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化鸟的肉很难吃,烤出来没有肉香,质感也很干糙,没有烹饪方法能将其做得好吃,哪怕有顶级的调味料也只是裹一层香香的外衣而已,无法改变肉本身的滋味。最关键的是,这种肉不易保存。
春季开始进入中期,这样的气温早已让冰雪消融。
作为冒险家,野外生存本领是必修课。作为优秀毕业生,迪西里一个人在山野之中也能以很大的概率好好活着……
但是,一切能用来解渴或间接解决干渴的生物都不存在了,一切能食用或可以少量食用的生物都不存在了……哦,腐化鸟是唯一的例外。
在冒险家没有携带资源的情况下,野外物资选择优先榜单上,腐化鸟的排名非常低,是“不推荐选择用来饮食”的级别。
但是现在没有别的选择。
迪西里等人现在走到了一处小平原上休息,食用了最后一点腐化鸟的肉。
之前的十几天中,露丝玛丽哭闹过,哪怕这个小姑娘知道这不是哭闹就能解决的,依旧压抑不住心中的情感了。不过最后都被吉利安或者黛丝提吼住了。
现在,连母亲也没有心力好好安慰女儿了,而此刻的露丝玛丽已经没什么力气哭闹了。
迪西里躺在地上,伤势已经好了许多可以参与战斗了,不过这又能怎么样呢……对现状没有多少影响力。
携带尸体可能会引来腐化鸟群,非常危险,不携带尸体又没法设计落单腐化鸟。在这样的矛盾境地中坚持了十多天,最终尸体用完了,天空中也看不到任何身影。
很绝望的情况……
不像被那种无法反抗的强敌碾碎般的绝望,而是自身不断在虚无中下坠什么也抓不稳的绝望。什么也没有……连何时会摔到底都不知道。只知道,最后是死。
这段时间,迪西里不止一次回想起曾在北阳城里吃过的美食。不可抑制的思念。
【喉咙很干……说起来还没尝到酒的味道啊】
这么想着的时候,一个人慢慢靠近了过来。
迪西里睁眼一看,是特妮丝。
“在周围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吧……”
“……嗯……”
迪西里缓缓爬了起来,饥渴之下,休息也无法调整身体的状态,非常糟糕。
黛丝提和阿雅已经出发了……
奥古斯汀在和妻女说着什么,神色无奈。
如果……待会儿阿雅没有发射集合的信号箭的话,就意味着将在这里分道扬镳,各自保命。
迪西里轻叹了一声,说:“走吧。”
随后和特妮丝一起,向与黛丝提他们不一样的方向走了。
现在的时间大概是午后,明媚的阳光下是荒芜的大地,树木死去的残骸是唯一的风景,土地之上连小草都看不见。迪西里知道,哪怕把土挖开,下面的根也早就烂了,连草根树皮都没得吃,所以才会不得不以腐化鸟为目标。
如果,明天会下雨的话,那情况还会好转,用水魔法过滤杂质后基本是可以喝的。但是现在明媚的天气,完全不像会下雨的样子。
偶尔会想,那片由龙放的几乎烧毁了整片大地的火焰,产生的遮天蔽日的浓烟飘到哪里去了?问特妮丝的话,她会知道吗?
但是,现在完全不想说话。
走出一段距离后,迪西里从衣服里拿出了一只水壶,这是从之前那名叫阿鲁多的少年身上搜出来的。像这样的战利品有大家都知道的和只有自己知道的,迪西里的这只属于后者。
他无言地将水壶举到了少女面前。
特妮丝愣了一下,然后老实地接了下来:“谢谢。”
她普通地喝了一口,又递还给少年。
迪西里也愣了一下,然后接过盖上了盖子又收了起来。
“要保持能动的状态啊。”
特妮丝提醒道。
那只水壶没有得到补充,获得时就只剩一半不到的水。
“没事。”
迪西里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迪西里,你有一点让我很讨厌。”
“……嗯。”
“……迪西里,你知道人心的善恶有各自的标准吗?我心中的善,都是系在别人身上的。别人的善平衡着我心中的恶。”
“……你想说什么……”
“有机会的话,你想行善,所以哪怕做再多坏事我也会坚持你就是向善。因此,我也愿意向善,如果你死了,而我活下去了,我就不需要为了你向善了。如果你想再害更多人的话,就继续这样下去吧,继续完全不考虑我的感受。反正,你只要死了,就不需要管会有多少人会因此而遭受苦难了。”
“……”
迪西里的脸色难看起来,这是明显的为难,但他并不怀疑特妮丝说的话,最后还是拿出水壶喝了一口。
……
令人绝望的是,什么也找不到……
与其说是冒险,不如说这是荒野求生。
迪西里回忆着过去的训练,最艰苦的环境也不是这样什么都找不到。石头上的苔藓、某些并未死去的草根、不具备毒性的树干表皮……以前的训练中至少能找到以上的某一样。而那样刻意做出来的极端环境在实际的冒险中几乎是遇不到的,然而现在的情况比那刻意的训练环境还要极端!
结果直到临近黄昏也没能找到任何东西。
迪西里望着死去的森林和大地,身体内灌注着饥饿与干渴,但比起这些,更严重的是从心田涌出蔓延四肢百骸的无力感……这是沉重的虚无,让少年在自己的叹息声中颓然倒地。
紧接着,少女在他旁边缓缓坐下。
“想不到啊……我能够设想的合理未来中,没有一种能让我们活下去……”
迪西里轻轻喘气。
“这个时候,就该英雄登场了啊……哪怕没有打倒龙,也能拯救很多人。”
特妮丝轻轻笑着。
“……你也什么还能这样笑啊……”
“我也藏了点东西,节省点的话,还能再坚持两天。”
“……那,你一个人的话,就能坚持四天了呢。”
“只有我一个人的话能坚持更久。因为那样的话找到奥古斯汀一家,把他们杀了吃掉没有任何担忧之处了。”
特妮丝依旧笑着。
迪西里笑不出来。
没错……想不明白,明明自己不是能让她称心如意的人,又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呢?想多少遍都想不明白。
风吹过,迪西里从未像现在这般觉得安静。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我想不明白的事……”少年自顾自地讲了起来,“不过,我想大家都是这样的吧。想不明白,无能为力,努力之后成功或者失败都是很正常的,连个结果都没有的情况也屡见不鲜……”
“你在说些什么啊?”
少女笑出了声,但清澈之音不含杂意。
“我也不明白……自己心里一直在想的事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的事。说出来更加莫名其妙……”少年自己也笑了,“哈哈,脑子已经出问题了吧。其实我也想活下去,只不过,难看地挣扎到最后还是死了的话,不如成全别人,那样还有用些。”
“如果别人那样挣扎到最后依旧毫无意义地死了呢?成全别人,成全自己,与其相信别人能走得更远更好,不如相信自己能走得更远更好。”
少女顺着说了下去。
“啊……是这样。具体的、有条理的事说出口之后,就会变成这样。结果,无论别人给出什么答案,自己想的也不会变啊……”
“是这样的。你也好,我也好,别人也好,都是按照自己的方法活着的。会爱上你的人,会憎恨你的人,会无视你的人,会重视你的人……都是那个人的活法。”
少女双臂环绕在膝盖上枕着脑袋,偏侧脸颊,笑着。
“我弟弟死去的时候,我感觉轻松了许多,但是也失去了份量。背负的减少了,动力也减少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爸爸妈妈的死,对我也没什么触动,只有一点悲哀。”
“我知道,然后你就只是闷头走路,对前景毫无展望。那时候,大家背地里对你的看法都是闷葫芦,连玩笑都跟不上。”
“他们的玩笑太无聊了而已。达朗叔的笑话就很有趣,特罗亚……他的笑话很奇怪,但也有意思。”
迪西里怀念地说。
“是啊,回想起来,那个时候你看起来像是摔了个跤淹死在沼泽里都很正常的人,而拉了你一把让你稍微抬起了头的人,就是特罗亚啊……”特妮丝也回忆着,“那个时候阿雅和其他人保持着距离,维娜和同学经常打起来,我也沉迷于学习。把我们拉拢到一起的,就是特罗亚啊……真不可思议,已经忘了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了,我想不到该怎么做才能让我们像后来那样成为伙伴呢……哈哈~”
“是啊,哈哈哈。”
两人都干脆地笑了起来。
太阳西沉,最后的蔷薇色消失于荒芜的大地边际。
特妮丝像是松了口气般地说:“我到北阳城成为了冒险家算是一次偶然。澳特兰伯爵在贵族当中算是比较有势力的——不过,我说的是现任伯爵的父亲,小时候听到别人谈论过,但到这里之后才知道伯爵已经是他儿子继任了。”
“果然,以前是大小姐?”
迪西里望着星辰浮现的夜空。
“算不上大小姐……我是旁系的。所以才没有不顾一切地过来抓我回去。”
“但是,现在应该什么都没有了吧……”
“是啊,所以才觉得说出来也无所谓了。”特妮丝轻笑一声,没有任何惋惜和怀念,“我的全名是特妮丝•勒典,东境公爵勒典家族旁系之一的子女。”
“勒典公爵?!”
迪西里大吃一惊。艾兰王国公爵家族有三,北边的沃尔家族,南部的李家族,东境的勒典家族,三大公爵家族全心全意辅佐查尔斯王室令艾兰王国成为最强的国家。公爵家族说是王国支柱也不为过。
“只是出生的家世而已,实际上公爵之位与我无缘,除非直系和其他旁系的人都死绝了,不过那样的话,公爵家族也就走到头了。”
“……现在这样应该已经走到头了吧。”
感受着那话语中的嫌弃与冷漠,迪西里不知为何也松了口气。
“哈哈,是啊,希望其他的人都死了,我也不会自称什么勒典公爵家族的后裔。勒典公爵家就到此为止吧~”特妮丝开心地笑了起来,“旁系的子女大多是在支持直系或不支持中做选择,前者会涉足权利中心,后者则游离边缘。毕竟身份敏感,没有中间的选择。说不定哪一天就要为了家族或王国贡献自己……”
“所以就离家出走了?”
“是逃出来的。差一点就被抓回去了。不过我运气很好,遇上了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怪人。我记得的有五次追击,想要带我回去的人全部被那个怪人杀了,一个不留。后来我才知道,他和直系的科迪•勒典有过节,为勒典家族效命的人对他来说都是死不足惜的人渣。”
“……”
把公爵家族派出来的人全部杀了,实力毋庸置疑,甚至完全不怕公爵在国家的份量。迪西里一时无言。
然后,特妮丝看着迪西里,明亮的眼眸中好似闪着光,她说:“然后我远离东境,到了西北的北阳城。”
“原来如此。你不说以前的事是在怕暴露身份,流出消息让勒典家知道吗?”
“算是吧。为了躲避他们,我改变了说话的语气、头发的颜色,穿起了可以遮掩自己的长袍,平时也努力让自己不显眼。只要勒典家还存在,我就不打算暴露来历,哪怕是你,迪西里,我也不会说的。”
特妮丝笑了笑。
“那,帮助你的那个人呢?”
“把我带到这里就没管我了,他要继续流浪继续修行,磨练杀人的本领。”
“你的格斗……就是那个时候跟那个人学的吗?”
“准确的说是杀人的技巧。那个人夸我长大后会是杀人的高手,很羡慕我……”
“这届学校毕业生中,你应该是全方面最强的。至少从我个人来看挑不出毛病,如果说你不愧是公爵家的人,你会生气吗?”
“不会。但别真的把我当作勒典家的人,那样我真的会生气。”特妮丝轻轻摇头,“离开的时候还不是很了解家族,只是知道关系要好的表兄被牺牲了,好奇心的驱使下探究了自己的未来。一个家族的强盛是伴随着牺牲的,如果大家都心甘情愿,还能书写成漂亮的故事,但如果我不愿意呢?就只能逃走了。”
“达朗叔说过,四大王国的最强者在吉尔斯王国,最强骑士团在嘉典王国,最强家族在林雅王国,但最强大的王国却是艾兰。”迪西里看着少女的脸,顿了顿,“艾兰王国的士兵们敬畏着每一位受封的骑士,所有受封的骑士都忠于誓言为贵族或王室效力,而整个贵族阶层都在王的麾下团结一致。”
飞龙来袭时,士兵与骑士遵循澳特兰伯爵的命令拼命战斗,若真的只有那一头飞龙,那真的就是一篇漂亮的故事——哪怕事实悲惨,作为故事来说依旧漂亮。
“呵,所以不愿意为伍的人不会独善其身,反而会被团结的人视为异己。王国也好,家族也好……唉。”
特妮丝说不下去了,所有的话语都变成了一声叹息,带着深深的嫌弃和略显轻松的神色。
“那,如果有机会的话就庆祝一下吧。”
迪西里也放松地笑了笑。
“诶?”
“庆祝这个团结的王国毁灭,庆祝……勒典家的消亡——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
这个时候,好似一束烟花升空,阿雅的信号箭在远处的天空炸裂,迸发出艳丽的色彩。
随后,充满紧张感的炸响传遍寂静的天地。
……
在去与不去之间再三犹豫之后,最后还是只能去看看情况。
以黛丝提的作风……哪怕是弟弟的伙伴,骗过去杀了吃肉也是正常行动。她会为了和弟弟一起活下去而拼尽一切,善良人性之类的东西如果会成为阻碍那就舍弃——一起生活的话,只要有心就能渐渐明白,黛丝提现在的样子,正是她积极主动做出取舍选择的结果。她不会被动地等到非走那一步不可的时候才去迈出那一步。
“越走越觉得等着我们的是她的剑……也许把希望放在奇迹上面更好。”
拖着脚步的迪西里如此说笑,无可奈何。
“奇迹啊……也好啊。但是,临死的时候你又会把我的死归结到你身上,开始自责。我真的很讨厌你这样。”
特妮丝望着天上的繁星,轻轻笑着。
看着少女的背影,迪西里心里很清楚,自己像这样还活着已经可以说是奇迹了。或许是因为曾经经历的事实,又或许仅仅是少年的性格使然,他从不觉得活着是理所当然的事。
而特妮丝早就在还是孩童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理解了……然后,在那么小的时候,决定独自踏出坚硬的公爵城堡大门时就已经不会因为这种事而影响心情了。她,注视着星辰。
两人在晚风中,看到了远处摇曳的微弱暖光,可以依稀看到那里的人影。相处了这么久,对方又没有换衣服,所以哪怕还很远,两人都认出了那是黛丝提他们。
待两人走近后,摘下头盔的黛丝提拨弄了几下粘在脸上的发丝,打了声招呼。
阿雅也微笑着点了点头。
随后,四人的肚子同时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四人的脸色都没有变化,仿佛无事发生。
“噗……哈哈……”
不知是谁开了头,四人都笑了起来。
【这也是,奇迹吧……】
笑够了之后,迪西里看了看周围。
“奥古斯汀先生……没来呢……”
远方看不到半点晃动的影子。
“怕我把他们吃了吧。”
“又或者找到了食物,不准备分享。”
“啊,这个猜想好险恶啊。”
迪西里笑着对阿雅说道。
“并不奇怪,如果是我这个时候找到算不上大量的食物,我也会想独占。”
阿雅只是温和地笑了笑。
“那现在这是做什么,想最后大家在一起吗?”
“不是,你往那边看。”
阿雅指向一边。
迪西里看去那边的地上,什么也没有……于是,抬高视线往远处看去。
勉强能看到在昏沉的大地上有个形体不符合地貌的黑影……那是……
“城市……?”
迪西里有点不敢相信。
“……嗯,准确的说是城市的残骸。”
身后的特妮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施展了魔法,看清了远方的那团影子。
“里面说不定还有幸存者,守着某些还有资源的地下室。”
黛丝提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迪西里明白了意思,心里彻底松了口气。
在少年因为“比起接受死亡,更愿意伤害别人活下去的自己”而感触些什么之前,少女已经握住了他的手,纤细的手指和已经有些粗糙的皮肤传达着坚定的意志。
迪西里没有回头看她的表情,但接受了这份意志,没有松手的打算。
黛丝提一如既往,神色平静。
阿雅也还是保持着温和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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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信息:
东境骑士铠甲
黛丝提的铠甲。勒典公爵领的第三代骑士铠甲,从头到脚的全身甲,由勒典公爵亲自设计命名的优良魔力防具。勒典公爵向少部分贵族售卖过这种铠甲,价值85—90枚艾兰金币。
性能优秀,常态魔力强化下可以抵挡五阶武技的攻击,即便是钝击的冲击力也可以化解。对火、雷属系魔法做了针对处理,抗性很高,能大幅降低五阶魔法的效果,对其他属系魔法也有不错的抵抗能力。
在艾兰王国受封骑士的铠甲中属于高级品,普遍穿戴于东境的精锐骑士身上,其余地区的数量非常稀少,属于王国管制品,非受封骑士不允许穿戴、拥有。
在初次穿戴时,少女差点因为铠甲本身的重量而死掉,但她没有放弃,没有害怕。或许,她确实有过全心全意消肿那个男人的意志,但这份意志被那个男人无意间亲手粉碎了。
“我,还是太天真了吧。”她说。
至少,这铠甲是按照她的尺寸向东境定做的,而不是将以前那些不合适的铠甲勉强修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