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尔村
“小诊所”
安静的度过了几天，小诊所前响起来邦当邦当的牛铃声。
奎因坐在床边，搓着自己胡子拉碴的脸，手指触碰到自己眼睛上的伤疤，细细感受了一下那条疤，就仿佛在触摸故事和时光的凹痕，他的手腕处绑着绷带，健壮的身体让伤口愈合的很快。
伯纳德靠坐在椅子上，面对着奎因，转着手中的碳棒笔，他并没有什么表情，但显得面庞很祥和，也许是阳光照进来的原因。
“今天睡得怎么样奎因老兄？”
“很舒服，很久没这么舒坦过了。”
伯纳德冷笑了一下。
“你再多放一点血你就能一直睡过去了。”
奎因也跟着轻轻笑了一下，不知道是羞愧还是无所谓，并没接腔，直到伯纳德开口。
“我从小地精那里听到你们的故事了，讲真兄弟，我表示默哀。”
“不用这样，该付出代价的是那些该死透的亡者。”
奎因双手合十放在鼻尖处闭上了眼睛，停了许久。
“我也有我的过失之处，我找你喝过很多次麦芽酒，其实每次都想找你聊聊我的病情，但我始终没有鼓起勇气，这种事竟然比深夜踏进陵园安葬亡者都要，难，真是，不可思议。”
“然后你就给你自己来了一刀是吗？”
伯纳德又冷笑了一下，但这次奎因并没有跟着笑，他的语速逐渐加快。
“你根本体会不到那种……那回忆，就像洪水一样，根本停不下来，那些死去的，队友，亲人，他们甚至在敲门，在你身边，在你耳边说话，等你回过头来让他们闭嘴，你就站在那个该死的哈里兰村了，小地精跟你说过了对吧，哈里兰村！”
“冷静奎因，你在小诊所，跟着我深呼吸。”
伯纳德伸出手臂慢慢示意放慢呼吸节奏，奎因很听话。
“每过一段时间，我都会控制不住自己，止不住也挡不住，拼命去想我为啥会在那活下去，伤害自己也是常有的事，还成了唯一能让我冷静的行为……要不是小地精我早就成亡者了。”
两个人沉默，伯纳德在分析着奎因的描述，奎因在让自己冷静，他也有自知之明，要是在医生面前再做出不理智的行为就太极端了。
“讲道理兄弟，你不适合做心理医生，你这么问你的病人迟早发病。”
“我又不是这个专业的。”
两个人又会心一笑，略显苦涩，伯纳德确实想帮助奎因，奈何自己在心理治疗上没啥建树，但他有自己的想法。
“伯纳德叔叔，都弄好了！出发……”
克莱尔小姐的声音使劲从走廊里挤进来，着着急急传入了两个人的耳朵，打破了尴尬的沉默，让两个人心都放松了一些。
莱雅小姐给克莱尔小姐接了一杯水，克莱尔拿着水没来得及喝，悄悄咪咪扒着小病间的门框，没找见伯纳德叔叔，还想来看看奎因，殊不知屋内两个人早就把头迈向门那边，跟克莱尔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都，都在啊……”
“克莱尔小姐是要准备什么呢？我猜猜，该不会是伯纳德的心理疗程吧。”
“没有，没有啦，就是，旅行，出远门。”
伯纳德捂着额头，他不知道克莱尔这么不会圆话。
“哈哈哈，那要去哪里旅行啊，该不会要带上我这个病号吧。”
伯纳德把头扭过来。
“你应该能猜到，哈里兰村。”
奎因一听到这个名字，并没有太多应激反应，但还是很冷的吸了一下鼻子，用手捏了捏鼻梁骨，眼眶里的眼球在光下更加亮了些，可能是有点酸涩。
莱雅也过来了，扒着克莱尔，看着沉默的病间，她是算好了时间该给奎因拔掉点滴了。
“那我也去准备准备吧，也有些时候没去了，就你们这群手无寸铁的家伙，总要有人护着。”
说着，奎因很是迅速又正确地把针头一下拔掉，针头的水还滋出来了两三滴，但他不忘把手上画着小史莱姆图案的绷带缠紧，把手背上的贴布贴好，把脖子咔咔扭了几下，一瞬间高大起来，跟刚才那个病怏怏的样子截然不同，除了那双疲态万分的眼睛。
回“小莫尔”没过一会，奎因就准备齐全出来了。额头绑着束带把那乱糟糟的头发竖一起，那把曾经架在伯纳德脖子下的短刀还别在腰间，而腰的另一边是一把巨剑，透过那磨破的皮革剑鞘，还能看见几行送葬经文，简单的满布划痕的皮革甲保护一些关节处。看似简陋的行头，但绝对的有威慑力。
小地精很高兴奎因愿意去哈里兰村，但他决定留下来照看“小莫尔”。伯纳德也把莱雅叫了出来让一起，长时间静养，也该出来透透气了，虽然这不是莱雅头一次出远门，但这次绝对不是流浪，兴奋的她无处安放自己的小手，一会端坐放腿上，一会捂捂脸，一会又夹在腿间。克莱尔坐在牛车上，那眼睛早就被奎因的一身行头夺走了，痴痴地，目不转睛，就差流出口水来，冒险者，管是哪个协会的，那都是她梦寐以求的职业。
这是克莱尔家的牛车队，正好和村里几个商人凑一起前往首都办事。克莱尔也是在家里软磨硬泡了一晚上才和父母讲通让莱雅上车，她的父母也是看在伯纳德和奎因的面子上，要不然是绝对不会让莱雅上车的。对于安全问题没有人会担心的，因为全村人都把奎因当成那个一人能单挑整个亡灵军团的人，别说保护伯纳德一行三个人了，就是整个牛车队也不怕遇见土匪啥的，殊不知这给奎因心理上又增加了多少负担，奎因没有表达出来，就这么默默地接受着不存在的荣誉。但奎因确实有这能力，要不然也进不了“送葬人”协会的。
牛车颠簸，就连那几个商人讲的笑话都是一抖一抖的，邦当不停的牛铃，配合着车棚里麦芽酒撞击酒瓶的声音，甚是吵闹，但一切又如那平静的风和稍暖的阳光一样和谐。刚才还一直和车前坐的商人叔叔们攀谈热闹不行的克莱尔小姐已经依靠着莱雅睡着了，莱雅还看着克莱尔带的神话书，不过也是在眼皮打架，下巴一点一点。
伯纳德看着奎因磨剑，那个磨剑石上满是划痕，剑刃一下划过，那细微的撕拉声仿佛空气被撕开了个口子，空灵许久。打磨一会，奎因把剑举平检查一番，顺便和伯纳德闲聊起来。
“小地精还和你们说什么？”
“戴安娜。”
伯纳德直接就回答出来，奎因直接就停下手来。
“你真是哪壶不开你提哪壶。”
“你让我说的。不对，小地精说的。”
伯纳德连忙解释，还引得奎因笑了起来。
“话说伯纳德老兄，你被流放，现在又去首都这么近的地方，你不怕警察军队把你抓走处死？”
“你不是说了那就是死村？人毛都没有难不成亡灵还要审审我？”
“哈哈哈，那好吧。”
……
一路的风景让莱雅就没怎么闭眼，白天车队慢慢赶路，夜晚众人生火唱起家乡的歌谣，克莱尔倒是睡得很香，篝火和声响，让野兽也不敢轻易接近。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等牛车队来到那个通往哈里兰村但没在地图上标志的分叉口，太阳已经第三次把一半身子埋入大地了。
月亮和依稀几颗星已经登场，这个分叉口在一处高地，向远方望去，帝国首都的灯火远比这会初初入夜的天空要灿烂，虽然时间已经偏晚，但没了奎因在野外过夜还是很危险的，车队决定加把劲继续前往首都，照正常速度等月亮当空照应该就到首都的城墙下了。而奎因、伯纳德一行下了车，向另一条黑暗的杂草丛生的土路前进。
“等一会到村子了，能陪我去摘几朵‘送别之花’吗？”
“乐意。”
这正好在伯纳德的计划之内，如果奎因不邀请自己，他也会把奎因支开一会，让克莱尔小姐和莱雅小姐好做准备。
光的小精灵在前面飞着，她也很害怕，所以点了一路灯光，让后面的一路人能看清脚下的路。伯纳德让火的小精灵先陪着莱雅和克莱尔去准备，别看就一只小精灵，但火的小精灵算半个战斗系精灵了，打起架来那可不饶人，两个成年人还是打的过的，伯纳德也驯服了好久才跟火的小精灵谈妥条件，那就是多多的好吃的。而奎因则不在意，因为他的战斗经验让他能清晰的辨别出危险所在，很明显，这里什么也没有。别的小精灵则帮忙拿着一些包裹。
奎因领着伯纳德去了一边的树林里寻找送别之花，这种花并不难找，尤其是黑夜，还稍稍带点荧光。
“老兄，知道为什么我们小队叫‘送别之花’吗？”
伯纳德把花摘起，奎因把花从伯纳德手里轻轻拿走，然后别在自己的头巾上。
“那是戴安娜最喜欢的花。”
又少少摘了几朵，就去了哈里兰村的入口处。
看着克莱尔拍着自己的裙子，莱雅想挠头但又没把手放上去，奎因笑笑不说话，他不知道伯纳德准备耍什么小聪明，但他清楚，就现在来说，疗效不会太好了。
奎因把众人领到了小队的墓前，他低着头，此时月光很是明亮，就算没有光的小精灵的球光，或者萤火虫的荧光，奎因的表情仍然清晰可见，那是沉默，悲伤，无奈，坚定。
他把巨剑拔出，插在地上，把刻有送葬经文的那面对着墓碑，对着戴安娜小姐的墓前。
“众神在上，这片土地之下埋葬的是你们亲爱的孩子，众神在上，这片土地上站立的是你悲伤的孩子。众神在上，请您接纳孩子们的眼泪，给予生者以安慰，请您接纳孩子们的身体，给予亡者以宽容。众神在上，生命的诞生无根可寻，但众生的归宿将永远是您亲爱的怀抱。”
送别之花淡淡的幽光，配合着奎因微略沙哑的声音念出送葬经文的节选，此时月光就如凝胶一般，粘住了在场的所有人，众人默哀，只有萤火跳着略显伤感的舞蹈。
奎因双手扶在剑柄之上，许久没有抬起头来，他的感情此时是深不见底的潭水，伯纳德清清拍了一下克莱尔小姐和莱雅小姐的肩膀，他们三人悄悄后退。
沙沙。
诡异的声响，让紧闭双目的奎因耳郭跟着颤动一下，这不寻常的声音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此时不应该有任何声响，这也不会是伯纳德他们的挪步声，他们后退的声音奎因早就听出来了。
这个沙沙声，还伴随着一股腥臭。
奎因迅速将巨剑从泥土中拔出，用力抬起将剑柄举过肩膀，剑尖不偏不倚指向声音源头，右脚扎实着地，正好摆出招架的姿势，此时皎洁的月光都感觉附着剑刃之上。这把剑的重量伯纳德拿起来绝对费劲，但在奎因手里剑身纹毫不动。
待那发出声音的东西进入视线，才看清是一群说不上来长相的人型怪物，嘴巴、关节、手脚，处处都是缝合的痕迹，腥臭味从那些缝合的地方散发出来，奎因细细看了两眼，这还是他头一次见这种生物。
但威胁不多，眼前就三个，身后是伯纳德三人也不知道在干什么，那些生物活动很是不协调，就像是刚学会走路一样步履蹒跚。
“伯纳德老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的什么鬼把戏，但先别过来。”
说着，奎因举着巨剑，慢慢朝那些生物挪步，他不确定这些玩意会不会突然暴走发狂，他也见识过那些腐肉丧尸奔跑起来是多突然。
但奎因还没挪两步，只见周围的萤火虫慢慢聚集过来，在戴安娜、沃尔夫还有斯坦纳的墓碑前旋转，发出耀眼的光芒，这远比刚才光的小精灵的光球要耀眼。不一会，三个人大概的样子，从光芒中显现出来，他们还是照片里的样子，面带微笑，看着奎因，这还让他心里一毛，要说现在的场景，他只在小时候看的魔法师剧团表演里见过这些把戏，但他这会真的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把戏，因为戴安娜的样子，是他时隔这么多年，再次清晰看到，他一瞬间眼眶有些湿润。
戴安娜轻轻抚摸了奎因的剑刃，抚摸了那刻下的送葬经文，然后引着奎因的目光再次看向眼前那三个怪物。
怪物已然接近，奎因深吸一口气，有了戴安娜在身边，虽然不清楚那是不是真的戴安娜，但他此时心里有了底，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这么踏实的进入状态，而且他看见沃尔夫和斯坦纳也拔出他们的剑刃。
“奎因老弟，再战一次？”
两个战友的幽魂那幽冥悦耳的低音传入奎因的耳朵，一滴泪水竟然直接滴了下来。
跟随着一跃而出的幽魂，奎因一个箭步，将那巨刃挥向怪物，别说亡军丧尸了，就是一个全副武装的盔甲机器，这一剑下去都要一击两半，巨刃撕破空气，呼啸的风声夹杂着剑刃特有的鸣响，席卷着地上的尘土，似乎一切都被割裂开来，只有月光牢牢附着其上。
刷。
怪物被拦腰斩断，似乎是因为太轻，被剑气直接带飞出去，飞了老远。另两只怪物都还没被奎因击中，自己就没站稳倒下了，被战友的幽魂按在地上刺穿。
奎因将巨剑收起，走近怪物的残骸，从缝合的关节处，他竟然看见一条鱼尾巴，慢慢拉出来，是条死鱼，奎因一下也就知道了为啥这怪物发出来的不是丧尸的腐臭味，而是村上鱼贩子摊的腥臭味。
他笑了。
慢慢站起身来，看着旁边的幽魂，戴安娜也飘了过来，这是许久的重逢，虽然就像安排好的戏剧一般，奎因这会心里也清楚这个戏剧是谁安排的了，但他并不觉得难受，他很开心，如果满分100分，他会给这个略微拙劣的演出打上70分，60分是及格，10分出自主观，那滴眼泪是真实的感动。
“伯纳德，你下次耍把戏能不能请个好点的导演？”
伯纳德摸着脑袋走过来，双手插在胸前，还侧着身子看了看地上躺着的“怪物”，等那化形的法力解除，那些就是一具具丑陋的稻草人，奎因捡起那条死鱼，转过身来将其扔到伯纳德脚下。
“奎因，我不知道这次的疗效能有多好，希望这些能让你找回点原来的感觉，回去我会给你开点精神类的药物，要坚持吃药。”
奎因又把巨剑插在地上，细细触摸了那些幽魂，触摸戴安娜的面庞，手指穿过了那些幽光，什么都没碰到，一些萤火从指尖处流走，流向天际，化作繁星，而三个幽魂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老兄，这比那些苦药汤子强。”
克莱尔拉着莱雅的小手从远处走来，刚刚她们用水壶把手都好好洗了洗，臭鱼味还留有一些但至少可以接受。根据伯纳德叔叔的交代，她们把一些事先准备好的稻草扔在远处，把村上鱼贩叔叔那些要不了的臭鱼全塞进稻草包里，而伯纳德就是把以前上学时记得人偶术魔法重新用了一遍，长时间不用手法生疏了很多很多，所以那些“怪物”才会蹒跚的像一群喝醉的酒鬼。
“不用谢，那些精神类药物估计更苦，你可要受住喽。”
“哈，回去先喝几杯麦芽酒，再说药的事。”
奎因把巨剑放回腰间的剑鞘，走过来把手臂搭在伯纳德的肩上，这还让很注意社交距离的伯纳德有丝丝不适，但此时也无所谓了，他透过星光，看见奎因的眼中不再是那种淡淡的疲态，而是有了活力。但具体现在怎么样，也许伯纳德要写信给在心理治疗专业的朋友好好讨教讨教协助分析奎因的病情。
克莱尔看见奎因叔叔又有了活力，也朝他们跑过来，但被脚下什么东西一下绊倒，一下摔了个脸着地，惹得众人嘻笑起来。
羞涩的克莱尔慢慢爬起来，刚还在想什么玩意绊了自己一脚，仔细一感觉，是什么东西抓住了自己的脚踝，慢慢把头向后看去。
只见一双手，一双破土而出，腐败不堪，骨肉分明的手，狠狠的抓着克莱尔。
尖叫划破星空，让周围的树林更加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