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了。
云州城头，虞国黑底银月的旗帜在日益凛冽的北风中猎猎作响。
站在新建的望楼之上，远眺东面岚州方向连绵的丘陵与隐约可见的关隘。
虞国太女宋云朵的脸上并无太多克敌制胜的畅快，反而笼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思虑。
一个月了。
自那夜破城、血洗云州，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月。
正如白破月所料，宋云朵并未被胜利冲昏头脑，大举东进。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夺取岭西，凭借的是谋略、内应和出其不意，更是因为景国朝廷的反应迟缓与边军体系的僵化。
但真要凭这十万远征军，深入景国腹地，去撼动那个立国百年、根基深厚的庞大帝国？那是痴人说梦。
岭西多山，补给线漫长，新附之地人心未定，后方……也并不那么安稳。
她的战略目标很明确：拿下岭西，将其作为屏障与未来可能的前进基地，同时消化战果，稳固统治。
东面的景国援军主力已至岚州，依托城防，显见是打定了主意要长期对峙。
试探性的几次小规模接触战后，双方都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与底线——谁都难以在短时间内吃掉对方。
于是，从云州城下到岚州边境，一条无形的对峙线悄然形成。
双方斥候游骑每日在丘陵谷地间追逐、厮杀，但大规模的战事却诡异地沉寂下来。战争，从激烈的攻防，转入了更为煎熬的消耗与相持。
这日，云州原都指挥使司衙门，如今已成了宋云朵的行辕。
她正在与麾下诸将商议过冬防务与对景军可能袭扰的应对之策，亲卫统领匆匆入内，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宋云朵神色微动，摆了摆手，议事暂停。
片刻后，一名风尘仆仆、身着虞国高阶将领甲胄的女将，大步踏入堂中。
此人约莫四十年纪，面容冷峻，目光如鹰，周身带着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正是虞国女皇身边的心腹大将，曾镇守南疆多年的沈雁回。
“末将沈雁回，奉陛下旨意，特来宣诏，请太女殿下接旨！”
沈雁回立于堂中，声音清朗，目光沉稳地看向主位上的宋云朵，随后从怀中郑重取出一卷明黄织锦云纹圣旨，双手高捧。
内霎时寂静。所有将领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卷明黄旨意上，随即齐刷刷转向宋云朵。
宋云朵眸光微凝，旋即起身，绕过书案，稳步走至堂中，面向沈雁回手中圣旨方向，单膝跪地，沉声道：
“儿臣宋云朵，恭聆圣谕。”
其余将领见状，无论正在议何事，亦慌忙离座，在她身后整齐跪倒一片。
沈雁回展开圣旨，朗声宣读，其声铿锵，回荡在陡然变得压抑的大堂之内：
“诏曰：朕膺天命，统御万方。西陲之地，新附未久，狄性反复，近有枭酋纠合遗孽，罔顾王化，啸聚倡乱，连陷城邑，窥我商路，摇动边陲，实堪痛恨！云州既定，东线稍安。特命太女云朵，克日分拣精锐五万，亲统王师，星夜回军，犁庭扫穴，务期殄灭丑类，安定西疆，毋使滋蔓。岭西一应军民政务，着即移交大将沈雁回总摄，便宜行事。钦此。”
圣旨内容简洁而有力，字字如铁。
随着沈雁回的声音落下，堂内落针可闻，唯有那“西狄复叛”、“回军平叛”、“移交沈雁回”等字句，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宋云朵跪在原地，低垂的脸上，原本沉静如水的面容，此刻仿佛被北地寒潮掠过，渐渐凝结出一层无形的寒霜。她清晰的指节在袖中微微收紧。
女皇的意图明白无误：西线危急，需她这最能征善战的太女回去救火；而东线这来之不易的战果与兵权，则要分给嫡系心腹沈雁回，既是接管，也未尝不是一种制衡。
堂下诸将更是屏息凝神，连大气也不敢出。虽垂首跪地，但圣旨的内容让她们内心的惊涛骇浪。
太女殿下要被调走？
还是带着最核心的五万精锐？
岭西要交给这位空降的沈将军？
这突如其来的旨意，让原本因胜利和对峙而略显松弛的气氛，变得无比凝重压抑。
沈雁回宣旨完毕，将圣旨卷起，双手递向宋云朵：“请殿下接旨。”
宋云朵缓缓抬手，接过那卷犹带都城气息的明黄织锦，指尖触及冰凉光滑的缎面。她抬起眼，目光与沈雁回沉稳的视线一碰，瞬息间已掩去所有情绪，声音平静无波：“儿臣……领旨谢恩。陛下圣虑周详，西疆安危，重于泰山。云朵谨遵圣命。”
“沈将军一路辛苦。”
宋云朵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将圣旨缓缓放在案上。
“西狄之事，孤已知。陛下旨意，自当遵从。只是这岭西新定，景军虎视眈眈，骤然抽调五万精锐西返，沈将军接防，可有把握稳住局面？”
沈雁回抱拳，声音铿锵：“殿下放心。末将来前已详知岭西战况及当前对峙之势。景军新败，援军虽至，锐气已挫，更兼劳师远征，利于速战而不利于久持。末将只需稳守云州要隘，深沟高垒，以逸待劳，景军必不敢轻举妄动。待殿下平定西狄，后方稳固，再图东进不迟。眼下，当以陛下西顾之忧为第一要务！”
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宋云朵之前的战绩，又点明了女皇旨意的优先性，更表明了自己稳守的决心。
宋云朵沉默片刻，忽而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
“沈将军老成持重，由你坐镇岭西，孤自然放心。好，便依陛下旨意。三日之内，本宫点齐五万人马，拔营西返。这云州……就交给沈将军了。”
命令迅速下达。
虞军大营中，精锐调动的喧嚣取代了多日来的相对平静。宋云朵麾下最嫡系、战力最强的几支部队被优先划入西返序列，其中自然包括重骑主力。
沈雁回冷眼旁观，并未对宋云朵挑选兵马的举动提出任何异议，只是默默接掌着剩余部队的防务与云州城的管制权。
五日后，消息才通过景军撒出的精锐哨探，以及一些特殊渠道，辗转传回小岚城景军大营。
“宋云朵率五万精锐，已离开云州西返？”
白破月听到禀报时，正在与李妙仪、李妙卿及几位核心将领推演沙盘。她霍然抬头，眼中精光一闪。
“消息确凿？”
“确凿无疑！”
负责情报的参军语气肯定。
“留守云州及各处关隘的虞军旗号已更换，主将似是换成了虞国大将沈雁回。云州城内，亦有我们的人确认了指挥权更迭。”
帅帐内一时寂静，随即响起低低的议论声。宋云朵走了！还带走了五万最能打的部队！这无疑是天赐良机！
李妙仪脸上露出兴奋之色：
“白侯！此乃破敌良机啊！虞军主将更替，精锐被抽走，军心必然浮动，我军正可趁势出击，收复失地！”
不少将领也纷纷附和，摩拳擦掌，认为应当立刻组织大军，正面强攻云州。
白破月却没有立刻表态。
她走回沙盘前，目光紧紧锁定了岭西那片复杂的山川地形图，手指无意识地在云州的位置上敲击着。
片刻后，她缓缓摇头：“不，强攻云州，仍是下策。沈雁回此人，我有所耳闻。她是虞帝心腹，用兵以稳健著称，最擅防守。云州城高池深，如今被她所得，纵然兵力减少，急切之间也难以攻克。我军若正面强攻，即便能胜，也必是伤亡惨重的惨胜，且旷日持久，一旦宋云朵迅速平定西狄回师，我军也危险。”
她手指一滑，点向了云州与岚州交界线偏北的一个点——秀城县。
“沈雁回初来乍到，首要精力必放在巩固云州核心区域及防御我军可能从岚州正面的进攻。对于侧翼，尤其是北部山区的防备，必有疏漏。”
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众将。
“我军可分出一支精锐偏师，人数不必多，但须精锐、快速，从此处，”
她的手指重重落在秀城县位置。
“悄无声息地突入岭西省北部。此地多山，县城守备相对薄弱，且民心未必完全归附虞国。我军突然杀入，可打沈雁回一个措手不及，迅速夺取北部数县，收复失地，搅乱其部署。待其回过神来调兵北顾，我军已站稳脚跟，可与岚州主力形成南北呼应之势！”
“声东击西，避实击虚！”李妙卿和白子霖互相对眼，立刻领会了白破月的意图。
白破月点头：“正是。大将军，请下令吧。臣愿亲率三万精锐，执行此策。岚州正面，需大张旗鼓，佯作全力进攻态势，牵制住沈雁回主力！”
李妙仪对白破月的判断素来信服，当即拍板：“好！就依白侯之计！白侯可尽选精兵强将，即刻准备出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