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灯会应该算是易州城内除了闻剑大会之外最大的盛事,在这般时候,除了赚的盆满钵满的商铺主人之外,寻常百姓也能从中获益些许。”陈唤京手上的兰草香囊在指尖飞速旋转着,他用剑气带动香气游走,给自己周围增加些许清幽的气息。
在吃过饭之后,薛依便不经意般带他逛到了一处售卖衣物的商铺,将少年一成不变的素衣换成了仍旧清爽,但能从布料和织造看出不菲价格的青色长袍,腰间束带虽是松散随意地系着,却在那张脸的衬托之下,反而显露出潇洒闲适的意气。
那只狐狸的脚踝也系上了金灿灿的铃铛,虽然它也不大喜欢这些饰物,但作为狐狸,基本的攀比心理还是要有的。
狐狸可以不想要宠爱,但是不能不受宠爱。
它将头埋在日渐圆润的身体,继续担当着围巾的角色,小小的铃铛刚刚好被显摆出来,如同吊坠垂在少女脖颈之下。
陈唤京轻轻抚摸着自己手上的戒指,用神念从中轻扫,数着少女给他添置的衣物。
用薛依的话来说,即使是做她的跟班,排场也不不能落下。
少年想着,如果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点也不支吾,脸颊也不像花灯那样红艳的话,说服力应该会高上一些。
他偏头看向身边的少女。
今晚逛灯会的薛依穿着一身淡紫色衫裙,袖口只在手肘边上,露出一截如玉般温润白腻的小臂,裙摆在微风中舒展,纹金的府绸贴在柔软的大腿肌肤上,描绘着惊心动魄的弧度。
少女本就明艳动人,又有精致衣裙的映衬,在这灯火通明的灯会上更显得华贵溢流彩,肤白可映雪。
不过此时薛依的举动显然有些破坏精心打扮的唯美形象,她一只手托着一只竹碗,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小勺,正在专心致志地对付着一碗小汤圆。
偶尔点点头应和陈唤京的话,但显然应该没有听进多少。
陈唤京不禁有些莞尔,但他也没有打扰专心致志的少女,只是自顾自地看着周遭的景色。
有小贩摇晃着摊位前高挂的铃铛,吸引来往行人的注意;有孩童撒娇般的哭闹,央求父母买下他们眼中无比新鲜稀奇的玩意儿;烙饼的伙计扯着膀子将面团摊开,撒上香气四溢的佐料。
在街角处的画师扯出一张画布,只觉得人间景色实在太多,不知要选什么纳入画中。
在街上走的少年看来也是这样。
只是他在看风景,也有人将他当作风景。
许多路过女子时不时偷偷抬眼,想要将面前人的样子永远记在心上。
至于为什么是偷偷,就要问身边少女腰间的剑了。
薛依听着身边传来的议论声,有些愤愤不平般捅了捅身边少年的腰间:
“我的风头都让你抢去了。“
陈唤京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
那些议论声他其实也听见了一些,少年心想,其实他应该是抢了别人的风头才是。
“听说没有?待会在东市街口会搭起大戏台,那个闻名易州城的待花郎要以诗会友,若能得他垂青,真叫我死了也心甘情愿。”
“就是那个以阴柔俊美如女子闻名的弄花郎?他似乎只是凭相貌出名,并不懂得什么诗词歌赋一类吧?”
“我在路上倒是看到个俊俏郎君,仙得像天上的人儿一样,想来就是那什么待花郎也一定比不上他。”
“在易州城境内有这般颜色的公子,除了那位郎君还能有谁?”
街上附近一众女子莺莺燕燕,朝着东市涌去,盛赞弄花郎,这些称赞之语落在路人耳中,大多都只当是寻常谈资,却难免惹得本就厌恶此道者的厌烦。
一名皂衣大汉冷笑道:“什么侍花郎,无非就是仗着好皮囊沽名钓誉。什么以诗会友,照爷看无非是放屁。不要他平时唱戏比那些名角差得甚远,这诗词一道,又怎么会是他这般附庸风雅的人能精通的?有功夫看他表演,爷还不如去听说书人讲当年剑仙斩龙的故事!”
大汉这一嘲笑便惹得在场的良家人妇和闺中女子纷纷大怒,纷纷呵斥道:“浑身莽肉的武夫,懂甚么!”
“小郎儿多努力你知道吗?你凭甚么看不起他!”
“你知不知道小郎儿体弱多病还依然顶着蚊虫叮咬挑灯练习?他这么努力你凭什么骂他沽名钓誉?”
“你可以不爱,但是不要来伤害我家小郎君!”
“你们…”大汉怒红满面,最后似乎知道自己争不过这些女子,索性大步离去,狠狠瞪了那搭起的高台一眼。
“这些人倒是颇有些意思。”薛依轻笑道。
陈唤京也有些乐了:“这些女子平日无事,清闲之中喜欢些新奇东西,倒也无可厚非,那个汉子倒是自找无趣了。”
二人就这样跟在涌动的人流之后,倒也不知不觉朝那高台走去,直到逐渐能看清高台上的人影。
那人一身黑色长袍,纤瘦的身躯被衣物完全遮盖,腰间束带看上去束得很紧,但仍能从颤动的衣袍看出不小的空余,素净的脸上未施粉黛,却也比添香楼最出彩的姑娘更夺人目光。
他硬挺的眉间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英气,但这股英气又被一泓秋水般多情的眼眸冲散,让人很难想象那双眉眼,究竟在传递着怎样的心绪。
薛依看着台上的待花郎,又看了看身边沉默的少年。
要她说,还是陈唤京更好看一些。
少女把头低下些许,似乎有些害怕自己的心事被周围的人窥探,招致那些女子的攻击。
薛依没有注意到的是,陈唤京虽然是在沉默,但也不只是沉默而已。
少年维持着抬头的姿势,看着看着他突然觉得,这座高台有些熟悉。
黔城也有一座这般的高台。
台上的人并未察觉到台下人的目光,或者说,他早已习惯这些或狂热或喜爱或嫉妒或不怀好意的眼神。
待花郎的声音纤细而不柔弱,如同在冰面下缓缓流淌的春水一般,敲击在台下女子的心上,她们看着台上的那人,只觉得周围谈论诗词的文人都成了显而易见的配角。
薛依觉得,这般看着在一片谈论,吹捧声中的待花郎未免让灯会显得有些无趣,刚想拽着陈唤京的衣袖离去,却发现少年一步步向高台走去。
他一面走,一面说着,声音不大,听在耳中却莫名地清晰。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少年一步步地走着,他身后的世界慢慢寂静下来。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台上的文人声音渐歇,他们有些惊异地看向步步迫近的少年,再难想出什么奉承、吹捧的话,只是长着嘴巴,像刚刚被从水中拽出的鱼。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待花郎从座位上站起,眼神在陈唤京身上流转,好像在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容貌上并不逊色于他的少年。
陈唤京本没有什么焦距的目光突然集中在面前人的身上,他压制住无名剑的异动,用剑识在黑袍人身上探查。
少年沉默。
周围的人也沉默。
哪怕是对待花郎不屑一顾的武夫,哪怕是完全不懂诗词的粗人,哪怕是待花郎最狂热的追随者,都未曾发出任何的声音。
他们只是用期待的眼神看着那道高台上的身影,只觉得他比起这座高台都要更伟岸。
陈唤京在等,他其实已经知道结果,只是还要再确认一二,才够妥当。
直到无名剑的剑识与他交流之后,他才睁开了紧闭的双眼,流露出仿佛解脱般的神色。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少年眉眼在一刹那间深邃起来,好像这短短的几步路,便穷极了他一生的时光。
陈唤京全力维持着易州城第一深情的眼神,只觉得做戏未免有些太累了。
他忍不住眨了眨眼。
狐狸捂住自己的眼睛。
薛依无助地捂住自己的嘴,只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