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什么是真正的幸福,世上是无人知晓的,但只要一个人朝着正确的道路坚持走下去……”
清丽透彻的女声钻进脑海,拨开昏沉的迷雾,将希鹤的意识拉回现实之中。
睁开眼,希鹤发现自己坐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里,车辆平稳的行驶着。
具体来说,是后车厢最后一排的靠窗座位上。
来不及等她做什么,那个女人的声音就再次响起。
“不论途中遇到怎样艰难痛苦的事,攀登高山也好,爬下陡坡也罢……”
希鹤皱了皱眉,察觉到声音的来源是自己旁边紧挨着的那个位置,于是就直接扭头看了过去。
下一刻,希鹤就跟一双等待多时的眼睛,悄然对上了视线。
视线的主人露出温婉的笑容,然后不紧不慢的读出了最后的话语。
“她都能一步步地靠近幸福。”
希鹤无言的看了一眼窗外,车窗就像被白纸遮挡住一样,只有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没有。
她又将视线移回车内,自后车门为分界线,正前方的前半部分车厢被黑色的雾气笼罩,遮得严实。
而视野清晰的后车厢里,只有她和这个女人。
于是希鹤只好看向身旁,看着这个一身宽松的休闲打扮、手里拿着半瓶可乐的女青年,稍许回忆一下,道。
“《银河铁道之夜》,宫泽贤治?”
女青年一脸文艺的点点头,然后举起汽水瓶,仰头灌了一口瓶中的快乐水,露出自由惬意的表情。
希鹤叹了口气,意识越加清醒,越多的记忆也重新回到脑海中,让她想起了许多事。
她有些难受的捂住额头,平复半响后,盯着眼前无所事事的女青年,问。
“我们早上在车站见过吧?”
“对。”
女青年大大方方的承认,希鹤眯起眼睛,再问。
“但我们坐得应该不是同一班车吧?”
她清楚记得当时车站里有三个人,自己和另一个老阿姨上了一辆公交,只有这个女青年还在原地继续等车。
那么为什么现在她们会同乘一班车呢?
女青年白了她一眼,道。
“看到周围这一切,你该不会还觉得自己坐在早上的那班车上吧?”
一边说着,女青年一边拧上瓶盖,然后伸直食指压在嘴唇中央,轻笑道。
“殊归同途罢了。”
神神叨叨的家伙。希鹤移开视线,比起细想话中的谜语,不如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她整理着愈加连贯的记忆,回想起下车后发生的事情:与那个同校女生的对话,自己的失控,还有谈崩之后的异变。
遭遇袭击,那个黑色的巨大怪物……
难言的心悸感上涌,希鹤捂住心口,为了转移注意力似的,努力说些什么。
“我死掉了吗?”
女青年神气的点点头,气势十足的说。
“我就是死神,这里是死后的世界。”
救人没救成,还落得这样的下场,这是什么黑色幽默吗?
吐出一口沉闷的浊气,希鹤低声问。
“因为预见了我的死亡,所以你才一早出现在我的眼前吗?”
“没错!”
顺势说完,女青年就愣住了,然后若有所思的嘀咕。
“诶?好巧,这样还能说通吗……”
听到这话,希鹤立刻用狐疑的目光扫过去。
当她注意到女青年脸上,那副毫不掩饰的恶作剧得逞表情,终于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比起恼羞成怒,希鹤更多第一时间有些好笑。
不,纠结生死思辨的问题,纯粹是浪费时间——无论处于怎样的客观状态,当她确切意识到自己存在于此时,她就依旧活着。
明明就是这样简单的事情。
轻易觉得自己死掉了,真是失了分寸。
逐渐找回自己的步调后,希鹤平静又有些揶揄的问道。
“接下来我就要转生异世界了吗,女神大人?”
女青年此时再迟钝,也意识到自己拙劣的谎言被识破了,便有些没劲的摆摆手,道。
“叫我维姬就好,不要用那么肉麻的称呼。”
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希鹤感觉古怪得不想人名,便问。
“这是真名吗?”
维姬摇摇头,道。
“是别称。我的真名在完成契约之前,你是听不懂的。”
希鹤眨眨眼,有些意外的反问。
“怎么会听不懂?”
“因为这个具象化的真名连接着背侧世界,是我本体的一部分,所以在现实世界的保护下被屏蔽掉了。”
维姬抬起右手,在身前虚划一道横线,然后再从中间向下切断,以此直观的辅助表述。
希鹤思索片刻,快速从这堆难懂的话语抓住重点,道。
“真名连接你不在现实世界的本体……也就是说你不是人类,来自另一个世界……你是那个‘背侧世界’的居民?”
“这样说也可以。”
简短说完,维姬突然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引起希鹤注意的同时,也不由分说的岔开了话题。
“闲话休提,让我们聊点有意思的事情吧。”
刚才那是闲话吗?希鹤有些迟疑的心想,但也按耐住思绪,安静看着维姬。
然后听到她用明快的声调,再次对自己说出似曾相识的话语。
“究竟什么是真正的幸福,世上是无人知晓的。”
这是刚才半梦半醒时,敲开希鹤心扉的句子。
维姬微微抬起头,看着车厢上方的顶部铁板,语锋一转。
“话虽如此,其实你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吧?”
想要的幸福是什么——这种直戳心窝的问题,换作其他人或许会考虑一下,可希鹤的答案无疑是显而易见的。
她想要普通的生活,安稳的人生。
就在不久前,她甚至为此采取了相当过激的行动。
但是跟林小夏的交锋让她也有些倦怠,不想直接了当的回答这个问题,于是略带笑意,故意吐露暧昧否定的话语。
“我只是随处可见的女孩子哦?”
可维姬没有被她糊弄过去,反而深深看了她一眼,道。
“真的吗?”
希鹤笑了笑,没有回答。
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维姬也没有过多纠缠,而是靠回椅背,等整个人放松下来之后,才嘟囔道。
“从刚才开始,你一直没有问这是什么地方。难道一点也不好奇吗?”
希鹤有些莞尔,道。
“你刚才说这里是死后的世界……”
“那是玩笑,玩笑啦!”
维姬瞪了希鹤一眼,有些不爽的抬手敲敲塑料座椅,在“咚咚”的敲击声中,问道。
“这里的一切都很真实吧?”
希鹤沉默,又点点头。
座椅的质感,晃动的车厢和向前行驶的推背感,乃至车内沉闷又温暖的空气,都一丝不差的复现出来。
无比的熟悉。
如果不是车窗外白得跟上帝创造世界忘记上色似的,车内正前方又黑得跟战争迷雾没解开一样……
鲜明又怪异的对比,清楚提醒着希鹤这里不是平日所处的现实世界。
但这里是什么地方,说实话,希鹤也很想知道。
维姬看穿希鹤心底的想法,也没有卖关子,直接开口揭晓了答案。
“这是介于背侧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根据你内心一部分构建出来的临时空间。我们一般管这里叫‘反射世界’。”
这个答案出乎意料,却又莫名的合理,让希鹤愣住了。
“我的内心?”
维姬点点头,又摇头,道。
“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每个人完整的内心存在于背侧世界,也是我的故乡。”
她单手抵在胸前,抬起眼睛,仿佛自我介绍一般,对着希鹤说。
“以你们人类的视角来看,把我原本的世界当作你们人类的内心世界,也完全没问题——换句话说,我是从你心中出现的存在哦?”
努力吸收着这番话中的离奇信息,希鹤露出微妙的神情,试探性的问道。
“你说你是从我内心出现的……”
“对。”
维姬爽快的表示肯定,却不料希鹤接着说。
“魅魔?”
“没错……等等等,什么玩意?”
察觉到不对,维姬连忙咬住舌头,十分不解的看过来。
“在我玩过的奇幻游戏里,魅魔蛊惑人心,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恶魔,只有跟它契约的人才能得到真名……你这不全都符合吗?”
等希鹤无辜的解释完,维姬痛苦的闭上双眼,发出哀叹。
“古往今来的文艺作品,总是用着相似的设定,哪有那么多新意啊。”
“这话……也是。”
“而且现实世界为我赋予人类可以理解的实体时,也确实利用了你们文化中常见的元素。这不是很难理解的事吧?”
“唔……”
希鹤沉思。
就像命名一种未知的生物、事件或者现象,人们总会选择已有的相似事物进行参考,而不是生造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古怪名词。
知性的人类不会给自己添麻烦,凌驾于人类之上的现实世界更是如此。
虽然不知道老天爷,或者说冥冥之中的天道是否有规律可循,但是从科学的角度理解,维姬所说的也不是毫无道理。
“好吧,姑且就当是这样。”
伸出手,希鹤把指尖抵在车窗玻璃上,感受着刺入皮肤表面的凉意,毫无虚假,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
这让她不免有些好奇,道。
“那么这里究竟是根据我内心哪一部分构建的呢?”
维姬突然不说话了。
她用一种“你怎么明知故问”的表情看过来,但是眼底却又藏着几分幸灾乐祸,道。
“不是已经说出来了吗?”
见希鹤还没反应过来,维姬伸出手指,一上一下的在空中比划着,朗声道。
“不论途中遇到怎样艰难痛苦的事,攀登高山也好,爬下陡坡也罢……”
希鹤垂下眼眸,接着说出最后的那句话。
“她都能一步步地靠近幸福。”
希鹤闭上眼,心中已经了然,但还是为了确认的问。
“这里是我幸福的具象吗?”
“没错。”
维姬张开双手,示意清晰可见的后车厢,朝着希鹤宣告一般,道。
“这边是你心心念念的‘普通生活的世界’。因为你如此执着,所以在你的内心中纤毫毕现的还原出来了。”
接着,维姬抬起手,指向被黑雾笼罩、什么也看不见的前半部分车厢,声音放低放轻。
“那边是什么呢?”
希鹤静坐在最后排的座椅上,一动不动,像寺庙角落里的古树。
“我不知道。”
“不,你很清楚。”
维姬的声音,就像深渊爬出的恶魔,一言一语都钻入思维的缝隙,撬开紧闭的心防大门。
“那边是你执着于所谓‘普通’的理由。即便明知自身的特别,你依旧偏执的移开视线——殊不知,那是你真正的幸福所在。”
无言,希鹤视线低垂,直视着平放在大腿上的双手,五指合拢忽然又舒张,如此反复。
她最终也没有反驳什么,只是翘起嘴角,反唇相讥。
“你要逼我去看吗?”
维姬摇摇头,用一种悲悯的目光看向希鹤,抬起手又打了个响指。
“那不符合我的作风。我要把选择权交给你。”
刹车的刺耳汽笛声响起,一阵短暂且剧烈的前后晃动中,公交车停了下来。
没有被黑雾笼罩的后车门,折叠收缩到一旁,敞开那道下车的通道。
一道银色光辉划过自车内,有什么东西被抛到身前,希鹤眼疾手快的接住。
摊开双手,一枚银色的十字形吊坠,静静躺在手心中央。
“现实世界的时空被我暂停了。下车戴上它,可以保证你安然离开,回到你平凡的生活中去。”
希鹤合上手掌,用体表的温度浸染冰冷的吊坠,问道。
“如果直接戴上呢?”
维姬耸耸肩,随口回答。
“那就等于你跟我签下契约,然后这片空间的全貌,都毫无遮拦的展现给你看咯。”
希鹤闭上双眼,双手越握越紧,像抓着随时会被抽走的救命稻草。
“这样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努嘴思索了一下,维姬用一副开朗的口吻,道。
“你没什么愿望想实现的,对吧?”
她站起身,缓步朝车厢的前方走去。
“所以我想能做的事,大概也只有让你给外面那个狂妄的家伙,狠狠来一记上勾拳吧。”
希鹤紧绷的脸颊,抖动了一点。
她问。
“能揍飞它吗?”
于封在车厢中间、宛如一堵墙的黑雾之前,维姬驻足,斩钉截铁的回答。
“当然,可以把它揍得回家找妈妈!”
说完,维姬毫不迟疑的向前踏出一步,迎面向黑雾撞去。
直到前一秒还巍峨不动的黑雾,忽然恰如被烈火炙烤的冰雪,瞬间消融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