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城内,戒严令下的街道肃杀异常。
陆舟站在驿站的窗前,望着外面匆匆往来的人流。
军士们全副武装,面色凝重地列队而过;民壮们推着满载滚木擂石的板车,喊着低沉的号子;传令兵纵马飞驰,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急促的声响,每一次都像敲在人心上。
远处城墙方向,隐约传来号令声、器械搬运声,还有铁匠铺里叮当作响的打铁声。
生死大战,终究还是要到来了。
来到这个世界不过月余,从武匡县到西水关,再到云州城,每一次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而现在,最严峻的考验就在眼前。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回不去原来的世界,在这个陌生的女尊国度又无处可去。像浮萍一样,被战争的洪流裹挟着,不知道会被冲向何方。
窗外,一队军士押着几辆囚车经过。
囚车里的人神情萎靡,有的眼神空洞,有的还在不甘地挣扎。这是被抓的想要投敌的人。
战争就是这样,不仅要面对外敌,还要提防内患。
陆舟叹了口气,转身离开窗前。
房间不大,陈设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椅。桌上放着他的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
房门突然被推开。
陆舟抬头,看见白子霖一身戎装站在门口。甲叶上沾着城头的灰尘,额角有细密的汗珠,呼吸微促,显然是匆匆赶来的。
“子霖姐……”
“陆郎君。”
白子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正式,她走进房间,反手关上门。
“我接到命令,即将率军前往左卫城协防。大战在即,城破只在旦夕之间。”
她顿了顿,目光直视陆舟
:“如果你要走,我现在可以送你出城。虞军虽已兵临城下,但尚未完成合围。凭我的能力和令牌,应该能护送你从东门或北门离开。”
陆舟愣住了。
他没想到,在这种时候,白子霖还会专门赶回来,给他这样一个选择。
“那你呢?”陆舟几乎是下意识地问,“你不跟我走吗?”
“我说过,我不会走。”
白子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我是景国巡按御史,镇远侯之女。守土有责,不能退。”
陆舟看着她。白子霖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那双眼睛里,有一种他熟悉的固执——就像在西水关突围时,她带领大家时的眼神。
同生共死过的人。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他真正认识的,真正可以信赖的,也只有眼前这个人。
还有李妙。
就算现在能出城,又能去哪里呢?
天下虽大,何处是家?
“我……”陆舟深吸一口气,“我和你去左卫城吧。”
白子霖沉默地看着他,良久才问:
“你真的决定好了?”
“嗯。”
陆舟苦笑,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伤感。
“来到这个世界,我……不知道我能去哪里。武匡县回不去了,云州城也要打仗了。至少……”
他抬起头,看着白子霖:“至少和你们在一起,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白子霖的目光柔和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平静:
“好。那我去军械库,为你挑选一副好一些的甲胄。你之前的皮甲太简陋,上了战场起不到什么防护。”
“我已经学会穿了。”陆舟说,“也会骑马了。”
“我知道。”白子霖点点头,“所以才敢带你去左卫城。”
两人不再多言,一前一后出了驿站。
军械库在城西,距离驿站不远。
白子霖带着陆舟穿过两条街,来到一座高墙大院前。
门口有十余名军士把守,查验了白子霖的令牌后才放行。
库房高大宽敞,里面堆满了兵器甲胄。
长矛如林,刀剑如山,盾牌层层叠叠。
“男子甲胄在那边。”看守库房的老吏指了指角落。
这次白子霖没有去角落,而是径直走向库房深处。
那里存放的是军官级别的甲胄,质量明显好得多。
她在一排甲胄前停下,仔细挑选。最终选了一套暗青色的鱼鳞甲。
甲片细小密集,用牛皮绳串联,内衬是厚实的棉布。
除了胸甲、背甲,还有完整的护肩、护臂、护腿,甚至有一顶带护颈的头盔。
“这是都司府亲卫营的备甲,原是给身材娇小的女校尉准备的。”
白子霖将甲胄递给陆舟,“你试试,应该合身。”
陆舟接过,入手沉重,但比之前那套皮甲要精良得多。
他熟练地将甲胄一件件穿上——先穿内衬,再披甲身,系紧束带,戴上护臂护腿,最后是头盔。
白子霖在一旁看着,偶尔上前帮他调整束带的松紧。
当陆舟戴上头盔时,她微微点头:“不错。”
确实合身。甲胄虽然沉重,但重量分布均匀,活动起来比想象中灵活。
头盔有些闷,但护颈能保护要害。
“防御直接拉满。”
陆舟自嘲地笑了笑,“就是不知道真打起来,能挡几刀。”
“总比没有好。”白子霖淡淡道,“战场上,多一层防护就多一分生机。”
她又从库房里取来一把腰刀,刀鞘是普通的牛皮制,但刀身出鞘时寒光闪闪,显然是好钢打造。
“带上防身。不必你冲锋陷阵,但万一……”
白子霖没有说下去,但陆舟明白她的意思——万一城破,万一被敌军近身。
两人离开军械库时,天色已近黄昏。
夕阳将云州城的城墙染成一片血色,远处的虞军营帐也笼罩在昏黄的光晕中。
白子霖牵来两匹马。
“上马吧,李妙她们应该在西门等我们了。”
陆舟翻身上马,朝西门方向而去。
街道上的人流少了许多,戒严令下,普通百姓已经不敢随意出门。
只有军士和民壮还在忙碌,搬运着最后一批守城物资。
快到西门时,陆舟看见了李妙。
她骑在马上,身后是一千军士列成的整齐队伍。
五百老卒在前,阵列严整,沉默如山;五百新兵在后,虽然队形稍显松散,但人人握紧兵器,面色紧张而坚定。
吴可、孙晶、刘安三人也在队中,见到陆舟,吴可还冲他点了点头。
“白大人,你们可算来了。”
李妙催马迎上,看了眼陆舟身上的甲胄,挑眉笑道。
“哟,这身行头不错啊,小郎君穿上还真有几分英气。”
陆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白子霖没理会李妙的调侃,直接问道:“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李妙正色道。
“一千人,三日干粮,弓弩箭矢配齐。老卒每人三十支箭,新兵二十支。滚木擂石这些,左卫城里应该都有储备。”
“好。”白子霖看向身后的军阵,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出发!”
西门缓缓打开。
吊桥放下,架在护城河上。
白子霖一马当先,李妙紧随其后,陆舟在两人中间,一千军士鱼贯而出。一出城门,气氛陡然不同。
城外五里处就是虞军大营。虽然天色渐暗,但营中灯火通明,隐约能看见巡逻骑兵的身影,还有那些正在组装的攻城器械——高大的云梯、厚重的冲车、狰狞的投石机。
“快走。”白子霖低喝。
队伍加快速度,沿着官道向西南方向前进。
斥候骑兵散开在两翼警戒,所有人都紧绷着神经,眼睛不停扫视四周。
官道两旁是收割后的农田,一片荒芜。
远处有村庄,但早已人去屋空,只剩断壁残垣
陆舟移开目光,不敢多看。
天色完全暗下来时,前方出现了左卫城的轮廓。
城墙比云州城矮些,约三丈高,但同样坚固。
城头上火把通明,守军的身影在火光中晃动。
城门楼上,一名中年女将早已等候多时——正是左卫城指挥使徐同知。
“白巡按!李参军!”
徐同知在城头拱手,声音洪亮。
吊桥放下,城门打开。
队伍快速入城,城门随即关闭,落闩加杠的声音沉重而坚实。
直到这时,陆舟才稍稍松了口气。
城内的气氛同样紧张,但比云州城稍好一些。
街道上也有军士巡逻,民壮在搬运物资,但规模小得多。
徐同知亲自下城迎接。
她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坚毅,一身铁甲沾着灰尘,显然是刚巡视完城防。
“白巡按一路辛苦。”徐同知拱手道。
“郑都司的文书我已收到。左卫城现有守军五千一百,加上白巡按带来的一千,还有先前高妮百户带来的九十余人——总计六千二百余。”
她顿了顿,继续道:“高妮部已划归白巡直接辖。不过……”
徐同知看向白子霖身后的一千军士,语气委婉:
“白巡按部新近组建,老兵新兵各半,战力尚需磨合。而据探马来报,围困我城的虞军是江盼部一万人,皆是百战精锐。”
白子霖听出了弦外之音:“徐指挥使的意思是?”
“城南不是敌军主攻方向。”
徐同知直接道。
“江盼部主力驻扎在城西、城北,攻城器械也主要对准这两面。城南地势稍缓,不利于大规模攻城,敌军兵力配置也相对薄弱。”
她看着白子霖:“我想请白巡按率部驻防城南。一则城南压力较小,适合新军适应战场;二则白巡按亦可借此整训部队,提升战力。”
话说得客气,但意思很明白——你这支部队战斗力不强,去守压力最小的城南吧。
白子霖沉默片刻,抱拳道:“谨遵指挥使之令。”
“好!”徐同知脸上露出笑容。
“城南防务便交给白巡按了。城墙、器械、粮秣,一应俱全。若有需要,随时可来找我。”
“谢指挥使。”
徐同知又交代了几句,便匆匆离开——她要去巡视城西和城北的主防线。
白子霖目送她离去,不一会儿就带领军队到达城南,转身对李妙道:
“带部队上城,接管防务。吴可、孙晶,你们熟悉虞军战法,负责训练新兵守城技巧。刘安县尉……”
她看向刘安:“你负责后勤调配,清点城南所有物资——箭矢、滚木、擂石、火油,一样不能少。”
“是!”众人齐声应诺,各自领命而去。
白子霖这才看向陆舟:“跟我上城看看。”
两人登上城南城墙。
城墙上守军不多,约两百余人,大多是年纪较大的老兵或刚入伍的新兵。
见白子霖到来,一名百户上前行礼:“参见白巡按!”
“不必多礼。”白子霖摆手,“从今起,城南防务由我接管。你去将所有人集合,我要训话。”
“是!”
很快,城南两百余名守军集合完毕。
白子霖站在众人面前,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我叫白子霖,景国巡按御史。”她的声音不高,但清晰有力。
“从今天起,我和你们一起守城南。我不说什么豪言壮语,只告诉你们两件事。”
“第一,虞军就在城外,一万人,都是精锐。第二,我们身后是左卫城六千百姓,是我们的父母妻儿。”
她顿了顿,继续道:“守城没有窍门,只有三条——听令、不怕死、互相照应。听明白了?”
“明白!”众人齐声应答。
“好,各归各位。”
守军散去后,白子霖带着陆舟沿城墙巡视。城南城墙长约一里,有敌楼三座,箭塔五座。垛口、女墙完好,滚木擂石堆放整齐,火油锅也已架起。
城外五里处,虞军营帐连绵。虽然城南不是主攻方向,但营帐数量也不少,粗略估计有两千余人。
“观看虞国将领用兵稳健,不会留明显破绽。”
白子霖望着敌营,“城南虽非主攻,但也会布置足够兵力牵制。”
陆舟点点头。
他想起历史书上那些攻城战,往往都是多点佯攻,寻找守军薄弱处。
两人巡视完城墙时,已是深夜。
李妙安排好防务后也上了城,三人一同回到城门楼。
城门楼是城墙上的核心建筑,砖石结构,上下两层。
下层是储物间和卫兵室,上层则是议事厅和指挥官休息室。
议事厅较大,占了三开间;休息室较小,只有一间。
“小郎君住休息室吧。”
李妙推开门,“我和白姐姐在议事厅休息就行。”
休息室不大,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
床上铺着简单的被褥,桌上有一盏油灯。
陆舟卸下甲胄。鱼鳞甲沉重,卸下后顿觉浑身轻松。
他将甲胄整齐地放在床边,腰刀放在手边,这才躺下。
隔着一道墙,他能听见议事厅里的动静——白子霖和李妙低声交谈,甲叶碰撞的轻微声响,还有她们走动的声音。
她们没有卸甲。
陆舟明白,这是战时的常态。指挥官必须随时保持警戒,应对可能的夜袭或突发情况。
他闭上眼,却睡不着。
城墙外的风声,远处虞军营中隐约的马嘶,城内巡逻军士的脚步声……
一切都提醒着他,这里不是安宁的驿站,而是战争的前线。
六千对一万!
援军不知道多久?
陆舟翻了个身,望向窗外。夜空无月,只有几颗孤星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他想念穿越前的世界了。
那时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来到这样一个世界,穿上甲胄,站在冷兵器时代的城墙上。
“皇天景命,既寿永昌……”
他低声念着传国玉玺上的刻字。
那可能是他回家的唯一线索,可现在,连命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还谈什么回家?
隔壁传来白子霖平静的声音:“睡吧,明天还要巡城。”
陆舟应了一声,不再胡思乱想。
夜深了。
左卫城在夜色中沉默矗立,城墙上的火把如星辰般点缀。城外的虞军营帐也亮着点点火光,仿佛一双双窥视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