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桥都孤独，而声望对它们而言是危险，对我们也如此，我们却误以为在我们的肩头，感受到了恒星的脚步。可是在消逝者的落差之上，还没有梦为我们搭起拱顶。
————《那些桥》
（一）
潮水抚摸着海滩的细软沙砾，寂静的黑夜里，涌动的浪花拍碎在岩壁上，随晚风送来声声叹息。
今晚多云，天空不见星星。洛川信步游走在无名岛屿的海岸，借着手心悬浮的火焰照亮前路。闪烁的光芒映出阴翳中清瘦而苍白的脸，湿润的海风吹得他灰色的发丝肆意飘动，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格外醒目。海水悄无声息地擦去了他留下的脚印，他仅仅是自顾自地走着，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走了一段时间，他最后在一艘木船的残骸边驻足。维持着右手火焰的燃烧，他将那只手举过头顶，然后白光顷刻照亮了这的每个角落。空气的燃烧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他的视线扫视着周围，从扑腾四足缓慢爬行的海龟到断开的船桨，从被泥沙掩盖过半的船体到依附礁石的白色风帆，直到发现损坏的铁笼还有依稀可辨的足迹，他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接着，他又只身绕进了幽深的丛林。夜晚虽到访已久，可在意的事情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是难以成眠的。
地上堆积着一层枯叶，踏足的时候会回馈清脆的声响。洛川仍是面无表情地赶路，一切都漠不关心。
有个黑影快速穿梭在林间，灌木丛抖动身姿，风吹得树叶发出沙沙声。那是一只通体银白的魔狼，它以猎人的立场将视线中的人类视作了猎物，磨爪舔牙，戏耍般地在周围徘徊，等待着恐惧击垮心理防线的刹那，就扑上去把对方的喉咙咬断。
可惜的是，多次成功狩猎的经验已经令它骄傲到几乎盲目的地步了。用过去成功的经验，想要再次复刻成功的做法可谓愚蠢，失去理智与判断力的猎人也注定难逃灭亡的命运。
落川早就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跟着自己，但迟迟不见它朝自己发起进攻，便没有怎么在意。相安无事即可，因为，他不是喜欢主动施恶的人。
风歇虫鸣，猎人的耐心终于耗尽，它带着自己所有的自傲迅捷地一跃而起。可惜，在它决心冲出黑暗的庇护，将獠牙对准洛川时，结局就早已注定。
它不清楚自己是如何死的，温热的血液突然染红了它引以为傲的毛发，断落的头滚落在树根处，无首的身体下，生命的花朵慢慢绽放、凋零。
对于这次突然袭击，洛川比起愤慨，更多的是疑惑，他无法理解这种行为的意义。
他若无其事地跨过魔狼残缺的躯体，静默地草木更深处走去。
密林深处有个水流清澈的湖泊，落川平时最喜欢坐在一旁的岩石上，脚踩过膝的荒草，凝视着水草群中的小鱼小虾，让这种悠然岁月慢慢洗涤内心的浮躁。
若非是确认自己感知中所存在之物，他绝不会在晚上来这个地方。因为，黑夜可以包容一切，也可以揭露许多人心底的丑恶，许多不干净的东西在总会晚上伺机而动。
足迹在湖泊边断掉了，藏匿在云中的月不知何时突然出现，皎洁而清冷的光撒在了湖面上。洛川习惯性地行至平日里经常关顾的巨石旁，然后一道白色的身影倒映在了他的眼睛里面。
神圣的光晕轮廓，雪色的长发，白皙亮洁的肌肤，其中尖尖长长的耳朵反应出她为精灵的事实。少女赤着脚丫站立在湖泊边，小巧玲珑手臂上，晶莹剔透的水滴在月光照拂下闪闪发光，身上半透明的纯白连衣露肩纱裙，令她与这银白的氛围融为一体，增添了不少梦幻感。
为了不让衣裙被水沾湿，她小心翼翼地蹲下，双手笨拙地捧起一汪清水，然后凑到嘴边小口小口地酌饮，完全没有察觉到来自不远处的目光。
洛川随手在地上拾起一块石头掷向她。石头穿破水面，激起的水飞溅，打湿了她的头发，也把正在专心喝水的她吓得不轻。她迅速后退并起身，右手手心贴在胸前安抚自己恐慌的心，同时扭头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冰精灵，你在看哪里？”
落川径直走向了她，对于精灵东张西望却注意不到他的存在一事，有点不悦。虽然因为过去经历的某些事情，他对精灵这个种族本来就十分厌恶。
“你有十秒钟开口解释你的来意，不然，就死在这里吧。”
夜间漫步的时间已经足够久，是时候回灯塔里面睡觉了。
冷不防地听到人说话的声音，精灵少女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了声源处，不经意间竟与洛川四目相对。她有着一双犹如宝石般明亮的眸子，唇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些什么，但是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求求你了。】
唯有身体的颤抖，在传达着她害怕的讯息。
“等等，你的瞳色…是诅咒之子吗？”
注意到她赤红的瞳色，还有因为镣铐禁锢而红肿的脚踝，洛川手心悬浮的火在失去燃烧的理由之后，熄灭了。
而被撞破身份的精灵少女，则在洛川惊讶的时候，趁机转身跑进了森林。
洛川注视着，没有着急追上去，任随她跌跌撞撞地跑远了。
冰精灵大多都雪发蓝瞳，赤瞳者则被视为不祥。如被同族发现，就会当场作为亵渎和辜负神明的罪名直接献祭掉，无一幸免。看来这个女孩并非如他所料想的那般，是个寻迹而来的敌人，而很有可能与自己一样，仅仅是个侥幸脱困的逃亡者。不过，也仅仅是很有可能罢了，依旧不能轻易放松警惕。
洛川开启灵视，充溢的魔力将眼眸染成了蓝色，自此他的视野再无事物可阻挡。
他隔空望着柔弱的精灵少女，锁定了她所在的位置，并且由衷祈祷她能在魔兽的口下活过这个夜晚。
至于，对方最后会变得怎样，他并不关心。
回到灯塔后，洛川并没有躺下睡觉，而是一反常态，不眠不休地翻阅了一整晚的古籍。
（二）
第二天早上，当他眨着干涩的眼睛推开灯塔门的时候，远远地望见太阳才刚刚从波澜起伏的海平面探出头。阳光照在他因过度使用而有些发红的眼眸上，刺痛感促使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清凉湿润的晨风，并没有让他脸上堆积的朦胧睡意减去多少。
估摸着到吃早餐的时间了，洛川连灯塔的门都没有关，手捂着嘴打着哈欠踱步走进了丛林。
他来到昨晚遇见精灵女孩的湖泊，简单盥洗了一番。湖面白雾缭绕，草木上的朝露仍未晞，冰冷的水触碰到脸庞使得人清醒不少。他将路上顺手摘来的野果清洗干净，草草地解决了今天的早饭。
吃饱喝足以后，果子仍剩下不少。然后，他将它们一股脑全部泡在了湖水里面。接着，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凝视着她逃离的地方久久出神。
半个小时之后，太阳距离海平面更加高了，山崖上的白色灯塔被照拂得煜煜生辉。潮水不厌其烦地冲撞崖脚的岩石，生成无数细小的白色泡沫，又在瞬间不约而同地破碎、消失，依此循环往复。
今早的大海格外的温顺，大浪似乎还没有睡醒。海鸥贴**静的海面低空飞行，耐心寻觅着忍不住从海里浮上水面透气的倒霉鬼。那些不幸被洋流冲上陆地的螃蟹，举着钳子一如既往地横冲直撞，不过很快便沦为了其他动物的盘中餐。
洛川回来的时候，像背木头那般用肩膀上着尖耳朵的雪发精灵。
灯塔右侧的木棚子里整齐地堆砌着干燥的木材，一把饱经风霜的斧头静静地斜靠在塔墙上，它的握把吸足了汗水和尘土已经发黑，仿佛随时可能会断掉。木棚的正前方两米处，有个高度不及膝盖的平滑树墩，这是洛川平日里用以砍柴的地方。为了让它更加耐用，他还在上面放了块二十厘米厚并且切面平滑的鹅卵石片。
洛川偏头冷漠地看了眼肩上奄奄一息的精灵，然后行至树墩前，全然不顾她所受的伤有多重，就这样将其甩在了上面。
精灵少女的名字叫聆语，突然受到撞击，她吃痛地从昏迷状态中被迫清醒，颤巍巍地抬起长长的眼睫毛露出赤红色眼睛。
她实在太过虚弱了，仅仅是睁开眼睛就几乎用尽全力，除了难以忍受的疼痛，已无暇顾及恐惧。
聆语所穿的白色纱裙被魔物撕毁大半，勉强还挂在身体上的那部分也被血液和灰尘浸染成暗红色，有些发黑发硬，裸露出来的肌肤布满了各种触目惊心的伤口，根本找不出一块完好的地方。她的右手中了毒，手掌到手肘处都变成了黑色。
苍白的脸，因失血过多而褪色的唇，涣散的眼神与黯淡无光的目光表明，她在心里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
“想要活下去吗？”
“那就回答我的问题吧。”
聆语所见的蓝色天空中，有个人的脸突然出现，影子盖在她的脸上，挡住了照在眼眸上的光线。但她离死亡越来越近，神智不清，视线模糊，她显然已经不具备辨别能力。她的唇只抿开一丝缝隙，便很快又闭上眼睛陷入深度昏迷。
见她昏迷，洛川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确认情况属实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人在面临死亡的恐惧时，会下意识地抓紧一切可以使自己活下去的东西。洛川本想用她的生命，逼她说出自己真实的来历，现在看来，计划泡汤了。
“那么，现在就来试试第二种方法吧。”
语毕，洛川以公主抱的形式将聆语抱起，大步流星地往灯塔里走去，身后大理石上残留的黑血，顺着树墩的纹理流向了草地。
洛川运用炼金术将中空的铁柱，改造成了刚好可以装下聆语的铁桶。完工的铁桶从红色的炼成结界脱落后毫无悬念地直挺挺砸在地面上，金属的碰撞声空灵地响彻灯塔内部。
洛川先是往铁桶里装满了水，然后又根据昨晚阅读的古籍内容，生成种类繁多的魔药原材料，遵照一定的顺序与比例加进水里。随着各种材料入水，水逐渐变得混浊，变得越来越奇怪，散发荧光的气泡接连不断地浮上液体表面，颜色也越来越丰富、飘忽不定，仅靠语言已经难以描述。当最后一种形如球体，红如血液的材料放入，前面所有放入的东西像被凭空抵消了一般，液体又变回了最初无色透明的状态。
做完魔药的炼制工作后，洛川把聆语自桶口放下，浸泡在了其中。接着，她身上的各种伤口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一点儿伤痕都没留下。魔药如洗去污垢那般，洗尽她身上的伤痕，同时它变得越发污黑、粘稠，由于吸收了太多不好的分泌物，甚至还散发出了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魔药见效很快，不一会儿聆语就醒来了。不过她不是伤势的减退自然醒来的，而是被万蚁噬体般的剧烈痛楚强行唤醒的。
聆语感觉身体在像燃烧，也像被切割成了无数细小的碎块。难以承受的疼痛，让她的大脑停止了思考，除去快点逃离目前这个地方，再容不下其他想法。她疼得身体痉挛，手和脚不断抽搐、硬直，好不容易用手握住桶边，手却不争气地动摇个不停怎么都使不上劲。
聆语的眼眶睁大到要开裂的地步，重复闭合与张开的唇颤抖着没能发出声音，有种不合常理地安静。
洛川站在木阶梯上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双眼的金色瞳孔皆处于眼眶中央，直勾勾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你一定很想要摆脱这种痛苦吧。”
“回答我，是谁派你来的？”
洛川用拷问的语气朝她冷声开口道。
聆语对洛川的话置若罔闻，她在水中狼狈地挣扎，桶也摇摇晃晃。突然“晃铛！”一声，铁桶保持不住平衡摔在地上，混浊的液体也洒了一地。她猝不及防地摔落在地上，与液体接触的地方，出现的划痕瞬间又被修复。
聆语触电般吃痛地起身，两只葱白的手，弱不禁风地支撑着身体的重量，打湿的雪色发丝轻附在脸侧。
“咳咳…”
她小声咳嗽着，洛川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是时候该交代了吧，如果你还想…”
洛川来到她的身边蹲下，少女闻声缓缓抬起了头，当两人的视线触碰，他立即停止了口头的威胁。
在洛川的料想中，她本该面无表情或者带点怨恨才对。可他现在看见的，却只有无声落泪惹人怜爱的普通女孩子，以及饱受折磨后她眼神涣散的脸。
【请你…杀了我吧。】
少女主动牵引洛川的双手，握住他的手掌，然后将其放在自己的喉咙处，露出了异常幸福的微笑。温热的泪水从她长长的睫毛交汇处出发，滑过脸颊然后，一滴一滴落在了他的手上。
也就在这一刻，他心中的懊恼与不安到达了极点。即便她只是简单地动了动唇，他还是读出了她想表达的意思。这难以言衷的绝望，是令他最为印象深刻的东西，也是任何人都伪装不了的。洛川最害怕的事情莫过于，来自一名少女的哭泣。
排除掉嫌疑后，他已经没有杀她的想法了。
洛川感觉握住自己手掌的力气正在变小，然后猝不及防地，因昏迷而脱力的聆语不受控制地落进了他的怀里。少女的脸毫无防备地贴在洛川结实的胸膛上，他下意识的上前迎合抱住了脱力的她。
“精灵小姐，我该用什么办法，才能向你赎罪呢…”
洛川凝视着怀中的精灵女孩，苦笑地囔囔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