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白色沙滩。
清澈的天空一望无际。
如同轻盈盛装在调色盘的无垠蓝海,净是起伏的波浪。
若独自走在这片沙滩。
只身位于冬季海边特有的冷清宽敞空间。
沙子随着踩踏的声音脆弱崩塌,若感到畏惧。
低头一看,自己小小的脚尖又踏出一步。
再度在无垢的纯白中留下一个脚印。
远方看得见飞翔的小小影子。大概是海鸟。
沙,沙。
传入耳中的只有小小的脚步声,以及冲刷沙滩的蔚蓝海潮声。
感觉到寒意的若拉紧大衣行走。
缓缓行进,无人催促。
抬头一看,光线漫射的水面闪闪发亮。
冬季的光没有热度,只是耀眼不已。
小小的脚步声、小小的脚印,如同细长锁链在沙滩延伸。
赤裸的脚每次碰触到蓝海,光之粒子就迸散消失。
若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却没有刚才的焦躁感。
这里不是目的地,却应该是安全的场所。
在宁静海边散步,是令内心平稳的愉快体验。
不若得走了多久。
若试着靠近水边,以赤裸的脚尖碰触这片蔚蓝,试着轻盈转圈。
试着让脚印如同蜜蜂之舞缠绕在一起。
由于独自一人,因此表情正经的若,试着做出这种事。
试着稍微快乐地展露笑容。
脚印忠于若,无止尽地仰慕若并跟随着她。
连这也像是可以写在日记般愉快。
虽然位于远处,非得眯细双眼注视,但一个人影映入若的眼帘。
有点困惑般摇晃身体注视海面的修长身影。
若惊讶于身体好轻盈,接着得知自己向前奔跑。
以为很远的距离,她却以少得惊人的步数拉近,接着放慢速度。
若不是会扑过去抱住对方的人。
即使如此,若依然在崇拜心情的引导之下,仰望人影。
察觉到若的城惠,笑逐颜开。
若每次看到平常挂着孤傲表情的城惠露出这种笑容,总是感到满足。
感到害羞、耀眼、不好意思。
眯细眼睛微笑的城惠,在稍微迷惘之后,以目光向若示意,沿着沙滩行走。
若追着他的大衣衣摆,一起踏出脚步。
城惠似乎刻意放慢脚步前进。
不发一语走在旁边的若也一样。
只响起空气缓慢流动声与海潮声的海边,有种高雅的气息。
两人都不忍破坏这股宁静。
(主公的手好大。)
若看着城惠搔了两、三次头扶正眼镜的动作,如此心想。
目送这只手放入白色大衣的口袋,加快速度。
不对,慢一点比较好。
稍微慢一点,或许能成为抓住大衣衣摆的借口。
若如此心想,并且噘嘴。
丝毫没摆出不高兴的表情。
若遮掩表情,在海边转身舞动。
轻盈伸展焦糖棕大衣衣摆的自己肯定在微笑。
城惠回头看着这样的若,驻足等待片刻。
两人再度一步步行走于细砂糖工艺般的沙滩。感觉得到脆弱的沙子在脚底变形。即使有点寒冷的风拂过脸颊也毫不在意,身体中心处确实有股暖意。
对若来说,一切都稀奇又快乐。城惠大大的鞋子咬入沙滩。比若深的脚印也很有趣。偶尔造访的微强海风拂动城惠的大衣衣摆,若觉得很可爱。
若有点想把手放进城惠大她五倍的大衣口袋,却终究做不到。相对的,若回头看着城惠与她的脚印在沙滩延伸就心满意足。
冰凉的物体落在若小小的鼻头,令她惊讶。
无声无息轻盈飘落的,是白雪。
丝毫感受不到寒意的雪花,碰触到指尖就淡淡消失。
下雪了。
若抬头想告知城惠,看到城惠以温和笑容点头回应,得知无须报告这件事。
城惠帮若拉起大衣的绒毛帽,若戴上帽子继续前进。
虽然不累,但若觉得走了好远。
绿松色天空愈来愈透明,染为深沉的蓝色,天空浮现宝珠般的光辉。
闪烁的水面容许万物穿透,揽雪入怀,雪白摇曳。
「没想到是这么宁静的地方。」
城惠低语停下脚步。
不知何时,两人来到小小的海口。
「嗯。」
若出声回应。
其实她想回答得更贴心或是更有女人味,但她想不到方法。即使如此,城惠丝毫没展现不悦的样子,注视着入夜的大海。
当。
当。
感觉听到像是轻敲大水晶的声音。
辽阔海面的尽头,似乎远远响起讯号声。
突然间,若脑中出现新的认知,却在确认的一瞬间烟消云散。
某种不是若的透明事物,吹过若的内心。
明明不是自己的东西,失去那个东西的若内心却充满悲哀。
如同激励般轻触肩头的大手,使得若知道城惠也感受到相同事物。城惠的表情不严厉,却很严肃。
城惠从某处取出美工刀推出刀刃,笨拙地削掉自己一部分刘海。散发神秘砂色光泽的黑发分量,比起一撮少得多。
若从城惠手中接过美工刀,同样削尖自己马尾尖端的一小部分。她完全不知道为何要这么做,却知道这是必要的行为。
两人将头发扔入沾湿脚底的蔚蓝大海。
响起如同确实接收的水晶声响,没有寒意的雪花轻飘飘地舞动。
若至此终于理解到,这些淡淡的碎片是众人的回忆。
死亡并非夺走人的记忆,我们在这里献出记忆,就能得到重新出发的机会。即使事后无法回想起来,也是自愿重新出发。若认知到这一点。
「真了不起。」
城惠轻声说出的话语,正是若的感想。
轻盈飘落的雪,不若得蕴含多少想法。
不若得有多少人在这座海滩重新下定决心。
庞大的数量与重量使若感到晕眩。
而且她莫名确信,这不是既定的正当权利,是宝贵到难以置信的幸运。
城惠就在身旁也是一种幸运。
「若战败了?」
听到城惠这句话的若思索片刻,终于点头回应。
是的。
我死了。
死在杀人魔刀下。
这种事,无妨。
并不是因为能在大神殿复活,但这也无妨。若自愿战斗,并且战败。其中没有后悔。
不过,对于自身死亡的认知唤醒若的记忆。这是冲出蕾妮希雅住处飞翔于天空的记忆:是宗次郎所展示的非常重要的某种事物:是守护宗次郎的〈神官〉全种贯注的侧脸:是莉洁、荷丽艾塔与其他参加茶会的女孩们的华美却认真的某种事物……
—至此结束。
「某种事物」是什么事物?
若发现自己只能将其形容为「某种事物」。
自己历经那场战斗,丝毫没有进步。
她不明就里,因而懊悔、内疚,只能哭泣。
自己碰触到某种重要的事物。她终于察觉了。但她完全不若得这是什么,不若得该怎么做。明明是他人赠送的礼物,若知道这个事物多么宝贵又重要,却无法活用。
若想对城惠说明。
若想告诉城惠,自己找到某种非常美丽、美妙的东西。
重要的事物就在那里。即使无法确信,却认为那是他人赠送的东西。
但若无法具体说明,无法化为言语。
揪心的后侮情绪使得若泪如雨下,丢脸哭泣。
无法传达给城惠。这个事实甚至让若觉得伤害到某种重要的事物,因而无法承受。害怕自己的不中用害得礼物价值大打折扣。
那里确实存在着某种事物。
位于蕾妮希雅的双眼之中。
位于宗次郎无惧一切的微笑之中。
死亡不是失败。指尖碰触得到却无法获得,才是若的失败。
不对。若甚至觉得,这个东西从一开始就位于眼前。既然这样,就表示没能找到的自己反复无数次失败至今。并非他人点明,若认同这应该就是真相。
若再度为自己的没出息落泪。就是因为这样,才会一事无成地死去。
「这样啊。我也是。我死掉了。」
放在头上的手引得若仰望,发现城惠挂着为难又温柔的笑容。若知道城惠在关心她。如同自嘲的客气笑容,是若的公会长对她诉说时的表情。
「主公也是?」
「嗯。」
接着,沉默在两人之间流动。
城惠困惑地动着放在若头上的手,若认为肯定是因为他想说话却想不到要说什么。城惠有着这种笨拙的一面。若完全不在意,但城惠应该有所在意。
「我失败了。估算得太天真——没能完全信任。」
这番话与其说是泄气话,更像是自省。
「我不懂。」
所以,若回应时也不说泄气话。
「真是不可思议。我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若。」
无数雪花飘落之后,后续的答复才低声传来。
若思索城惠这番话的意义,吓了一跳。
确实非常不可思议。她好久没见到城惠了
这么说来,若想见城惠。
好想见他。
想让城惠摸头。
若也回想起来,她想得到城惠的称赞。
这场邂逅就是如此神奇。
居然在这种地方相见。
直到刚才都无暇注意到这件事。
注意到和城惠相见多么神奇。
若即使不明就里,也感觉到此处非同小可。她感谢这次奇迹般的巧合。
「嗯。主公,真是不可思议。」
若回想起刚才走过的雪白沙滩与蔚蓝大海。
漂白般耀眼的光景中,城惠回头看着她。
若跑过去抬起头,城惠大大的手抚摸她的额头。
只是巧遇。
不过,这次巧遇祝福着若。
别无所求。
若尚未得到的事物,肯定依然沉眠于伸手可及的场所。
不只如此,肯定有无数事物存在于若没发现的暗处,存在于至今未曾寻找而错过的微笑之中。
傲慢地认为得到的幸运是理所当然,擅自认定没能得到的幸运不存在。无论是幸运、邂逅或助力,明明都存在于世界各处,等待若发现它们。
「所以,我想再试一次。」
「我也会再试一次——这是大家教我的。」
若紧抓城惠的大衣。
这段记忆的触感类似脚底脆弱崩塌的沙子,若预料到这段记忆不会留存。
正因如此,即使觉得可能会弄皱大衣,她依然用力紧握。
恐怕又会和城惠相隔两地,因此想紧握大衣。但这个愿望枉然落空,粉雪般的无垠沙丘愈来愈耀眼。
平淡的退潮声,带走若献出的一撮头发——带走些许记忆。
若落入逐渐混合为一的深蓝色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