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依这时才扭头看向旁边已经对峙了许久的一人一鬼。
那鬼虽生于混沌之中，却不知为何，仿佛有着一丝灵智。
或许是受到对面那把剑的禅意影响，它始终保持着一种于陈唤京对峙的姿态，又好像是在等少年出手之后，再发出势如惊雷的反击。
在黑袍倒下的一瞬，鬼影如挣脱束缚般涌来。
其实那并非是一只鬼。
而是一群可怜的怨魂凝结而成。
在黑袍死去之后，那些怨魂不再受到束缚，它们一拥而上，却茫然地从少年身边身边经过，好像只是被一阵风吹散了。
这些怨魂本来就不是寻常的有灵之鬼，在被残忍剥夺生机之后，破碎的神魂已经不足以支撑它们转世轮回。
黑袍在杀人取心之后，又在这些残魂面前炼化本属于他们的生气，激起这些可怜魂魄疯狂而绝望的怨恨，只为用阵法压榨这些剑客最后的一丝价值。
那些怨魂在并不高明的阵法之下凝聚，黑袍功成身退之后，那只怨鬼会被释放而出，将恐怖的恶意发泄，茫然地创造更多的恶。
而这一切连同城主父子的死，会被一并算在徐府的那头白发身上。
而他会像这场雪一样，悄无声息而浓墨重彩地，经过黔城的冬天。
巡防营的将士早已在城主府周围守候，连同他们一起到来的还有些许百姓，此刻正撑着伞拥挤地立在小巷中。
飘零的雪停靠在伞面上，如同地面上浮起一块块薄薄的雾，又像是天上降落下的，渺小的云。
有人好奇地伸向那道将城主府包围的屏障，只是当他们感觉到那道屏障逐渐变得脆弱之后，便很快又把手缩了回来。
崔彻站在城主府门口，眼见那场朦胧的雪慢慢褪去。
他不敢揣测在这场雪之后，会有怎样的遗骸涌现。
直到那场雪真正的消散，才让城主府中的一切呈现在猛烈的阳光之下。
倒在地上的人已经几乎被雪完全掩盖，只有黔城中的剑客认得，那双几乎已经比他们刻入灵魂的冰冷眼眸。
他们看着那个被雪吞没的身影，在一阵难言的惊讶之后，纷纷陷入了各自的情绪当中。
有人瞪着通红的眼睛，激动地浑身都在颤抖。
有人陷入深沉的沉默，低头攥紧了双拳。
更多的人感觉冷得几近麻木了的心恢复了过往的温度，也许这场闹剧走到这一步，才算是真正的完结。
寻常的百姓或许有些不明所以，只是看着周围剑客们的异动，也意识到死的人可能有些不同寻常。
不同寻常的人实际上有两个。
只是只有少数巡防营的将士们注意到，和黑袍一同死在那场雪中的，还有城主的儿子。
崔彻用眼神控制住想要上前喝问的同僚，他已经接到少年的传音。
陈唤京只说了一句话：
“城主父子已死去多日，节哀。“
少年知道崔彻明白这句话。
崔彻当然明白这句话。
只是这也不妨碍他怀念曾经在这座城主府中，深受百姓爱戴的那个威严的男子。
崔彻上次见到城主时，他还俯身在案上批阅文书，担忧着黔城的百姓是否能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崔彻上次见到小城主时，还看见那孩子穿着素色的布衣在庭院中扎起马步，埋怨着他总是忙碌着的父亲。
只是如今这两个人，一个死在了冰冷的雪中，一个死在了比雪还要更加冰冷的，无人察觉的风中。
陈唤京无言地看着那些茫然飞舞的怨魂，无名神剑的光华越来越盛，梵音颂唱声在整座城主府中缓缓回荡着。
那些怨魂在佛光笼罩之下，眼神中的茫然逐渐被洗去，如同风般飘零的身躯也逐渐凝实。
围观的百姓只觉如见神迹。
剑客们难耐心中的激动，他们觉得自己的同伴好像活了过来。
只是陈唤京却知道，人死不能复生。
自己只是让他们实实在在地死了。
只是让这些怨魂离开了比死还残忍的结局而已。
那些逐渐凝实的虚影眼神中流转着伤感，怀念的情绪，他们虽然仇恨得报，心中再无怨念，却终将于这方世界，进行最后的告别。
他们向少年微微躬身行礼。
得到少年的点头回礼之后，他们才放下心来，再度向少年抱拳。
陈唤京知道他们执念未去。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剑能不能消去这些剑客的执念。
因为这些剑客看到了他的剑之后，执念虽然会消失，但那不会是放下，而会是放弃。
少年想起前世所见一幕幕，只觉得自己的剑实在有些残忍，对剑客来说，尤其残忍。
行路者见峰可攀，遇险可渡，遭阻可破。
只要是在脚下的路，便终将会有人能走到的彼岸。
可惜少年的剑不是路。
而是悬在世间所有剑客头顶之上的天。
少年手中灵气汇集成一把不显锋芒的长剑，闲庭信步般游走间，长剑已经横在第一道身影的脖颈。
那道身影苦笑一下，手中的剑还未抬至胸前。
陈唤京收回那把剑，目光环视周围的魂灵，示意他们可以一起上。
剑客们思量一阵之后，无奈拔出了腰间的剑。
他们本是无根之灵，无法对少年有所伤害，但面对少年挑衅一般的行动，还是有些愤怒。
只是在那把剑只守不攻之下，合二三十人之力，还是难摸到少年一寸衣角。
那些剑客打了一会，越打越感觉心中战意减退，连握剑的手都不再有力，心念如同西沉地落日般慢慢下坠，直到消失在天的尽头，隐没了深沉的叹息。
不断有鬼放下手中的剑。
在最后一人无奈摇头，也放下手中剑时，少年后退一步，向周围的鬼抱拳行礼。
他尊重这些剑客。
剑客们同样回礼，只是姿态格外的地，低到了一名剑客的极限。
在天面前，他们只嫌自己的头不能再低。
陈唤京也有些无奈，尽管已经极力克制，但他的剑也不是这二三十人便能力敌。
少年望着逐渐消逝的剑鬼，眼中的怀念一闪而逝。
直到他看见面前又出现一把剑。
薛依站在他的面前，一双眼睛直直盯着他。
少年尝试牵起少女的手，却被她向后一步躲过。
在少女并不退让的目光之下，陈唤京终于还是拔出了孤鹜剑。
他几世为人，虽然都没有活上多久，但心中对一件事再明白不过。
女人总是这么难缠。
好看的女人，尤其难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