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鹤拍着身上的灰，抬眼看向这个陌生的女孩子，目光有些复杂。
会坦率的道谢，还算是个好孩子。
简单的沟通过后，希鹤得知她的名字叫“林小夏”，和自己同岁——不如说身上那身校服都和自己一样，根本就是同年级的学生。
客观的说，林小夏长得不算平平无奇，是个看一眼就会给人留下“可爱”印象的邻家少女。
可不知为何，习惯观察周围的希鹤，基本对同年级所有人的脸都认得出来，却对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是件很奇怪的事。
没等细究这个问题，林小夏就主动挑起话头，对自己刚才的跳桥行为，作出如下解释。
“其实没有想不开，只是觉得湿身美人也挺可爱的，忽然想尝试一下……我知道那样很危险，可是你想，永远保持可爱的模样也很棒吧？”
希鹤听完，脑子卡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你认真的吗？”
“对，我想变得更加可爱。”
她抬头看向林小夏，那副坦然目光里写满了“早上想吃蛋糕就去买了”的我行我素，让她把想说的许多话都咽回肚子。
沉默许久，希鹤才用由衷的语气，劝道。
“我觉得你需要去看心理医生。”
林小夏一脸拒绝的吐吐舌头，道。
“我不想当脑子有病的女人，那样不可爱。”
希鹤开始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意识到自己摊上的麻烦，可能比想象中更加严重一些。
“你活着就是为了被人称赞可爱吗？”
“可爱有什么不对吗？大家不都喜欢可爱的东西吗？”
真善美是人人向往的品质，但这话林小夏明显是在偷换概念。
见希鹤皱眉，林小夏歪歪头，反问。
“如果我不可爱，你会来救我吗？”
希鹤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刚才在跑过来的时候，希鹤只看到一个纤细的背影，说实话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分明。
那种关头，怎么可能有余力先考察是否可爱，再想救不救？
她尽量保持心平气和，道。
“生命本身就不值得珍惜吗？”
“我这样说吧。”
林小夏没有直接回答，竖起一根食指，不紧不慢的开始说明。
“钱很重要，没有钱大家都活不下去，对吧？”
希鹤没有否认，看她到底想说什么。
“但是钱是用来花的，去买自己需要的消费品，而不是放在那里供人观赏的……生命也是一样，如果不拿来追求某些东西，那么生命就是一堆花不出去的钱，就是一堆废纸。”
林小夏顿了顿，将手指点在下巴上，俏皮的吐吐舌头。
“有谁会喜欢一堆废纸吗？”
在她说完前都一言不发的希鹤，点头道。
“你通过这个逻辑，将你的生命视为货币，用来消费你想要的‘可爱’……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林小夏露出一副“你孺子可教”的表情，有些得意的叉起腰，对着希鹤说道。
“刚才你不知情的拦下我，我知道你是出于好心，所以不怪你。现在你理解了我这么做的理由，就不会再拦我了吧？”
在迎面吹拂的一道冷风中，希鹤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逐渐冻结了。
希鹤哈出一口热气，却温暖不了自己的嘴唇。
她只能轻轻问道。
“你还要跳吗？”
林小夏想都不想，就答。
“当然，我还没有探索到那份自己的可爱。”
“即使跳下去可能会死？”
林小夏嫌麻烦的撅起嘴唇，叹息道。
“我以为我说明白了，人应当为了追求什么而活着的。这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头脑发热。你为什么就不能体会我的这份想法呢？”
她看着沉默不语的希鹤，忽然眼前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靠近过来上下打量一番，然后说道。
“仔细一看，你也很可爱嘛。我说，要不和我一起跳吧？”
一直板着小脸的希鹤，脸上露出错愕的笑容。
“你说什么？”
林小夏很开心的伸出双手，抓住希鹤的手腕，语气坚定的重复道。
“我说你很可爱……难道过去没有人这么对你说过吗？”
希鹤闻言终于露出了笑容，那是被气乐的。
但是林小夏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还以为希鹤被称赞之后感高兴，于是兴致冲冲的接着说。
“你刚才奋不顾身冲过来救我的样子，简直闪闪发光！这份英勇我觉得真的帅气！”
希鹤抬头看着林小夏，问。
“很帅气吗？”
“对！就像英雄一样！”
“英雄吗？”
深吸一口气，理智告诉希鹤，这时候正确的做法应该是转身离开。
因为她已经快失控了。
自己的所作所为，在这家伙看来都是多余的，那份表面的感谢只不过出于礼貌，实则很嫌弃自己不该阻拦她。
现在还说这种话。
希鹤知道自己该一走了之，最好不要再和林小夏有任何牵扯——站在岸边去抓住深陷泥潭还不自知的人，只会让自己也被拽下去。
可她的手被林小夏紧紧抓着，那份触感仿佛烙印进心底。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挣开的时候，忽然听到林小夏用开朗的语气，这样说道。
“你真的很特殊，我很少这样评价一个人哦？”
希鹤的动作停下来了。
一股和刚才救下林小夏同等的冲动，自心底涌现了。
任凭情感，她想直接一拳揍过去，这种三观不正的孩子，通常揍一顿就好了。
可是希鹤没有行使暴力的立场，她也不想这么做，而是选了更加卑劣的做法。
浑身紧绷的肌肉逐渐放松，她任由林小夏握住自己的手腕，道。
“你只想变得可爱，对吗？”
希鹤轻言细语的说。
“你没想过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林小夏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没想到希鹤会忽然问这个。
“意味着你觉得现在的你，非常不可爱啊。”
在愣住的林小夏眼前，希鹤翘起嘴角，道。
“你深知这点，不惜付出一切也想改变，这恰恰证明了你的焦虑，不是吗？”
真善美永远是相对的。
人们之所以拼尽全力的去追求真善美，正因为深知自身所处的世界，有多么丑恶、肮脏、不堪入目。
未见黑暗，也不会珍惜光明，连续发生的奇迹，人们只会将其视作日常——那人们祈求的奇迹，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希鹤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一点都不想知道。
因为她从不追求奇迹。
更讨厌祈求奇迹的人。
“人们渴求奇迹，是因为奇迹稀少。你喜欢可爱的东西，也是由于它的难得。但是如果渴求到非常迫切的地步，迫切得不惜放弃生命也要得到，就等于在说……”
想轻生的理由，不如说，是轻贱自己人生的理由，终归是一种自我否定。
人们想得到的东西，十有八九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特殊，这个社会平等的被“普通”所支配。
如果说什么能打破这份“普通”，便只有难以接受现状的“不甘心”。
透过这份“不甘心”，希鹤不难看穿林小夏编织的幌子——她追逐的可爱，绝不是什么积极的欲望，只不过是她对于“普通”发自心底的蔑视。
她否定了自己的善意，这无所谓，可是希鹤无法接受她将自己珍视的那份普通人生，狠狠践踏在脚下。
她甚至胆敢说出“希鹤是特殊的存在”的评价。
真是令人笑不出来的玩笑。
希鹤一边将林小夏的手拉向自己，一边凑近逐渐僵在原地的林小夏耳边。
压抑着怒火。
一字一顿。
冷笑着。
她说。
“搞什么啊。原来你觉得自己不论做什么，都一点也不可爱吗？”
林小夏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她低头用有些空洞的语气，喃喃自语。
“我不可爱吗？”
她想抽回手，却被希鹤反过来紧紧抓住，于是被迫抬起头，与希鹤对上视线。
自始至终的自信与轻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浓的失望，她脸上写满了鲜活的情感——好像被夺走心仪玩具的小孩子，委屈又愤怒的咬紧下嘴唇。
这一刻，希鹤眼中的她，第一次变得有些可爱了。
林小夏说。
“我还以为你是不同的，没想到你和那些人一模一样。”
那副说话的样子，好像在咀嚼生苦瓜，但是希鹤没有表露出丝毫同情，而是理所当然的回答。
“我认为普通的生活方式是最棒的，我也不想当谁的英雄。既然好好活着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为什么非要去追逐奇迹呢？”
林小夏抿起嘴唇，道。
“这种想法……一点也不可爱。”
希鹤只是回以微笑。
“我不需要他人称赞可爱，因为我已经足够可爱了哦？”
林小夏看着不久前对自己伸出援手，此时却针锋相对的希鹤，忽然也苦笑起来。
“你好烦啊。”
话音落下的瞬间，希鹤感觉耳边倏然安静下来。
一阵一阵吹拂脸颊的寒风停下，空气凝固在原点，就连远处公路上的轰鸣声也消失不见。
世界仿佛都失去了鲜活的色彩。
但是相对的，眼前的林小夏身体忽然闪烁了起来。
宛如发生故障的VR投影，她纤细的身形在原地勉强维持几秒，就像泡影一样破碎，化作半透明的残渣消散在空气中。
转瞬间，一座通体凝胶质感的黑色怪物，自桥边抬起巨大的头颅，昂然矗立在结冰的河面之上。
足有四五层楼高的黑色怪物，出现后立刻抬起一只软泥般的触手，毫不留情的朝着桥上的希鹤挥去。
凛冽的劲风扑面，身影消失在眼前的林小夏，声音却在希鹤耳边响起。
几乎贴在耳蜗上，吐息声能清晰可闻。
“所以请你消失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