西方地平线上，敌人终于完全展现在云州城守军的眼前。
旌旗如林，遮天蔽日。
最前方是密密麻麻的骑兵队伍，清一色的青黑札甲在昏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马蹄踏起的烟尘仿佛缓缓向云州城压来。
在万千兵马簇拥下，那杆格外高大的“宋”字王旗大纛在风中猎猎舞动，每一次翻卷都仿佛带着无形的威压。
城楼之上，一片死寂。
郑云的手紧紧攥着垛口的墙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历经沙场二十余载，见过无数阵仗，但此刻，一股寒意仍从脊椎缓缓升起。
“宋”字王旗。虞国国姓为宋，能在如此大军之中高举此等规格的王旗者，普天之下，只有一人。
虞国太女，宋云朵。
这位三年前以五万军大破西狄十万、拓地千里而名震天下的年轻统帅，此刻亲率大军，兵临云州城下。
白子霖和李妙并肩站在郑云身侧，两人的目光同样死死锁定那面王旗。
西水关前那惊鸿一瞥——金甲红袍，雍容威严的身影——与眼前这铺天盖地的军势逐渐重合。
是她。
真的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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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军本阵，王旗下。
宋云朵勒住战马，抬手。
令旗挥舞，号角长鸣。
数万大军如同精密的机械，整齐划一地停下脚步。
骑兵向两侧展开，步卒方阵缓缓调整阵型，
整个过程中，除了马蹄声、脚步声和兵甲碰撞声，竟无一人喧哗。
“殿下。”
身旁一名身形魁梧、面如重枣的女将催马上前。
虞国宗室将领宋媛。
她望向云州城墙，眼中闪烁着嗜战的光芒：
“我军士气正盛，何不趁势攻城？末将愿为前锋，必为殿下夺下此城头功！”
宋云朵端坐马上，面容平静得可怕。
她并未着那身标志性的金甲红袍，而是换上了一套更为实用的紫金鱼鳞甲，头盔上的红缨在风中摇曳。
“堂姐以为，云州城是纸糊的么？”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马鞭抬起，指向远处巍峨的城墙：
“郑云此人，我研究过。镇守岭西不到四年，修缮城墙七次，屯粮足支两年。城中战兵虽只有四万，但民壮可征发至十万。你那五千铁骑固然精锐，但用来撞这种城墙——”
她顿了顿，语气平淡：“不划算。”
另一侧，大将李蓉拱手道：“殿下之意是……”
“围。”
宋云朵吐出这个字，声音斩钉截铁。
“传令：全军于城外五里处扎营。宋媛部居左翼，李蓉部步卒居右翼，中军随我。各营深挖壕沟，多设拒马，做好长期围困之备。”
“是！”宋媛、李蓉齐声应道。
宋云朵目光扫过二人，继续道：“云州城防并非孤城一座。西南有左卫城，东面有右卫城，三城互为犄角。传令江盼部一万军，负责围困左卫城。姜琪部一万军围右卫城。”
“末将领命！”李蓉抱拳。
“记住，”宋云朵凤目微眯，“围三阙一。云州城南门，不要围。”
宋媛一怔：“殿下，这是何意？若留出南门，郑云岂不……”
“兵法常道罢了。”宋云朵打断她，语气依然平淡。
“围城必阙，给守军一线‘生路’，可瓦解其死战之心。郑云若识破此计，必不会从南门突围。她会在城内死守——等援军，或者，等我军露出破绽。”
她微微侧头，对身后一名亲卫低声道：“去传高珂。”
片刻，一名三十出头、面容精悍的女将催马而至，在马背上行礼：“殿下。”
宋云朵招手让她近前，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周围三五名核心将领能听见：
“高珂，你率两万军，即刻南下。云州城南十八里处，有座罗家山，高约百五十米。你在山后隐蔽扎营，不得举火，不得喧哗，不得暴露行踪。”
高珂神色一凛：“殿下是要……”
“若见云州城中有人马从南门撤出，或是南方有景国援军到来——”宋云朵眼中寒光一闪，“截杀。一个不留。”
“末将明白！”
高珂抱拳领命，调转马头便去点兵。她所部两万军原本就在后军序列，此刻悄然脱离大队，向南而去，动作迅捷且隐蔽。
宋云朵望着高珂部远去的烟尘，又唤来一名传令兵：“去后营，告诉赵交。她那八千新附军，三日之内必须整训完毕。届时，我有用。”
“是！”
安排完这一切，宋云朵才重新望向云州城。晨雾已散，城墙上的守军看得更清楚了。她目光在城头缓缓扫视，仿佛在寻找什么。
“白子霖……”她忽然轻声自语，“应当已经到了云州城吧？”
身旁一名文官模样的女子躬身道：“按时间推算，应当到了。西水关突围后，她走小路东逃，目标只能是云州城。还有那个陆舟……”
“嗯。”宋云朵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武匡县那个小男……倒是很有趣。传令龙骧卫在云州城内的暗桩，留意此二人动向。但切勿打草惊蛇。”
“属下明白。”
宋云朵不再多言，只是静静望着云州城。十余万大军在她身后肃立，鸦雀无声，只有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她在等。
等云州城内的反应，等守军露出破绽，等那个最合适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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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城头，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虞军扎营的速度快得惊人。骑兵在两翼游弋警戒，辅兵们则从辎重车上卸下营帐、木料、铁锹等物，开始挖掘壕沟、树立栅栏。
不到半个时辰，连绵的营帐已初具规模。那面“宋”字王旗，稳稳立在中军大帐前，在万千营帐的簇拥下，如同定海神针。
“她……不攻？”一名年轻参将喃喃道，声音里带着困惑，也带着一丝侥幸。
郑云冷冷看了他一眼：“她若现在就攻，反倒是好事。”
众人不解。
郑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面对城楼上的众将。她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有跟随她多年的老将，有刚从各县调来的守备，有白子霖、李妙这样的年轻俊杰，也有面色发白、明显紧张的文官。
“诸位。”郑云的声音在城头传开，“可知那宋云朵，是何等人物？”
一片沉默。
只有风呼啸而过的声音，还有远处虞军营中隐约传来的号令声。
“三年前，虞国与西狄大战。”
郑云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可闻：
“西狄发兵十万，东出劫掠，无人能阻，而虞国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接这烫手山芋。”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城外那面王旗：
“时年二十三岁的宋云朵，主动请缨。领五万军，北上迎敌。”
城头风声更急了。
“两军在西原遭遇。西狄以骑兵为主，来去如风，凶悍异常。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宋云朵会据城固守，或者避其锋芒。但她没有。”
郑云的声音里，竟隐隐带着一丝……敬佩？
“她令步卒结车阵固守，以强弩射住阵脚。西狄骑兵连冲七次，车阵岿然不动。待西狄人久攻不下、士气衰竭时——”
她猛然提高声音：
“宋云朵亲率八千精骑，从侧翼突袭，直冲西狄王旗！”
众将屏住呼吸。
“那一战，西狄十万大军溃散，被斩首四万余，俘虏两万。西狄王庭被迫西迁千里，西狄之地全划为郡县。”
郑云的目光扫过众人：
“而宋云朵，也凭此不世之功，在夺嫡之争中一举压倒所有姐妹，被立为虞国太女。”
死一般的寂静。
五万对十万。以少胜多。拓地千里。
这样的战绩，这样的统帅，此刻就在城外五里处。
不少将校的脸色白了。一些文官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郑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朗声大笑：
“怎么？怕了？！”
笑声在城头回荡，带着一股豪气，也带着怒其不争的厉色。
“看看你们的样子！敌人还没攻城，自己先软了腿！”
她猛地拔剑，剑尖指向城外虞军大营：
“是！她宋云朵是厉害！五万破十万，名震天下！但那是在西原！是在野战！是在她最擅长的战场！”
剑身一转，指向脚下城墙：
“可这里，是云州城！墙高四丈，基厚五丈！护城河宽三丈，深两丈！城内粮草足支一年半，箭矢三十万支，滚木擂石堆积如山！”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响：
“我们有什么可怕的？！”
众将抬头，看着她。
郑云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
“兵法有云：‘守城之道，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
她环视四周，目光如电：
“守城的法则是什么？不要指望敌人不来进攻，而要依靠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来应对！不要指望敌人不发起攻击，而要依靠自己的防御工事坚固到让敌人无法攻破！”
剑身重重拍在垛口上，发出铿锵之声：
“所以——各位就下去做好准备吧！把城墙修得更牢！把器械查得更细！把士卒练得更精！让她宋云朵来看看，我岭西女郎，不是软柿子！”
一番话，说得众人胸膛起伏。
那些发白的脸，渐渐有了血色。那些颤抖的手，慢慢握紧了拳。
“谨遵都司之令！”
众将齐声应诺，声震城头。
郑云点点头，神色稍缓。她收起长剑，看向白子霖和李妙：
“白巡按，李参军事。”
“末将在。”二人上前。
“左卫城至关重要。”郑云沉声道，“徐指挥使处只有五千一百守军，我需要你们带兵增援。左卫城在，云州侧翼无忧；左卫城失，则我主城危险。”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符，递给白子霖：
“共一千人——五百老卒，五百新入伍的。到时候从西门出发”
“是！”白子霖接过令符，转身带李妙等人下城。
“等等。”郑云看向白子霖。
“白巡按，你先回驿站，接上陆舟。军械库中有适合男子穿戴的皮甲，你为他选一套。一千军士就由李参军去带，然后你再回到西门与李参军事汇合，一同前往左卫城。”
“谢都司”白子霖拱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