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唤京拔出腰间佩剑之后,那些逐渐消散的虚影又维持在了一副将消未消的样子。
剑客虚影团团将二人围住,十分默契地向后退去。
巡防营的将士们疏散了围观看热闹的人群,只允许一些剑客旁观。
那些剑客刚刚旁观完那场与其说是比试,不如说是师父对徒弟陪练的对局之后,一个个都显得很沉默,好像全身都被天空飘落的飞雪压得喘不过气,即将在寒冷的冬日,化成一道道坚冰。
虽然他们早已经告诫过自己,不要对那把剑生出太多杂念,但当难以预料的事情发生在眼前时,这些剑客或多或少对自己的剑产生了怀疑。
或者说,对这世间所有其余的剑,都产生了怀疑。
在那把剑面前,能拔出自己剑的人,要么只是初入门径,或许连剑客都算不上的用剑人,要么是对自己有着极端自信的剑道天才。
仍留下的围观者当中当中,也不乏一些年少时被称为天才的好手,只是他们想起的自己剑,只觉得那些剑法同少年相比,实在是如萤火之于皓月。
有时不出剑不是因为缺少勇气,只是因为看得明白。
少年如闲庭信步般地将那群剑鬼击退,一招一式都只是无比简单的动作,能够以简破繁,以少胜多,并不是靠着远胜他人的力量,而是依仗最为精准的攻击。
每一剑都出现在恰到好处的位置,每一剑的应对都无比精确,仿佛这些剑招是专门为破局而生的,天然的造物。
剑客们观望着对陈唤京出剑的薛依,只觉得此人实在是有些勇敢。
或者说,有些不知所谓了。
不过他们心中同样怀揣着希望,希望能看见少女用剑光,划开笼罩在他们心头的长夜。
薛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拔剑,但她就是那么不明不白地伸出了握剑的手,心没来由的跳的很快。
少女想了一阵,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她也很快便放弃了思考。
很多事就是这样,不明不白。
不明不白地站在少年身边,不明不白地卷入这场风波,不明不白地杀了黑袍邪修,不明不白地就有了这么多的不明不白。
这是薛依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生死搏杀,也是她第一次杀人。
尽管少女知道死在剑下的黑袍称得上十恶不赦,再死上百次千次也不为过,她心中仍然会有一丝惊疑不定。
毕竟她只是第一次做人,也只有十三四岁。
在她握剑之时,可以做到心无旁骛,只管向前出剑。
但当风波平静之后,那些纷乱的思绪便潮水一般涌来。
如同这场落下的大雪一样,在无人留意的角落慢慢堆积着,直到轰然倒塌的一刹那,才爆发出让人难以忽视的异动。
薛依心中实在没有什么答案,所以她握住了手中的剑。
这是专属于剑客的捷径。
她相信剑会给出答案。
所以她迎着少年的目光,直直刺出一剑。
这一剑很明白,也很朴素。
直来直去。
就像少女不再隐藏的心事一样。
陈唤京看着从雪中脱身的那把剑,心中多少有些无奈。
他知道少女不是要剑给的答案,是要他的答案。
但是他也不知道答案。
或许这也是剑客的共同之处,当习惯了能够给出答案的剑之后,便懒得再去仔细思索那些比剑复杂许多的事了。
反正剑会给出答案。
陈唤京知道这一剑可以躲开,但他不想躲,也不能躲。
他放开心神,去感受着那把剑的一切。
直到仿佛永远恬淡得看不出悲喜的那颗心,开始传出清晰的跳动。
两把剑交错一刹,闪出恰到好处的微光,点亮了沉寂的冬天。
少年后退一步,少女便欺身而上,淡青色长衫在空中灵巧的转身,纷乱的发丝在空中飞舞,手中长剑横斩而来,带出一阵呼啸的风声。
实在没有什么章法的剑。
但是的确很美。
陈唤京想从少女的脸上看出什么,但他的心思终究没有他的剑那么敏锐,不过他也知道这一剑不能破,只能挡。
所以他将剑横在身前,架住少女的剑锋。
那道剑锋依靠着着孤鹜剑的身边划过,传出幽怨低沉的剑鸣声,好像一阵吹过山谷的风,控诉着这座不能把它留下的山。
薛依的剑继续攻来,陈唤京接连后退着招架。
围观的剑客已经有些茫然,在他们看来二人的过招实在不算精妙,或者说少女的剑未免有些随意,而少年的剑却仿佛配合一般抵挡,放弃了一次次破招的机会,只为听到两剑交错之时传来的悦耳声响。
那两把剑的声音的确很清脆好听。
只是薛依不这么觉得,她的剑越来越快,不过并不是如先前一般一浪高过一浪的潮水,而更像是初入门径的画家,在自己并不满意的画作上不知所谓地涂抹着,恼怒得仿佛想将那张画布扯碎。
陈唤京就这样不断招架着退到了墙边。
退无可退。
面前的少女仿佛打得累了,她的剑不再发出疾风般的攻势,那场杂乱无章的雨慢慢平静下来。
其实雨也会累。
她这样想着,眼眶不自觉有些湿润。
陈唤京借着那把剑并不骇人的威势,将少女反架在了墙边。
薛依心想你倒真是厉害,总有退后的办法。
只是她已经害怕继续向前了。
连同着那把不大锋锐的剑,在雪中逐渐地,被同化成没有颜色的雪花。
不过陈唤京并没有想继续后退,孤鹜剑剑锋一挑,便带着拜血剑如从水游鱼般追随,又像是在一阵风的轻抚之下,万物跟随着焕发点点的生机。
薛依难得地感受到剑的温柔,那把剑轻轻横在她心上,柔软得像天空垂落的羽毛。
她心甘情愿地追逐着那把剑,只觉得身边的时光逐渐凝滞,在一招一式之中不知停留了多久,仿佛庭院之间便是海角天涯。
直到她突然感觉到面前的剑去向了一处神秘的所在。
少女心念一动,手中剑光闪过,竟然也在一瞬之间不知去向何方。
仿佛在这茫茫的大雪中,从未有过这两把剑。
又好像这两个人也只是雪中虚幻的影像。
人生过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