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默了一阵之后,薛依挣扎着从陈唤京怀中坐起,身体紧紧贴在椅背上,双手不知所措地抓着大腿旁的布料,叫人担心她会把那些精致的花纹扯碎。
少女甩了甩头,把那些旖旎的思绪从脑海中赶走。
片刻之后,她又恢复到了低头的姿态,不知是不敢直视少年的双眼,还是害怕被那人看穿自己滚烫的心事。
“那待花郎既然是个女人,你那样对她,是不是……”
“她不是人,是妖。“
陈唤京鲜少打断少女的话,但他也知道,这时最好先把话题岔开。
“那人应该修行的是妖族的炼血功法,她伪装成俊俏的男子,吸食被她吸引的女人的血气。“
“不过,她还未到结台,一身气息虽然杂乱,以禅意观之,却并无业孽。“
“虽然是妖,但并未害人性命,她以美色交换旁人血气,也并非全然在加害于人,所以我放她一马,相信她会好好做妖。“
薛依思索着少年的话,不一会也轻轻点了点头:
“在山南的妖修本就稀少,既无门派也缺少长辈庇护,难为她想到这么一个修行法门。“
少女本就被那首词给弄得有些五迷三道,晕头转向,因而也并未再追究关于这件事的细枝末节,便与陈唤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直到窗外的光火越来越晦暗,灯会的结束告示着夜晚正式到来。
薛依的脸一下变得很红。
她突然想到,陈唤京只说让她睡床,没有说他自己不睡。
而且这张床确实很大,虽然只有一床被子,但是把狐狸隔在中间的话,应该也不能算是同床共寝。
狐狸发出幽怨的叫声。
听到狐狸的话,陈唤京想着自己应该也到了要走的时候。
于是他向少女告别:
“时候也不早了,你早些睡下吧,我去寻别的住处。”
少女的神情一下有些错愕。
不过,在愣神一刹之后,薛依也便用恰到好处的笑掩饰下心中的失落。
不过她也不会承认,自己内心偷偷期待的事。
“你在易州城内还有别的朋友吗?“
“不算是朋友吧,不过她应该也确实会招待我。“
少年站起身,一面抚平衣上的褶皱,一面看着少女回答道。
今夜在人前显圣之后,这句话中的应该二字想必是可以去掉的。
不过他也不知道,招待的人会是谁。
即使心中有万千思绪,薛依也只是回看向少年,淡淡地说了一声好。
在得到回应之后,陈唤京便走出了房间。
狐狸在薛依的眼神威逼之下,一溜烟跑到门边把门锁上。
少女仍然看着那道被关上的门,盘算着明天要尽快买下一个宅院。
不然自己的好朋友,恐怕要被别人拐跑了。
她这样幽怨地想着,把头埋进被子里,熟练地在床上翻滚起来。
“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
被压到尾巴的狐狸发出急促的尖叫声。
少女从被窝中探出头来,用凶狠地目光盯着它。
狐狸委屈地用爪子把眼睛遮住,示意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女人真是不讲道理。
如果让陈唤京听到这句话,他应该会很认同。
不过世界上也有讲道理的女人。
少年抬头看向面前的牌匾,这座易州城最大的勾栏,散发着黑夜竭力追逐的,稀缺的光。
看见面前来人,门口招待的侍女愣神在原地,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工作了太久,竟然能在凡间看见仙人。
不一会她回过神来,用力擦了擦自己的双眼,想要看得更真切些,却再找不到人。
那少年已经擦着她的肩膀,踏过这金碧辉煌的门槛。
还算见多识广的嬷嬷来不及训斥手下的姑娘,便急忙迎了上来。
她一眼便认出少年身上穿的是织云所最新的样式,布料做工不要说是在易州城,在整个中州凡间都是首屈一指。
穿着这样的衣袍,必然是织云所的贵客。
是织云所的贵客,那就更是他们添香楼的贵客。
嬷嬷嘘寒问暖般满脸堆笑地向少年询问着,少年也并未多言,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事。
“睡觉?“
嬷嬷有些不解,在她看来,面前的少年应该不是急色之人,况且他的年纪实在不大,这般年纪的公子即使是要寻欢作乐,应该也找府上配的丫鬟才是。
不过她也并未多话,而是有些为难地小心说道:
“咱们添香楼的姑娘大都是些清倌人,就算是城主的公子来了,能不能留下过夜也要看姑娘们的脸色,小少爷您虽然生的好看,但年岁尚小,恐怕是得不到她们青睐。”
在得到嬷嬷的消息之后,添香楼已经安排今夜的红倌人都不见客,这些如狼似虎的女人要是把楼下的少爷弄出些什么事情来,这座勾栏恐怕很难担待得起。
“无妨。“
陈唤京仍然自顾自地向前走去,仿佛没有听见周围的窃窃私语声。
身边人或是惊讶于他的容貌,或是在诗会之上曾见过他一眼,都不约而同地将少年当作现成的谈资。
想开口搭话的人,被少年冷漠的气场镇住,自觉被抢了风头想出言嘲讽的人,也在嬷嬷无声的提醒之下识趣地不生事端。
于是在那些人伪装出的寻常氛围中,他就好像真的成了一个路过的人。
只是身边环绕着人间最盛的烟火,又怎么能轻言路过呢。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少年仍然如在诗会那般轻描淡写地开口,只是那句子落在旁人耳中却重逾千金,可以倾倒楼台,颠覆山海。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有姑娘走到廊上,犹豫一二后,柔柔朝廊外伸出一只手,手中的丝巾在失去束缚之后,飘飘然从空中坠下。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廊上的清倌人越来越多,她们攥紧了手中的绸布,盘算着要如何掷下这些丝巾才好,如何才能让楼下的少年接住自己的心意。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在少年话音落下之后,还在犹豫的女子最终也不再压抑自己的心思,纷纷争先恐后般伸出手去。
添香楼内被掷出的飘红仿佛下了一场雪,只是那些雪花无助地飘零着,被一只手强硬地从少年身边拨开,飞不到心中向往的地方。
雪花的主人们们抬头看去,见到最高处伸出的那只纤细手臂之后,自知不好再讨没趣,纷纷避让似地退开了。
她们安慰自己,虽然今天没有抢过,但还是可以想想下次如何讨到那位郎君的欢心。
一片雪花在风中垂下,看似漫不经心地走过被灵气设计好的路线,落在了少年的面前。
陈唤京伸手将它捉住,便如同乘上一阵风一般向上飞去。
高楼上的女子嘴角露出一抹浅笑,身上浅粉色的丝袍绣着精致秀美的花纹,在楼顶百花灯的映照之下格外明艳动人。
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勾起她的兴趣了。
台下的嬷嬷暗道一声倒霉,如果说这位不知身份的小少爷算是她们添香楼的爷,那么那高台上的女人便是添香楼的祖宗。
她现在只希望这二人能够相处得融洽些,不然就算他们是把这座勾栏掀个底朝天,添香楼也只能认栽。
在被窝中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的少女打了个喷嚏,紧了紧身上的被子,只觉得这个夜晚格外冰冷难挨。
薛依看向门外,明明如眼只是一片漆黑,却让她心中生出好多莫名的幻想。
这片无边的夜色中,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她终于还是从床上起身,换上暖和的衣服,裹上围巾,踏入了黑暗当中。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白裙少女念着手上的字条,这首诗她反反复复抄了将近两个时辰,还是觉得其中的意味值得嘻嘻咀嚼。
在她身前的几案上,平铺着一张素色的画,画上少年剑眉星目,潇洒非常。
李轻寒回想起正午时难以言喻的心动感觉,一只手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块玉散发出温和柔软的气息,想帮少女抚平纷乱的思绪,却反倒像是投入湖中的石子,激起一点点的涟漪。
在正午见到那位少年时,她的灵海竟不再如同真正的大海那样波澜不惊,而是随着灵气的吐纳有了些许的起伏。
李轻寒本以为这只是意外,直到她听到这首词之后,如山岿然不动的灵海又有了崩石的异动。
而这首词的作者,刚好就是那个人。
就算是巧合,李轻寒也觉得自己应该去看看。
难得来人间一趟,至少也要碰碰运气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