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家,里面没有一丝生气。家具摆设,小物件放置的位置,陈列柜中只剩下半瓶的烧酒,阳台边几株带着嫩绿色的盆栽,所有的一切仿佛定格在了那场事故发生之前。
身体稍微好了一点,疾风坚持从医院搬了出来。虽说绫香阿姨让她尽可能地待在那里,不要顾虑其他的旁枝末节,疾风可不是对那笔高昂的住院费视而不见的人,就算花的不是她的钱。
她不能再给绫香阿姨添更多的麻烦了。
疾风很庆幸自己能够再度拥有这栋充满记忆的屋子,它的使用权以及所有权,这是妈妈和爸爸留给她的,最后的避风港。她不知道如果没有了它,自己生活在另一个陌生的地方,连一丝珍贵的回忆都荡然无存,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也许,会比现在变得更糟糕吧。疾风紧抱着自己的肩膀,独自一人躺在冰冷的床铺上,瑟瑟发抖。疾风拒接了柚奈的陪同,这里是属于爸爸和妈妈的位置,她想要寻找以往习以为常的气息。
亲情的气息。
然而疾风知道,她是知道的,这里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了孤苦伶仃的自己。
她是知道的。
六月,鸣海市开始迈入阴雨连绵的梅雨时节,这标志着阳光灿烂的海滨城市失去了她最美丽的那件衣裳。
天空中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柚奈撑着伞,神情中带着淡淡的忧伤。她推着疾风的轮椅,带着她来到了这座公墓,在里面存放着这个女孩最珍爱的双亲在这世上最后的遗存。
“爸,妈,你们的疾风,来看你们了。”从疾风的声音中柚奈听不出多少悲伤和哀痛,这种无法言喻的平静更让她感到揪心的难受。正式签下协议的柚奈还保持着那所医院护士的身份,这也是为了便于让疾风随时接受妥善的治疗。她的本职工作已经转变成了私人护理,现在还兼职保姆和厨娘,和疾风住在一起的她也能近距离照料这个小病人。
从出院到现在,疾风的状况也只能说勉强能够应付过去,最近还有恶化的趋势。主要原因还是祭拜父母,和绫香一起处理一些家庭问题,以及和那些所谓的“家人”们的相处,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给疾风造成了很大的压力。
如果要形容程度的话,基本上每周疾风都有一到两个夜晚是彻夜无眠的,就算睡着的她也会在半夜被惊醒,或者在梦中低声抽噎,这种状况连身为专业人士的柚奈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心病还需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她能做的只有无微不至的呵护,仅此而已。
阴冷的细雨带来的是无穷无尽的感伤,疾风双手抚摸着光滑而冰凉的墓碑,默默地盯着刻在上面的两个她熟悉的名字,嘴唇微动,最终化作了无言的缄默。
柚奈静静地站在疾风的身旁,替她挡风遮雨。她抬头望着被阴云遮蔽的天空,试图想象它重新被阳光拥抱的景色,可换来的只有阵阵的空虚。
雨有点大了,豆大的雨滴偶尔被风吹到了疾风的鬓角,还有她略显苍白的脸颊上。明明天气预报上说今天只有小雨的,柚奈轻轻叹了口气,自己手中的伞可应付不了这快要连成一条线的雨幕。
“疾风,我们走吧,待久了小心着凉。”
“恩。”疾风点点头,柚奈依旧看不出她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如果疾风表现出悲恸的情绪变化,柚奈反倒是会安心许多。现在的情况是哀莫大于心死,这是很可怕的,她担心疾风会因为太过于抑郁,失去活下去的希望。
柚奈遥望着这糟糕的天,她的心情沉到了谷底。
关于学校,绫香认为之前就读的不再适合如今的疾风,于是就给她换了一所她认为更加优质的私立小学,而且距离原先的隔了好几个区。疾风知道这是自家阿姨的一番好意,于情于理她没有理由拒绝,再说她也有必要换个环境。
私立远峰小学,是和私立圣祥小学齐名的教育机构,不同的是这所学校是男女共校,而后者是纯粹的女校。但这并不妨碍它们远近驰名,拥有高质量的师资力量,饱受好评。通过绫香的关系,疾风得以在中途强行转入其中就读,疾风也非常努力,这里面也有着如鬼神一般的天赋在起作用,让她身体羸弱的情况下,硬是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将拉下的课程追了上来,还取得了优异的成绩。
如果一切都能如成绩一般顺利就好了。疾风是中途转入,这是一个存在弊病的先决条件,尤其是在岛国这个特殊的环境中。家庭因素一般是导致这个情况发生的主要原因,比如中途离职之类的,疾风自然免不了被周围一群好奇宝宝问东问西,然而她会说么?她能说么!
这个社会是带着有色眼镜的,这点疾风从小就有着深刻的体验。她是班上唯一的一个残疾人,虽然不管是同学也好老师也好都愿意帮助疾风度过难关,氛围这种东西总是在不自觉间形成,有意识无意识地就会排斥与众不同的个体。
歧视其实也说不上,只是周围的同学还有老师,看着自己的眼神中总是带着异样的成分。哪怕只是忽略不计的腹诽,疾风也能清晰地体会到飘散在空气中的隔阂感,更不用提她本人还有读心这个特殊的能力,掩饰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最重要的一点,也是造成一切的根源,无外乎疾风的倔强。作为一个从小和病魔抗争的女孩,疾风的意志力远超常人,这形成了她要强的性格。疾风也不是排斥他人的好意,她只是觉得自己如果适应了被人帮助的感觉,会让自己变得软弱,而她的一生不需要软弱。
凡事亲力亲为就是疾风性格特点下的产物。学习也好,其他方面也好,只要是自己觉得能够做的,疾风会下意识地拒绝来自周围的帮助。这点本身并没有错,可在一个新的环境下,疾风的新同学们又对她不甚了解,这很容易给疾风挂上孤僻的标签。
事实上也是如此,再加上疾风这段时间心境不稳,沉默寡言是常有的事,对好心的同学也表现出不冷不热的态度和神情,这也逐渐打消了许多有心之人的热情。尽管这所私立学校的学生综合素质都相当可以,它也架不住疾风这样持续性冷漠的对待,因此没过多久在疾风的身边就没剩几个人了。
“八神同学,一起去吃饭吧!”一到午休时间,疾风就听到了一个元气十足的声音。在这个班上还会这样称呼她的只剩下了一个人,他大概算是她的朋友,疾风对待他的方式虽然是和其他同学一样的冷淡,相互之间倒也有几句话能说。
疾风什么也没说,她看了那名男孩一眼,缓缓地推着轮椅离开了教室。今天她的状态不算太好,课上的东西基本都没怎么听进去,现在的她急需出去透透气,也根本没有心情和他多说什么。
看着一如既往的疾风,男孩也不在意,小跑着跟着疾风离开了教师,也不顾周围同学带刺的眼光。一路上疾风保持着一贯的无口状态,男孩则是满脸灿烂的笑容,还时不时跟疾风说点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事情。虽然在疾风看来,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她也只是静静地听着,也不发表任何的评论。
打开储藏柜,疾风轻轻皱了皱眉头。看到疾风这个表情的男孩眉角一挑,等到疾风将便当盒打开之后更是让脸色染上了恼怒。“肯定是她们,我去找这群家伙说理去!”
“。。。不用了,白滨同学。”疾风摇了摇头,她将里面乱成一团的小巧便当盒盖好,重新放进保温袋中,将它拿在手上,并关上了柜子。“这样就好。”
“什么叫‘这样就好’!这已经是这周第三次了!”男孩握紧了拳头,咬紧牙关,怒火在他的双眼中熊熊燃烧。
“走吧。”疾风推着轮椅走进了给教师使用的电梯中,这是她拥有的特权之一,也是引起许多班上同学非议的话题。她招呼着男孩,在周围其他班学生和路过老师的注目中轻声说道:“午休快要结束了。”
天台,这也是疾风的特权之一。疾风喜欢一个人待在这里,静静地度过午休的时光,现在能有一个人愿意和她一同分享这种感觉,疾风觉得也没什么不好。
微风轻拂,带来的是潮湿的空气和淡淡的海腥味。正值梅雨时节,天台也只剩下了一隅能够供他们使用。
除了无法一览学校的全景,这足够了。况且,这样被乌云统御的天空,除了铺天盖地的伤感,什么也无法带来。
午饭是简单的鱼加蔬菜,还有少量的饭。男孩基本可以背出疾风的菜式,换来换去也就那几个品种,而且味道淡的几乎无法下咽。
“八神同学,那些,好吃吗。。。”
“。。。能吃。”
疾风机械地将便当盒中的食物往嘴里塞着,咀嚼着。她吃的很慢,像是要将食物的味道彻底嚼干净才吞下,相比较而言男孩的吃相就很符合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狼吞虎咽,恨不得把自己都吞下去。
快速解决战斗的男孩就这么看着疾风,嘻嘻笑着,很开心的样子。疾风也不在意,她已经熟悉了他的目光,还有他的心声。
将必要的生命所需汲取,疾风耳朵一动,筷子停在了半空中。很快她恢复了淡定,认真收好餐盒,将它放进束紧的保温袋中,对想要推开门的男孩轻声说道:“门已经被锁上了,白滨同学。”
“什么!”男孩大惊失色,他试了一下,的确如同疾风所说的那样,门被锁住了。他试图冲撞,试了几次无果之后咚咚地原地跺脚,愤愤地双手撑着门。“这肯定又是那群家伙!等下我一定要告诉濑山老师,然后要他们好看!”
“濑山老师,今天请病假,白滨同学。”
“怎么能这样,可恶!”男孩的气势顿时低落了许多,可眼中的怒火怎么也无法熄灭。濑山老师是他们的国语老师,平时虽然严厉了些,为人刚正不阿,且颇有爱心,给疾风提供了许多必要的帮助。
他奋力推拉着门,纹丝不动。看着疾风淡定的模样,男孩也有点纳闷,难道说这个女孩已经知道了发生的一切?
如果知道的话,她为何不去阻止?这不是让自己陷入被动状态吗!
“没有意义的,白滨同学。”疾风毫不在意身处这样的窘境,她只是从背后的袋子中取出了一条毛巾被,将它盖在了自己的双腿上,微微一笑,脸色苍白,略显病态。“这样旷课的经历,倒也是不错的体验。只是连累了你,真的很抱歉。”
“先别说这些丧气话了!我就不信了!”男孩也是个倔性子,要不也不会选择和疾风保持“亲密关系”直到现在。基本上他要面对的敌人是整个班,甚至更多。
背对着男孩,疾风将轮椅缓缓推到天台的栏杆边上,这边的响动让努力推门的男孩急忙跑了过来,熟练地从轮椅的背后迅速取出一把小巧可爱的折叠伞,将它撑好,替疾风遮挡住细如牛毛的雨丝。“八神同学,快回来!别着凉了!”
“谢谢,白滨同学。”疾风凝视着被朦胧的水雾笼罩着的学校,她的目光中带着让男孩不太舒服的东西。“你喜欢这个学校吗?”
“。。。这个学校吗?”见疾风不愿回来,男孩只好这么撑着,眼前这个女孩可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劝得回来的。他埋头想了一会儿,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还好吧,我听我妈妈说,这里学费不便宜的。贵的东西总有它的理由,我是这么认为的,八神同学你呢?”
“不讨厌,也不喜欢。”疾风将手伸出伞之外,用心感受着细微的水珠在手心的冰凉触感,体会着内心深处若隐若现的那种情感。她的笑容绽开了,宛若昙花一现,让男孩一时间看呆了。“这样的感觉,我早已习惯。”
“感觉?”疾风的话让男孩有些莫名其妙,在细雨霏霏中疾风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中,让他面色有些紧张。“白滨同学,你有没有想过一点,你对我做的一切,会是一种困扰?”
“八神同学觉得这是一种困扰吗!”男孩顿时变得惊慌失措,连握着的伞都歪了,等到回过神来,看到一脸水珠的疾风,这才从怀中取出了自己的手帕,将女孩的脸颊擦拭干净。“真对不起八神同学,刚才有点。。。紧张。”
“你觉得呢,白滨同学?”疾风笑颜如花,男孩脸色微红,低着头小声说着什么。疾风将手摆在耳朵边上,用带点恶作剧的语调说道:“声音太小了哦。”
“我说!”男孩自暴自弃地说着,涨红的面庞让疾风觉得很有趣。“帮助需要帮助的人,这绝不会是一种困扰!”
“那只是白滨同学的一厢情愿,不是吗?”疾风的反问让男孩的脖子红透了,他的声音随之变得高亢起来。“八神同学,你看到有人落水了,肯定会去救的吧!”
“不,我不会,因为我不会游泳。”
“但我会!因为我会游泳!”男孩大声喊着,他的声音还有意志在这片雨幕中回荡着。“所以我要去救!并且绝对要将他救回来!”
“如果救不回来呢?”
“既然尽到全力,就一定能救回来!”男孩的话就逻辑而言是行不通的,疾风也就是笑着摇摇头。她不会去对他说教,这是属于这个男孩的信念,纵使天真,也有它存在的价值。
“说得好,白滨同学。”疾风啪啪地拍着手,男孩红着脸,摸着脑门傻傻地笑着。“另外谢谢你,能够向我这个落水的人伸出双手。”
“能将八神同学拉上来,我也很高兴啊。”男孩纯真的笑容看的疾风很舒服,这是她出院以来,在同龄人之中第一次见到这样纯粹的情感流露。
可惜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