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人群中的陈唤京也注意到了那身红衣,不过他并不像泡在茶馆的公子哥们一般消息灵通,所以并不知道大捕头和待花郎之间的恩怨。
他甚至连陆沉雪的身份都不知道,只当她是易州城内颇有威名的刀客,悄悄看了一两眼之后也便收回了目光。
好看是真好看,就是不能多看。
倒是李轻寒注意到红衣腰间的麒麟玉佩,眼神中带着些好奇的神色。
易州城的大捕头在此时出现在南市,是亲力亲为地维持治安,还是带着那把刀来降妖除魔了?
她一边漫无目的地想着,偶尔装作不经意地偷看身边的剑仙,发现他也在偷看陆沉雪之后,便放下了心。
好色是正常表现。
中州公主做出了正确的判断,看样子他应该是和大捕头没有关系了。
陈唤京此时夹在公主大人和薛依中间,被二位公主默契地排挤到旁边的青墩墟妖女正热情地和大家分享她买的那把糖葫芦。
在她把一锭银子塞到小贩手中并说出不用找零时,那人便直接把这一整把的糖葫芦也塞到了邢柔手中。
感受着口中的滋味,薛依第一次觉得旁边的演天并不是那么讨厌。
至少在这个时候不是,在分给她糖葫芦的时候不是,在呲牙咧嘴地吓唬那些议论陈唤京的人的时候也不是。
狐狸站在少年的肩膀上,伸长脖子张望着。
无论是上次的血气,还是今夜心血来潮的观戏,都是狐狸缠着脚踩着的那人做出的决定。
好色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因素。
毕竟肩膀上这只不着调的狐狸,身份也算尊贵,偶尔它的小愿望还是要满足一下的。
等到众人赶到时,南市已经人满为患。
好在还有可以仰仗的公主大人。
在见到天芳阁的掌柜之后,狐狸高傲地扬起了头,那看起来便是一副精明神色的中年人也只能陪着笑脸,领着这帮贵客们登上了看戏的楼台。
台上的幕布被缓缓拉开,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打扮一新的待花郎也终于登场。
比起往日柔美中带些英气的模样,今夜登台的苏和静虽然也是相似的装扮,但眉目之间流露出的丝丝娇媚,看起来倒更像是女扮男装的大小姐。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当看见高台上剥着瓜子的少年时,眼眸一下变得明亮起来。
“她为什么朝你笑!”
薛依抓起几颗剥好的瓜子塞进嘴里,有些不满地向身边的人问道。
陈唤京有些无奈,都说吃人嘴短,怎么瓜子都已经给你吃了,嘴巴还是这么不依不饶呢。
“我怎么没看见她朝我笑。”
他并没有抬头地继续剥着手上的瓜子,似乎从未在意台上人的视线。
薛依轻哼一声,也没有再纠缠下去。
李轻寒看着破开人群的那身红衣,有些玩味地说道:
“看起来,好戏马上要开始了。”
专心吃着瓜果的几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戏不是已经开始了吗?
戏确实已经开始了。
只是有人还没登台。
陆沉雪拨开身前拥挤的人潮,被有些蛮横地推开的人猛然回头,刚想表达自己的不满,却在看到那张脸,那身红衣,那把刀,那块玉佩的一瞬间选择了沉默。
他一边让出位置,一边拍拍前面人的肩膀,将大捕头到场的消息散播出去。
那身红衣本来就显眼。
在所有人都让开一条专门供她行走的路之后,变得更加显眼。
甚至有些扎眼。
台上的戏子看到这般景象,神情中带着些诧异地停止了表演。
苏和静知道陆沉雪一直在暗中调查她,只是她自认每次出手都只是浅尝辄止,吸食的血气不多,没有到足以伤人的程度。
而且在得到少年的馈赠之后,这几日她都在闭关,并没有生出什么波浪。
她本来打算在今夜将待花郎的身份抛去,等突破结台之后,便离开易州城。
组织这场演出的目的只是为了吸引那人的到来,至于其他事情,苏和静并没有过多考虑,也不觉得需要再去考虑什么。
所以她觉得有些疑惑,就算陆沉雪是易州城的大捕头,也没有任何来捉拿她的理由。
想要公报私仇,也至少挑一个阴暗的角落吧?
易州城的大捕头,看着也不像会把阴谋显露在阳光之下的蠢人。
不过这些疑惑并没有存在多久。
随着大捕头越来越近,她身后的人也在灯光之下显现出了身形。
在看到那人虚弱的样子时,苏和静便已经猜出了事情的大概,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苦涩。
“小生今夜便要退出易州城的舞台,这里的戏怎么演,让谁来演,还是流玉轩的大人说了算,又何必赶尽杀绝呢?”
陆沉雪看着身后的人,在没有得到回应之后,朝苏和静摇了摇头。
“看来我今天是一定要和大人走一趟了?”
易州城大捕头腰间长刀出鞘三寸,一点凛冽刀光散发出惊人的寒意。
戏子抬头向高台望去,陆沉雪并不像会被流玉轩收买的人,就算她已经被收买,在自己承诺离开易州城之后,那些人也不至于咬着不放。
这一趟她不是不能走,但她怕此去之后,便再难见到那个人了。
明明还有很多话想说,如果那些话不能出口的话,应该会很遗憾吧。
苏和静纤手一翻,露出掌中的短剑,在台上有些刺眼的光照耀下,透露出危险而冰冷的颜色。
那张脸上再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用决然而冰冷的目光,拷问着同样不算温柔的长夜。
疑惑的人变成了陆沉雪。
就算你是妖修伤人,被捉拿归案之后,也并不会有太严重的后果。
而对她陆沉雪出手,后果就很严重了。
易州城的大捕头也就这样看着,思考着对面的人是在找死,还是在等死。
周围的无关人等都被疏散,只留下捕快们将那座高台围住。
一身黑衣的捕快朝那高台看了一眼,犹豫一二之后,还是打消了将上面的人一并赶走的念头。
并不是所有捕快都像那身红衣一样,专门喜欢节外生枝。
既然这些贵客不想走,那便任由他们留着好了。
只是客人并不是身处局外的看客。
即使看上去确实很像。
薛依气鼓鼓地吃着瓜子。
就算陈唤京已经给她解释清楚了因果,她也觉得这样做是对的,但少女的心中还是有些资敌般的感觉。
凭什么借她薛家小公主的面子,帮那个女人摆平事端!
陈唤京在少女身后,轻轻帮她揉捏着肩膀,讨好着其实是在撒娇的少女。
看到这一幕的邢柔酸得几乎想从台上一跃而下。
这八窗楼真是吃饱了撑的,添香楼是你开的,流玉轩也是你开的,你怎么不干脆把整个易州城都买下来呢?
早知道在来易州城的第一天,就应该把流玉轩砸了算了!
在台下剑拔弩张之际,流玉轩的掌柜赔着笑出现在大捕头的面前,在看到他出现的时候,陆沉雪的刀没有回鞘,反而显露出更锋锐的寒芒。
掌柜只觉得如芒在背,但还是强撑着回答道:
“误会,这都是些误会,今夜之事所造成后果,流玉轩将一力承担,赔偿方面,只要陆大人满意,怎么都好说。”
易州城的大捕头收刀归鞘,面无表情地转身。
掌柜这才敢抹去头上的汗,在看台上的小公主点头之后,如获大赦般领着仍然低垂着头的证人退下。
那人在经过苏和静身边时停下,但嘴唇蠕动了一阵之后,终究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
知道自己没脸见人所以不敢开口,也可以算是半个好人了。
苏和静没有多说什么,虽然没有原谅,也没有感到多少愤怒。
她不会奢求一个凡人能做到在利益面前坚守正义,毕竟对于艰难的生活来说,高尚是最方便舍弃的东西了。
在沉默片刻之后,她抬眼看向已经从高台上走下的少年。
一只雪白的狐狸在踩在那人肩膀上,伸出爪子向她打着招呼。
苏和静愣住了一瞬,随即她也伸手回应,脸上是足够把易州城的黑夜照亮的灿烂笑容。
高台上的三个人看着此情此景,心中想法各不相同。
不过除去中州公主之外,另外两人的想法实在单薄得很难叙述。
或许只有同样把心隐藏起来的人,才会注意到一颗被赤裸裸地,从胸膛里捧出来的心吧。
李轻寒注意到了苏和静的眼神,不知为什么,有些莫名地觉得感动。
为什么呢?
为什么猛然间看见光火的飞蛾,会为了愿意那瞬间的炽热而将每一寸羽翼都焚尽,在微弱的呻吟声中,心甘情愿地葬送一生。
人间就是有着太多这样的不公。
你的朝花夕拾。
我的朝生暮死。
不知是谁成全了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