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初,云州城北门。
守军已疲惫不堪,连日的压力和精神折磨让反应都变得迟钝。
知府杨欣亲自带着约一百名“府衙精锐”和“协防民壮”上城,声称都司府有令,要加强此处薄弱环节防务。守门的千户虽觉突兀,但见是知府亲至,又有盖印的文书,并未生疑,将部分防务交卸。
丑时正,城外果然传来嘈杂声响和隐约的火光。
一支约五百人的队伍出现在吊桥之外,衣衫不整,旗帜歪斜,许多人身上带伤,大声呼喊着:“开门!快开门!我们是罗家山溃退下来的姐妹!后面有虞狗追兵!”
城上守军惊疑不定,影影绰绰,确实像是败退的景军,说的也是地道的景国口音。
有人提议放下吊篮核实身份,但被杨欣厉声制止:“混账!没听见吗?后有追兵!都是同袍,岂能见死不救?速开闸门!”
负责闸门的军士有点犹豫,那千户刚被杨欣以商议防务为名支开片刻。
就在这犹豫的当口,杨欣带来的“亲信”中突然有人出手,砍倒了闸机旁的几名守军!
“开闸!”杨欣尖声叫道。
轰隆隆——
沉重的闸门在机括声中颤抖着升起。几乎在闸门升起一半的瞬间,城外那些“溃兵”眼中疲惫惶恐的神色瞬间消失,咆哮着冲过吊桥,涌入闸门!
“敌袭——!!!”凄厉的警报终于划破夜空,但为时已晚。
涌入的虞军精锐瞬间控制了闸门区域,并向两侧城墙猛攻。更多的虞军如同闻到血腥味的狼群,从远处的黑暗中涌出,冲向洞开的北门。
城内,杨欣手下那一百人和早已埋伏在附近的五十名龙骧卫同时发难,在守军内部制造了巨大的混乱。
北门,顷刻易手。云州城北区沦陷。巨大的喊杀声、火光冲天而起,迅速向全城蔓延。
都指挥使郑云从睡梦中被亲卫急报惊醒,闻听北门失陷、虞军大股入城,她如遭雷击,但瞬间便恢复了统帅的冷酷。
她拔剑出鞘,嘶声下令中营集结,夺回北门!
她知道希望渺茫,但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绝不能坐以待毙。
然而,失去城墙依凭、内部陷入混乱、兵力本就捉襟见肘的守军,如何能抵挡养精蓄锐半月、如狼似虎的虞国精锐?
巷战在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坊市惨烈展开,但崩溃的速度超乎想象。
郑云亲率亲卫试图组织反击,在通往北门的主街上遭遇虞军大队。血战半个时辰,亲卫死伤殆尽,郑云身被数十创,力竭战死,首级被虞军割下。
主将阵亡,抵抗的意志迅速瓦解。
左卫城南城头。
白子霖、李妙、陆舟等人未眠。当看到云州主城方向火光骤起、听到杀声隐隐传来时,他们便知大事不妙。
登上城楼最高处眺望,只见云州城方向火光映红半边夜空,浓烟滚滚升腾,那绝不是小规模战斗能引起的动静。
“是主城……”李妙声音干涩,握着剑柄的手背青筋暴起,“出事了。”
陆舟的心沉到谷底。虽然早有预感,但这一天真的到来时,恐惧和无力感仍攫紧了他的心脏。
鱼鳞甲冰凉地贴在身上,腰刀沉重,他知道,最后的时刻恐怕要到了。
左卫城指挥使徐同知面色惨白如纸,匆匆召集所有还能指挥的将领到城门楼议事。气氛沉重得能滴出水来,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绝望。
白子霖深吸一口气,出列抱拳,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却异常清晰坚定:“徐指挥使,诸位同袍。云州已陷,大势已去。左卫城孤悬于此,独木难支。虞军主力此刻必全力攻云州主城,正是其注意力被吸引、兵力暂时分散之时。”
她目光扫过众人:“趁此时机,集中所有能战之兵,向南突围,尚有一线生机。若困守孤城,待敌军腾出手来合围,只有死路一条。请指挥使速决!”
徐同知脸上肌肉抽搐,她何尝不知白子霖说的是唯一生路?
但是弃城而逃……
李妙也上前一步,沉声道:“徐大人,保存战力,撤入岚州,与朝廷援军汇合,他日方能卷土重来,为云州死难军民复仇!若全军覆没于此,云州之仇,谁来报?”
其他千户等将领也纷纷请命突围。
徐同知闭上眼,片刻后猛地睁开,眼中已是一片决绝的赤红:
“传令!各千户所立即收拢所有能战之兵,集结所有马匹、粮秣、箭矢,……。一炷香后,南门集合,突围!”
命令下达,左卫城这台疲惫的战争机器再次开始运转,却是为了逃离。
经过半个月的消耗战,左卫城原本六千二百守军,此刻还能拿起兵器、勉强列队的,已不足三千人。
人人带伤,甲胄残破,但求生的意志支撑着她们迅速集结。
南门悄然打开。
以白子霖、李妙部为先锋,徐同知率中军,其他将领断后,近三千残兵如同决堤的洪流,涌出左卫城,向着南面岚州方向亡命奔去。
出乎意料,城南围困的江盼部虞军似乎并未料到守军会在此刻果断弃城,布置的拦截兵力并不厚实。
突围部队以白子霖、李妙为尖刀,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冲破了两道简陋的防线,将追兵甩在身后。
然而,真正的杀机,并不在左卫城下。
狂奔近一个时辰,人困马乏的队伍前方,出现了罗家山起伏的丘陵。
只要穿过这片区域,再往前便是相对安全的岚州地界。许多人心中刚刚升起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就在这时,前方山道两侧,以及丘陵制高点上,火把骤然竖起了!
紧接着,弓弦惊响,箭矢如同飞蝗般从两侧山坡倾泻而下!
“有埋伏——!”
惊呼声被凄厉的惨叫声淹没。冲锋在前的数十名骑兵瞬间被射成了刺猬,连人带马栽倒在地。
整个突围队伍的行军纵队,顿时被打乱,挤作一团。
“是高珂的伏兵!”李妙格飞一支流矢,厉声道,“她们没全去云州!”
白子霖脸色铁青。原来宋云朵早就防着这一手!罗家山的伏兵并未全部调去攻城,而是留下了至少五千人,在此张网以待!
“别停下!冲过去!冲过去才有活路!”徐同知在队伍中段声嘶力竭地大喊,挥刀砍翻一个从侧面冲来的虞军刀盾手。
没有退路,唯有死战求生。
三千对五千,且一方是疲惫不堪、建制不全的突围残兵,一方是以逸待劳、占据地利的精锐伏兵。战斗从一开始就呈一面倒的屠杀态势。
箭雨覆盖之后,伏兵从两侧山丘冲锋而下,如同两把铁钳,狠狠夹向混乱的景军队伍。血肉横飞,断肢残臂抛起,战马的悲鸣与垂死的惨嚎交织成地狱般的乐章。
陆舟紧跟在白子霖和李妙身后,机械地挥刀格挡着不知从哪里刺来的兵器。
他从未经历过如此惨烈、如此近距离的混战。
周围到处都是杀戮和死亡,温热的鲜血不时溅到他的脸上、甲胄上。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和紧跟前方那两个熟悉身影的执念。
白子霖和李妙如同两尊杀神,长剑所向,挡者披靡,死死护住一小块核心区域。
吴可、孙晶、高妮、刘安等人也各自拼死奋战,聚拢在她们周围。
但身边的人,仍在以惊人的速度减少。
徐同知战死了,死于数杆长矛的攒刺,尸体被践踏得不成形状。
一批又一批的景军士兵倒下,突围的队伍被彻底分割、碾碎。
到辰时,左卫城突围的近三千残兵,在罗家山伏击圈中损失殆尽。
……
当白子霖、李妙、陆舟等最后十余人,浑身浴血,终于冲破最后一道拦截,闯入岚州地界的一片密林时,身后,已再无熟悉的袍泽跟来。
十个人。
只有十个人。
白子霖、李妙、陆舟、吴可、孙晶、高妮、刘安,以及三名不知名的、伤痕累累的普通军士。
她们互相搀扶着,踉跄着深入山林,直到再也听不到追兵的喊杀声,才力竭倒地,或靠树喘息,或直接瘫倒在枯叶泥地上。
陆舟仰面躺着,望着被树木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剧烈地喘息着。
鱼鳞甲上布满刀痕箭,但他还活着,是白子霖和李妙保护了他。
他侧过头,看到白子霖正默默撕下内衬衣襟,为包扎肩背上的箭伤。
李妙脸色苍白,却还勉强对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其它人则有不用程度的受伤。
三千袍泽,云州防线,半月血战……到头来,只剩这荒野林间,苟延残喘的十人。
陆舟闭上眼睛,泪水无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