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癌 Cancer

作者:litly 更新时间:2023/1/18 23:35:48 字数:5273

· 那扇门就在你面前不远处,看起来触手可及,只有当你真正伸手试图抓住它的时候,你才会发现它正在逃离你。

你会发现那扇门正在往上升,或者说你正在向下落,在无法体验到失重感的状况下,这两者没有区别。你拼命伸直手臂,那门扉则飞快地逃离你,它一边逃,一边回头看你,那目光让你毛骨悚然。

他一开始根本没有意识到门是会逃跑的,他以为,如果门在那里,在一个他可以清楚看见且距离不远的地方站着,那么他什么时候想打开门出去都可以,就算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例如那扇门从外面锁上了,他依然总有机会撞开门离开,即使这可能稍微付出一些身体上的疼痛作为代价。

就像一开始,他的头根本就不痛,只有幽灵般的猝疼在耳道里鬼祟地徘徊,那个幽灵一开始被识别为某种无关紧要的原发性头痛,在他的无视中肆意生长了接近半年,直到它在一次次的退让中愈加放肆,不但从耳道里扩散到了整个半脑,甚至于引起了长时间的失眠与食欲减退后,他才迫不得已从被各种事情塞满的日程表里抽出时间前往医院。

在脑部核磁共振成像中,他第一次看到了那个不详的阴影,相较于图像的其他部分,它的颜色要更深一些,但深得不明显(至少在他看来),它的边界和图像的其他部分混合在一起,模糊而难以辨认,这也让它的轮廓变得很奇怪——它的形状仿佛每时每刻都在缓慢地变化,如同一团无定型的胶质。在那时他的眼中,那东西畸形而黯淡,充满了压抑与悲伤。

胶质瘤二级,偏向于良性,没有出现明显的扩散倾向,但是凑巧位于一个无法通过手术切除的关键区域中。

对于这一消息,他产生了两种情感,首先是轻微的不安(这种不安表现为深夜独自一人时紧锁的眉头),以及强烈得多的烦躁,由于肿瘤的存在,他处理各种事务的效率急剧降低,各种药物的摄入与穿插的住院治疗彻底摧毁了他生活的有序性,他感到失序与无力,这种感觉很糟糕,仿佛你的生命突然之间开始错误地盘曲,折叠,复制,从一条道路变成了一个漩涡,一刻不停地向外抛射着令人作呕的重复。他脑中那不详的阴影缓慢而不可阻挡地生长着,他在那些远离睡梦的夜里睁着眼睛,在妄想中将它视觉化:一个由聚集在一起的密集球体组成的圆滑形体,或是深灰色的,群岛一般呈现支离形体的细胞系,它们漂浮在空无一物的地方,无法辨认大小与边界。

从确诊的那天开始,他就开始默数着天数,直到愈演愈烈的痛苦将他淹没。癌症持续恶化,它推进得很缓慢,仿佛一场在时间上被拉长了千倍的凌迟,在他的眼中,这种缓慢代表了一种充分的轻蔑。

他遵从医嘱,采取最稳健的治疗手段,修正了所有不利于病情好转的生活方式,将一切偏差控制在安全范围之内,他自认为已经将一切能做的都做到了最好,每一个步骤都在最高的规格上完美执行,但是这一个又一个的完美的环节最后描绘出的,只是一道路径,也许是肿瘤不可阻挡地走向恶化的路径,也许是他日复一日趋近深渊的路径。

他的生命突然变成了一场倒计时,他看着眼前的单行道,那道路上标满了刻度,那些刻度在较近的地方是清晰规整的,离得越远,它们就越发模糊、扭曲,舛误愈甚。而在更远处,就连单行道也消失了,道路本身如同不死细胞一般分裂,变形,相互粘合,构成一个畸形的陌生世界,他不用迈开腿,底下的道路自行后退着,反向牵引着他进入那个世界,去成为它或正或反的一个部分。

他开始失忆,出现无法压制的非器质性疼痛,接着是无规律发作的癫痫。不仅是神经性破坏,肿瘤还对他产生了强烈的精神影响,他在终末期开始前就患上了伴随着强烈躁狂的精神分裂,他开始出现严重的幻听幻视,在间歇性失忆的共同作用下,他逐渐失去了分辨现实的能力。自从他在躁狂发作时徒手挖出了左臂里的PICC管后,人们就不得不用束缚用具把他长时间地绑在病床上,他的大脑在身体无法运动的情况下开始制造运动幻觉,有时候他半夜醒来,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空旷寒冷的原野上,如果他的反思功能刚好还算正常的话,他会知道这一切只是幻觉或梦境,但即使如此,他也无法仅凭自身力量就从任何一场类似的幻觉中挣脱出来。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他还记得自己名字的第一个字是“喻”,这是因为他在为数不多的清醒时间中听到医护人员管他的父亲叫“喻先生”。但是问到具体的名姓,他便只能窥见一片混乱,他尝试从人们对他的称呼中辨认出自己的名字,人们有时候用两个字的姓名叫他,更多的时候却用三个字的姓名叫他,当人们用三个字的姓名叫他时,他会出现强迫性的失读症,那些吐出的字句成了无意义的音节,无法记忆更无法理解,除了引发进一步的焦虑之外别无二用。而那两个字的名字则可以被清晰地记忆,它的发音是“喻yong”,他认为它具体对应的汉字不是“永”,不是“勇”,也不是“涌”,而是“蛹”,即使从情理上说不通,他依然相信,或者说只能相信事实就是如此。这个名字中似乎包含着某种诱发迷狂的因素,他想象着自己的身体是一个巨大的蛹,已经到了濒临破碎的边缘,而将要从中孕育的某物,泛着灰黑色的古怪色泽,不规则,无边界,永生不死的形体涌动着,涌动成一个深紫色的漩涡,所有的现实性都被漩涡巨大的吸力抽出,坠入永不反刍的深渊,在那里,他就可以不用是自己。

痛苦依旧在延续,在时间性崩溃后不久,他就开始经常性地陷入长时间的昏迷,昏迷是为了逃避痛苦,在所有的止痛药都失去作用后,昏迷是他仅剩的逃离痛苦的手段。他生命最后的半年在ICU中度过,伴随着严重的呼吸机依赖。他无法向他人清晰地说出自己求死的意愿,或者说,他甚至无法与他人进行任何沟通,他在幻觉中无数次拔掉呼吸机的插头,但在现实中,他只能看着那些失去名字与面目的可憎人偶肆意摆弄自己的躯体,它们也许曾经是医生,护士,乃至于他的父母,但现在,它们只能在他完成高剂量吗啡注射后的几个小时之内勉强保持人形。而后,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看见自己的疼痛通过耳、鼻、眼、喉,乃至于全身的毛孔中钻了出来,它们以液体的形式渗出,一遇到空气就迅速凝结成固体,准确来说,是一种介于固体与液体之间的凝胶状物质,它们一脱离他的身体,就开始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扭曲成模糊的人形,围着他站了一圈。它们的颜色类似于半凝固的血液,它们的数量很多,还在一刻不停地环绕着他手舞足蹈,也不知道小小的重症监护室里哪来那么大的空间。他被它们晃得烦躁,于是便用手打,用脚踹,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把它们赶跑,可它们不但不跑,反而一窝蜂地拥上来,把他抓鱼一样抓住,然后抬着他向远处的不知道什么地方走去,他一开始拼命挣扎,可是很快就累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将自己抬到了一片草原上。刚好是晚上,草原的空气很湿润,圆球状的月亮挂在天空的正中央,痛苦的人形把他高高举起,一个叠一个地搭起了一座人塔,他不知道它们要干什么,直到它们将他抬到人塔的最高处,然后猛地往下扔时,看着飞速接近的地面,他混沌一片的脑中突然闪过一种明悟,然后就是一阵无法遏止的狂喜——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于是他在空中就张嘴大笑起来,冷风灌入他的口中,整个脑袋都被冻得抽痛,但是这反而让他更加放肆地笑了起来。

可就在撞击的前一刻,他的表情骤然转为极度的惊骇,兴奋的笑声陡然转变为歇斯底里的尖叫,他一下子跌入了那个房间中。房间中间放着一张旋转椅,周围还摆了几个摄像机支架或麦克风支架之类的东西,没有激烈的碰撞,他轻轻落在了房间中央,看着面前的旋转椅,看着那些栩栩如生设备支架,看着房间的墙壁与挂灯那标准的三维几何形体,他的心中生出一种压倒一切的恐惧,他癫痫发作一般在地上抽动惨叫,一边伸出手想要挖掉自己的眼球。可在看到自己伸到面前的双手时,他发出了更为惊恐的嚎叫,疯狂地甩动着双手,像是要将两只手掌从自己身上甩出去一样。

就在这时,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身后拽了他一把,顺着那股力,他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那个房间。

趴在地上(他不知道,也不敢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上),他惊魂未定地喘息了好一会,才感觉到有人在背后看着自己。他不顾自己还隐隐发软的双腿,急匆匆地站了起来——他知道,当有人在背后看你的时候,最好不要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他转过头,发现在一片黑暗的场景中站着一个人。实际上,他一开始并没有看出那是一个人,因为它的样子并不符合通常意义上的人的形象(但是他只要一在脑中构建标准的人的形象,就会遭遇剧烈的心悸),更准确一点说来,那是一个动漫化的人的形象,更更准确来说,那是一个黑发黑瞳的动漫少女,她穿着黑色的T恤和短裤,T恤上印着一个红色的符号——一个被斜线贯穿的圆形。


“你还好吗?”动漫少女在他眼前挥了挥手。他却突然笑了起来,先是小声的嗤笑,很快就抑制不住爆发成了响亮的大笑,他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少女的脸,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你...你为什么...哈哈哈哈...为什么长成这样...哈哈哈咳......”

“果然很不好......”少女微微皱眉,“你有很强烈的实物恐惧症状,只是看到自己的身体都会引起惊恐性癫痫,不光是我长成这样,你的形象也被我暂时调整成了类似的状态。”

他愣愣地盯着少女的眼睛看,她的虹膜是浅丁香色的,看起来很清澈,但她的瞳孔却是纯粹的黑色,看起来混沌又深邃,也不知道是不是动漫形象在表现上的夸张,那对瞳孔如同两个圆形的深渊,你越是盯着它看,它在你视野中占据的份额就越大,好似某种吞噬视线的黑洞。

就在发呆的期间,他想到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这位少女说的是Badeshi语,而他不仅从来没有学习过Badeshi语,甚至根本不知道Badeshi语是什么,但是他就是知道少女正在使用这门语言,并且他完全能听懂。第二件事是:他应该已经死了,现在却在一片黑暗中和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动漫少女聊天。

他用手揉着太阳穴(即使他的头根本不痛),试图找回一些理智,片刻后,他试着开口:

“我不是死了吗?”

“是的,你已经死了,现在的你只是一个灵魂。”

听到这句话,新的恐惧在他心中升起,他知道,只有当灵魂不存在的时候,死亡才能称得上解脱,而现在面前的少女却告诉他,灵魂不仅是存在的,而且还是会感到恐惧,会承受痛苦的。而如果灵魂是存在的,那么转世轮回,乃至于天堂和地狱都可能是存在的,这就意味着他还要继续保持自我意识,还要继续“活着”,而这进一步就意味着他所承受的折磨还远远没有结束,甚至可能永远都不会结束。

他盯着面前的少女,直到灵魂的双眼隐隐作痛,她又是谁?是她把我带到这里的吗?她的眼睛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要长成这样?她衣服上的那个符号是什么意思?我的头为什么又开始痛了?

突然,他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他病入膏肓的大脑制造的幻觉,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现实中的他此刻正躺在床上,全身插满维持生命的管子,奄奄一息,而幻觉中的他却能跑能跳,甚至还能和莫名其妙的动漫人物有条有理地对话。但是,另一个与之相悖的念头随之出现了,他为什么能意识到自己处于幻觉中?他为什么会拥有如此清晰的思维能力?难道他真的已经死了,此刻在思考的真的是他的“灵魂”?不,更好的解释是他正处于某种濒死幻觉之中,清晰的思维是他生命最后一刻的回光返照。而这就意味着他很快就要真的死去了,想到这里,他终于又在心中升起了一阵喜悦,仿佛即将昏厥的前兆,他感觉自己的视野慢慢地变暗了,这进一步确证了他的猜想,于是在那欣喜中又多了一分释然。

等等,视野变暗了?在一片黑暗中,他是怎么知道视野变暗与否的?如果视野真的变暗了,那就意味着这里存在某种参照物,某种本身并非黑暗的参照物,可是这里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真的没有吗?那边放着的旋转椅是怎么回事?

恐惧淹没了他。他百分之百确定这个房间他曾经见过,而模糊的记忆除了既视感之外给不出其他任何东西,他的大脑不受控制地检索着记忆,一片片的记忆被连血带肉地扯出,暴露在空气中翻找,他越找就越害怕,很快就如同癫痫般倒在地上抽搐。就在这时,有一股力量在他身后拉了一把,顺着这股力量,他飞也似地爬出了房间。

喘息未定间,他感觉到身后有人在盯着他看,他站起来,转过身,无边黑暗中站着一位黑发黑瞳的动漫少女,她穿着同样是黑色的T恤和短裤,T恤上用红色染料印着一个被穿刺的圆形。

看到动漫少女,他突然抑制不住地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你怎么...长成这个样子...哈哈哈”

少女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你还好吗?”

他还在笑。

“这样我们哪里都去不了,再来一次。”

“你还好吗?”

他愣了一会儿,少女深黑色的瞳孔在他眼中飞速放大。他刚要开口,少女便先一步删除了他开口的想法。

“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准备好了吗?”

他看着桌对面的医生,呆滞地点了点头,试图不去看桌面上那具开膛破肚的尸体。

“名字。”

“喻蛹。”

“不对。”

“我不记得了。”

医生在笔记本上写了些什么。

“年龄。”

“二十...二十十?”

“死因。”

“脑疝。”

医生停下了手中的笔,抬起头看他

“什么原因引发的脑疝?”

尸体积水的腹腔中溅出几只蛆虫。

“胶质瘤。”

医生摇了摇头,用手中的圆珠笔指了指他的腹部。

“你的意思是......胃癌?肿瘤的发源地不是大脑而是胃部?”

医生还是摇头,将视线收回面前的笔记本上,看起来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打算。

“怎么办。”

“什么?”

“你,怎么办。”

“我......”

“你饿不饿?”

他很饿,但看着面前在尸水中打滚的蛆虫,他提不起一丁半点的食欲。

“不饿。”

“它饿不饿?”

它?

他看着一只肥胖的蛆虫吞下了同伴的无头残骸。

“它很饿。”

“就是这个。”

医生漫不经心地,在本子上边写边说。

“ ‘它很饿’,就是这个,这就是答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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