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虞国太女宋云朵的大军合围云州三城，已整整过去半个月。
这半个月，对于被困在城中的每一个人而言，都漫长得像过了一生。
初时的惊惶、愤怒、誓死坚守的决心，在日复一日的围困、试探性攻击、物资逐渐消耗和远方杳无音信的等待中，被磨成了麻木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焦虑。
右卫城在五天前陷落了。
消息是几个浑身浴血逃出的溃兵带来的。
右卫城的失守，意味着云州防御三角被砍去了一角。
压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得人喘不过气。
围城第十五天的清晨，一个微弱的希望，却以一种惊心动魄的方式出现了。
那天寅时末，天色将明未明。
左卫城南城头值守的哨兵最先发现异常——东南方向，云州主城更南边的天际，隐约有不同寻常的红光闪动，紧接着，一道笔直的黑烟缓缓升起，在灰白的晨曦中格外刺眼。
“烽烟！是烽烟！”哨兵嘶声喊道，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顷刻间，整个南城头都被惊动了。白子霖、李妙、陆舟等人匆匆披甲登上城楼，极目远眺。
那位置，根据地图和瞭望哨的测算，正在云州城南约十八里处的罗家山方向。
“是援军！一定是我们的援军到了！”
年轻的军士中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欢呼。
连日苦守，士气低迷，这道烽烟不啻于一剂强心针。
连素来沉稳的吴可、孙晶，眼中也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高妮更是激动地一拳砸在垛口上：“我就知道！朝廷不会忘了我们！”
陆舟的心也剧烈跳动起来。他看着那缕烟柱，又看看远处依旧沉寂的虞军大营，现代人的思维让他本能地存着一丝疑虑：援军来得这么巧？会不会是虞国假装的，进城外虞国的大军并没有骚动？
但环顾四周几乎要沸腾起来的守军，他把话咽了回去。
这种时候，希望比理智更珍贵。
白子霖和李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谨慎。李妙低声道：“太明显了，像是故意点给我们看的。”
白子霖微微颔首，正要下令加强戒备、不可松懈，云州主城方向的传令兵到了。
都指挥使郑云的命令简洁而冰冷：罗家山方向情况不明，烽烟真伪难辨，是否为援军尚未可知，更可能是敌军诱敌之计。各部严禁擅自出城，严守城池，违令者斩！
命令如同冰水，浇灭了刚刚燃起的热情。城头的气氛再次凝固，希望之后的失望，比从未有过希望更令人沮丧。
但军令如山，所有人都只能按捺住焦躁，继续握紧手中的兵器，死死盯着城外虞军的动静，也望着那一道渐渐被晨风吹散的孤烟。
那一整天，罗家山方向更加激烈。
到了昨天下午，答案以最残酷的方式揭晓了。
未时左右，虞军大营忽然营门大开。不是进攻，而是押送。
大批被反绑双手、衣衫褴褛的“景军俘虏”，被虞军驱赶着，来到三座城池的弓箭射程之外。
那些“俘虏”穿着残破不堪但依稀可辨的景国军服，其中一些人还扛着断裂、染血的景军旗帜。
更多的，是成堆被缴获的景军制式刀枪、盔甲，被随意堆放在地上，在秋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凄冷的光。
虞军的嗓门洪亮的喊话手策马前出，对着城头，用带着景国的口音高声呼喊：
“城上的景军听着！你们盼望的援军——没了！看清楚！这就是你们朝廷派来送死的援军！罗家山一战，已被我大虞王师尽数歼灭！顽抗者，便是此等下场！速速开城投降，太女仁慈，或可饶尔等性命！否则，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声音借助简易的传声筒，在旷野上回荡，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守军耳中。
城头上，死一般的寂静。
守军们死死盯着城外那些“同袍”和“军械”，眼睛通红，握着兵器的手指节发白。
是真的吗？那烽烟……？
朝廷的援军，还没见到云州的城墙，就……完了？
虞军后阵，虞国宗室将领宋媛问身旁的主帅：“太女，您说，她们会信吗？”
宋云朵同样望着远处死寂的城头，绝美的面容上无悲无喜，只有掌控一切的淡然。
她今日未着戎装，一袭玄色锦袍，外罩银狐裘，更显雍容尊贵。
“信不信，都无所谓。”
她的声音清越，却带着冰棱般的寒意。
“昨日烽烟是引子，今日这场戏是锤子。一引一锤，砸在她们早已紧绷的心弦上。弦不断，也会松。军心只要出现一丝裂隙，对我们而言，就够了。”
她微微侧首，目光似乎穿透遥远的距离，落在了云州城某个方向。
“这云州之战就要结束了。”
云州城，北城区。
子夜时分，北城一段相对偏僻、城墙也稍显低矮的段落。
今夜负责这段防务的，恰好是云州知府杨欣直辖的府衙差役和部分民壮混合队伍，戒备远不如正规军把守的地段森严。
两条黑影，利用飞爪绳索，悄无声息地翻越城墙，落入城内。
落地后迅速隐入墙角的阴影，动作娴熟，显然是精于此道。
正是叛投虞国的原武匡县令张平，以及虞国龙骧卫缇骑楚六。
张平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亢奋与忐忑的神情。
投降虞国后，她虽得接见，但是只是得到一些金钱封赏而已，知府之位未定，地位尴尬。
此次劝降云州知府杨欣，是她主动向宋云朵请缨立下的“军令状”。
她了解杨欣，正如她了解武匡县那些蠹虫一样。
两人在阴影中快速穿行，避开零星巡逻，来到一间早已废弃、不起眼的民宅。
这里，早有潜伏城内的虞国龙骧卫接应。一切早已安排妥当，一封封盖着特殊印记的密信，已于昨日通过箭书射入知府衙门后宅。
片刻后，民宅虚掩的木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裹着黑色斗篷、身材微胖的身影闪了进来，身后只跟着一名心腹长随。
来人掀开兜帽，露出一张保养得宜、此刻却写满惊疑不安的脸，正是云州知府杨欣。
屋内只点了一盏豆大的油灯，光线昏暗。
杨欣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灯影旁的张平，脸色瞬间一变，下意识后退半步，厉声道：“张平！你这叛国逆贼！竟敢潜入城中！来人——”
“杨大人，”张平不慌不忙，甚至带着几分昔日下属的恭敬笑容，拱手道。
“若您真打算抓我，就不会只带一个亲随，更不会亲自来这僻静之地了。”
杨欣的喝止卡在喉咙里，脸色青白交错。
她确实不敢声张，接到那封胆大包天的密信后，恐惧和某种隐秘的念头纠缠了他整整一天。
最终，对未知下场的恐惧压倒了所谓的“气节”。
楚六默不作声地移到门边，手按刀柄，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杨欣强自镇定，挺了挺发福的肚子，试图拿出朝廷四品大员的威仪：
“逆贼！本府此来，正是要劝你迷途知返！你若肯缚手就擒，戴罪立功，本府或可向朝廷求情……”
“杨大人，”张平打断他，笑容不变，话语却像刀子。
“这些话，留着对郑云郑都司说去吧。下官只问大人一句，您这几日，想必没少去北城门上‘督战’吧？虞军军容之盛，器械之精，攻势之猛，您亲眼所见。云州还能守几天？三天？五天？”
杨欣抿着嘴，不答。
“右卫城已破，援军烟消云散。”
张平逼近一步，声音压低，却更具蛊惑性，“大人，俗话说，千里当官只为财。您在云州，这些年攒下的家业，金山银海，绫罗绸缎，娇夫美侍……都享受够了吗？就甘心跟着这必破的孤城，一起化为齑粉？您那如花似玉的几位侧君、公子，也甘心让他们陪葬？”
每一个字，都敲在杨欣最恐惧、最贪恋的命门上。
她额角渗出冷汗，呼吸粗重起来，那点勉强撑起的官威荡然无存。
张平察言观色，知道火候已到，轻轻一挥手。
楚六示意，另一名龙骧卫从内室提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袱，解开摊在破旧的木桌上。
刹那间，昏暗的屋内竟被一片耀眼的金光充斥——那是整整一百锭官铸金元宝，排列整齐，灿然生辉。
杨欣的眼睛瞬间直了，死死盯着那堆金子，喉咙里发出“咕”的一声轻响。
“此乃太女殿下予大人的一点见面礼，聊表诚意。”
张平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
“只要大人今夜行个方便，打开北门。待城破之后，太女承诺，保大人阖家富贵平安，另有厚赏。大人依旧可在新朝为官，这云州……或许还是大人的治下。”
巨大的恐惧和更大的贪婪，终于冲垮了最后一道脆弱的堤防。
杨欣看着金子，又仿佛透过墙壁看到了城外无尽的虞军铁蹄，脸上挣扎之色渐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颓然又带着狠绝的认命。
她不再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只是缓缓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嘶声道：“……何时？如何动手？”
张平与楚六对视一眼，眼中闪过喜色。
“子时三刻（约23:45），请大人以增援防务为名，带可靠之人接管北门左侧第三瓮城闸门守备。丑时正（凌晨1点），城外会有一支‘溃退的景军’求援叩门。只要闸门一开……”张平做了个手势，一切尽在不言中。
杨欣闭上眼睛，半晌，重重一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