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你刚刚的表演又是一塌糊涂,你根本不适合这个角色——整个剧本也是一堆狗屎——不过,我们很快就会得到第二次机会——或者第二次失败,谁知道呢。”
“你只不过是在夸大我的错误,就好像这个局面是我一手造成的那样。”
“让我们看着吧,第二场演出很快就会开始,我相信在它结束之后你就会被扫地出门——你根本毫无长进。”
“不是第二场,而是第一场。”
“如果你坚持这么说的话,不管怎样,让我们掷骰子吧,让我们假装列车还没有离开站台......”
......
黑色。
黑色的天花板。
有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落在脸上。
少女睁开眼睛,几乎没有发觉自己已经醒了,凉丝丝的水珠在嘴边滚动,咸的,是眼泪吗?
窗外还是一片漆黑,现在几点了?
她醒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查看时间,然而房间里的钟早就坏了,秒针还在走,但是时针和分针僵在原地,摆成了一个血腥的“V”字,这个停转的钟在向她述说一个事实:不再有白昼了。这意味着她要一直躺在床上,不能掀开被子也不能走动,只能一直睡下去。
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她想,必须要把钟的分针和时针调回原位,而且越快越好。但是房间里除了她一个人都没有,这意味着一个没有人正在房间里,她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没有人的监视——她不能在不惊动没有人的情况下走到房间的另一端,把钟取下来,把时针和分针调回原位,再把钟放回去。
所以,她什么都没有做。
然而水还是一滴滴地落在她的头上。
于是她选择将自己蒙在被子里,这样一来,水就滴不到她了,而且被子里很温暖,温暖,而且缺乏氧气,闷热和微窒息为她带来了安全感。她就沉浸在这种感觉中,格外清醒。
沉浸下去沉浸下去沉浸下去沉浸下去......
然后她醒了。
阳光从窗外射入,是白色的。
她看了一眼钟的位置,钟不见了。被偷走了,她想。
少女起床,正好是六点半。做出这个判断不需要钟,因为她每天早上都会在六点半醒来,无论她前一天晚上以何种状态入睡,这是一个诅咒,一个跟了她两辈子的诅咒。
少女起床,赤脚走进一体化卫浴,两米高的落地镜正对着推拉门,一个玻璃水槽架在镜子前端。
到处都是透明的,一切都在反射,整个卫生间都由玻璃制成,玻璃的地面玻璃的天花板玻璃的马桶玻璃的浴缸玻璃的水杯玻璃的镜子。 镜子前放着一粒盐。少女看到自己赤裸的双足踩在空灵而脆弱的琉璃地面上,似乎也要跟着变成了玻璃。
少女看向镜子,镜子里站着一个自指。
镜子中映出同为玻璃制成的浴室门,映出同为玻璃制成的各种物品,光线在玻璃与玻璃之间反射,穿透,不知去向。本应倒映事物形象的镜子此刻却无所倒映,只有永不停歇的光在无数镜面中穿行攒动,同义反复嵌套着另一个同义反复,混合着递归与分形样式的无限空间在镜中缓缓旋转。
少女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出现在了镜中。
少女穿着一套对她而言太过宽大的睡衣,未经打理的黑色长发散落腰间,皮肤呈现出一种陌生的苍白,她的虹膜与瞳孔混合在一起,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球的大半,它们是黑色的,但并非纯粹的黑,而是沾染着白色噪点的黑,一种近似于电视花屏的色调,两颗纷扬着雪花的眼眸。
她左胸的衣物上扣着一张塑封的卡片,那是一张学生证,上面写着她的姓名、出生年月以及就读学校。
卡片告诉她,她的名字是“喻蛹”,这个名字很奇怪,它让她想到了一只在黑暗角落蠕动的昆虫如何用逐渐加厚的表皮将自己闷死。
她盯着镜子前的那颗盐粒看,那粒盐的存在是一个警告,提醒她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地丧失了。
她伸手把那粒盐拿起来,就在那一瞬间,她的手变成了玻璃。
然后她醒了。
......
房间的一角堆着几口棺材。
现在正值黎明,窗外没有太阳,微光黯淡。摆在最顶上的棺材突然动了,它滚落在地上,然后从内部缓缓打开。
一个男人推开棺材盖,走了出来。他的头发是红色的,他的五官看起来很熟悉。
男人重新盖上棺材盖,顺势坐在了上面。
喻蛹此时刚从床上坐起,正好看到了男人钻出棺材的全过程。而男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盯着她看。
“你为什么要睡在棺材里?”
这句话是男人说的,他的声音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
“我?睡在棺材里的不是你吗?”喻蛹把身子往床头挪了挪,坐得更直了些。
男人点点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要来分享秘密吗?”过了一会,红发的男人又开口说道。
“你想知道什么?”
“随便什么,从你的工作开始吧,你是医生吗?”
“不是你想的那种医生,我负责把死人堆在一起,有人会将他们运到集中焚烧点。”
“到你了。”少女说。
“我有点担心镇子里的人们不欢迎我,我能想象到他们将房门紧闭,连窗子上都钉满了木板,连一枚指甲币都不会留下。”
“你是卖保险的?”
“不是。”
“他们会喝酒吗?”
“有时候会。”
“你是开轿车来的?”
“是的。”
“我知道了,”喻蛹看着男人的红色头发,“他们给你取绰号了吗?”
“他们叫我‘秃头女’。”
房间里陷入了一段很长的沉默。
在沉默中,喻蛹感到有人在摇晃自己的身体。
她睁开惺忪的睡眼,面前是那个红色头发的男人。
“你为什么要叫醒我?”少女问他。
“我叫醒你了吗?你也有可能没醒,而我只不过把你叫入了梦中,如果没有清醒,也就没有梦。”
男人站了起来,走到了半掩的房门前。
......
早上六点半,白色的天花板。
喻蛹睁开眼睛,几乎没有发现自己已经醒了。她捂着脑袋,慢慢从床上坐起来,这并不是因为她头痛,恰恰相反,这是因为她头不痛。正如某位创立了痛苦之本体论的哲人所言,生活的洁净依赖于一套脆弱的符号整合机制,这套机制不是平白无故产生的,它时刻需求着主体的维护来使之不至于退化。而对那些符号系统已经遭受降级的人们而言,这带给了他们对痛苦的更高容忍度,同时也带来了对堕落状态的斯德哥尔摩式迷狂。
喻蛹此刻便处于这样的状况中,这是她来到这里的第七天,她依然没能适应没有痛苦相随的日子。她意识到痛苦不知何时已经成了指示自身存在的不可缺失的刻印,失去了痛苦,她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那个紫红色的深渊还在她视线的基底旋转着,无论她睁眼还是闭眼,无论她看着什么东西,深渊总是潜伏在视界的最深处,它并不向她发出任何引诱,只是等待着,喑哑地旋转着,从中吹起的风扑面,带来一种令人不安的寒冷。
我该走了。喻蛹又一次跟自己说,这已经成为了一种例行公事,她知道自己不会离开,她还没准备好,没有准备好去面对轮回或是更为悲惨的可能性,也许永远都不会准备好。
她又一次地提醒自己,该走了。
她又一次地对自己说,还不急。
我该起床了。
喻蛹跳下床,走到房间另一端的衣柜旁,拉开柜门的刹那,面对着柜内那张近三人高,镶嵌在柜体上的水银镜时,她再次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纤细的少女。原本合身的睡衣现在显得过于宽大,乃至整个右肩都因为滑向一边的衣物而暴露在外。她那和体态相配的细弱双手正搭在身前,一动不动。
“我出什么事了?”她想,这不是梦,她也不是刚刚发现自己变了样子,事实上,她已经在这具身体(容器)里待了七天了,应该已经习惯了才对。
我不应该惊讶的。她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不过这也很正常,毕竟她才刚刚死过一次,毕竟她才刚刚从一连串的梦魇中恢复过来,那些梦魇凌驾于她的思维,别说理解,连体验它们都几乎不可能,它们已经超越了她的现象学,更不要说她那孱弱的世界观了——它早已被撕得粉碎,而且很可能再也拼不回来了。她现在什么都不信任,什么都无法依靠,反思对她来说成了一件无比痛苦的事情,连自我的存在都变得那么淡薄,只有无意识运转的现象学模式还在继续结构出被色彩与形状填满的现实。
那位少女——这具身体(容器)原本的主人——曾告诉她:不要相信自己,不要以为自己能够对抗强力,要学会逃避和转移。她现在明白了,这和个人的意志与信仰无关,和个人的认知与观念无关,在降临的强力面前,所谓个体的坚定,意志与信念只是一些自欺欺人的伪概念。
但是我挺过来了。喻蛹对镜中的自己说,我永远地失去了某些东西,但也有一些东西被我找回。
我还活着,我还能体验,我还在思考,尽管它们带给我痛苦,饥饿与恐惧。
她感觉好了一点,镜中的那个少女在某一瞬间似乎勾连上了她的自我模型,在短暂的一瞬间,她的人格解体症状消退了,她重新体验到了拥有自我的感觉。
不管怎样,更衣还得继续,喻蛹脱下睡衣,本打算直接把内衬套上,想了想,还是先找来医用胶布贴在**处,这个行动之中包含着对某种改变的暗示,如果考虑到今天正好是她来到这里的第七天,这种暗示就强烈得几乎成为了一种宗教典仪——于是在下一个瞬间,她突然决定今天出门看看,带着这样的突发奇想,她钻进了那个五米高的衣柜中。
堪称巨大的衣柜分为上下两层,之间用梯子连接,柜中放着各种各样的织物,无论类型,尺寸,男女,风格或者材质,略微夸张的说,这个衣柜里装着整个人类纺织体系的缩影。但是,最为奇怪的一点是,尽管织物的种类如此之多,光是丝袜就有近百个款式,你在其中却几乎找不到一件户外服装,哪怕是一件外套也没有。喻蛹唯一能找到的,是一套日式的女性校服,它分为两个部分:上装是白色的札幌襟夏服,下装是黑色的轮褶短裙。偌大的衣柜里有着如此多种类的内衣、鞋、袜,却只有一套户外服,还是一套几乎没有泛用性的学生制服,这本应该是一件奇怪的事。可喻蛹不在乎这些,她要思考的东西与她要不断提醒自己不能思考的东西都太多了,以至于穿什么样的衣服这种事情根本不会被纳入她的思维议程中。她几乎是在无意识的状况下迅速将这套她上一世从未接触过的服装穿好,同时出于审美上的考虑,顺便将内衬换成了白衬衣,再找来了一条红色领结,随手将它在胸前打出了一个蝴蝶形。这一系列动作简洁而流畅,呈现出难以置信的连贯性,好像已经经历了几百遍的排练一般,实际上也的确可以这样说——她的无意识进程在看到衣物的那一瞬间就开始了特定主题的应然行动分析与脑内预演——这不仅是她上一世的习惯,也是对少女那句忠告:“将痛苦放到身体里”的先导实践。
最后,出于整体搭配的美学完整性考虑,喻蛹换上了并不是很适合运动的小皮鞋。她整理了一下上衣边角,对着镜子踮着脚转了转,镜中的女孩体态轻盈。她一定很漂亮吧,喻蛹这样想到。
遗憾的是,这些现象无法带给她任何触动,无论是看着镜面自我以少女的形象蹦蹦跳跳,还是亲手穿上青春感十足的jk制服,她的心中都没有一点额外的情感:异样、羞耻、自我欣赏......通通都不存在,甚至连对美的感受都变得微乎其微——她能够理解哪些衣物的搭配会生产出美学符号,甚至于能够洞察微观的美学结构,可是,她无法切身地体验到美的感受,也许这就是人格解体的症状吧,她想,她曾经了解过,人格解体症的患者在症状表现期间会失去躯体的自我归属感,他们感到自己不再是自己,自己不再完整地成为自己。她同时还了解过,人格解体症的患者往往会因为自身的症状而承受巨大的痛苦。而她此刻一点痛苦也感觉不到,她的心中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或者说,连“什么都没有”也没有。每当想到这一点时,她那日益遥远的人性就会微不可察地感到疼痛。
我还活着。喻蛹看着镜中的少女,她似乎在微笑,她的眼中流转着超越眼泪的水光,她似乎抛弃了所有负担,没有疼痛,没有恐惧,也没有不甘、饥饿、索取、绝望与爱。她只是站在那里,一举一动都洋溢着青春那不死的气息。
我还活着,或许我已经死了,但是依然有某个东西活着。不是我思故我在,而是有一个人在思考,一个陌生人,一个不是我的人。
也许有一天我将重新取回我。她看着镜子里的人,想到,那将会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在那时,我会再次出生,再次获得躯体,再次经历镜像阶段。
在那时,我将会再次面对你,镜子。
喻蛹阖上了柜门。
......
喻蛹站在半掩的大门前。
外侧的门把手上挂着一个黄色塑料袋,袋子不透明,有几点水滴在底部凝结——那里装着某个东西,那东西的体积并不大,仅仅让袋子底部干瘪的阴影显得更为深邃,但它的重量似乎不轻,以至于袋子的聚丙烯提手被拉伸得绷紧。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它很冷,根据体感,喻蛹能确定此时室内外交界处的温度在10℃左右,从袋子底部凝结的水滴看来,其内容物的温度应该远低于这个值。
喻蛹将袋子从门把手上取下,塑料袋的质量比她想象的更好,内容物的份量也比她想象的更重。
一拿过袋子,喻蛹立即揪着它的提手打了好几个死结,确保自己完全看不到里面装的东西后才将袋子扔进冰柜的最底层。经过厨房时,又顺便从水槽上方的多功能刀架中抽出一把厨刀。
然后,她回到了半开的大门前。
门外的大部分区域都被黑暗笼罩着,那是一种不像黑暗的黑暗,它如雾一般浓郁,却毫无黑夜的深邃与温柔,仿佛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作为一个标识,阻隔着人的视线,声称着此路不通。只有脚下的一小片贴着门槛延伸出去的砾石路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暗黄色灯光照亮,在黑暗中勉强地伸展着,消失在十步之外的视界里。
喻蛹将握刀的右手掩在身侧,刀尖朝向小指。再次确认门外的景象没有变化后,推开了那半掩的大门。
......
当喻蛹的左脚踏出门槛时,她发现自己踩到的不是坚硬的砾石,而是一个湿漉漉的,不知为何物的东西,她回头望向本应在身后的大门,不出意料的,大门消失了。她环顾四周,四个方向上都可以看到略微倾斜的硬土峭壁,从地面一直延伸到视线被黑暗彻底吞没的地方。
这里似乎是一个漏斗型坑洞的底部。周围有一个无法确认方位(也有可能根本没有方位)的白色光源,最低限度地照亮了整个洞底的空间。这也让喻蛹得以看清自己方才踩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即使那个东西已经被踩得裂成几瓣,喻蛹还是一眼就把它认了出来:那是人的肝脏,或者说,肝脏的一部分,它看起来相对新鲜,藕断丝连的血管簇还在渗出暗红的血液,在冷白色光源的照明下,它看起来就像一个多汁丰盈的颜料污点,被泼洒在一张空白画布的一角,成为了一副摆在角落里无人问津的后现代主义画作的一部分。喻蛹再次检视起周围的地面,不出所料,这个可怜的肝脏并不是这里唯一的人体器官,实际上,这里到处都是残尸,断臂,碎骨头和脏器碎片,再加上一些被砸烂破碎的头颅,也许还有几具勉强维持人形的躯干,这些东西不仅把地面完全铺满,还铺了不只一层——当喻蛹不小心踩到一团绞在一起的肠子并差点被它们没过大腿时,她发现了这一点。与此同时她还发现了另一个事实:这些尸块和内脏很新鲜,一定是刚死了没多久,因为她踩进那堆肠子里的右腿感受到了明显的温热。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鲜味。这种鲜味混合了血液,肠液,胆汁,粪水,尿液,脂肪和其他不知道是什么的味道,一般而言,你可以在任何一座大型的哺乳动物屠宰场里闻到类似的气味。这种味道让喻蛹微微皱起了眉,她的腹部传来一阵绞动,发出了明显的肠鸣音——她饿了。
喻蛹这才想起她已经有三天没吃过东西了,也许是由于解离症状,她几乎感受不到这具身体向她发来的各种信号。以至于经常连续几天忘记饮食,但相比于六天前,这种症状已经减轻了很多。实际上,在她第一天得到这具身体时,由于极为强烈的解离症状加上挥之不去的梦魇,她几乎无法控制它的任何行动,运动对那时的她来说是一种涉及千万神经元间关联关系的精密作业,连平稳的呼吸都是一件需要费力维持的事情,至于更为复杂的排泄等生理活动则根本无法正常进行。(实际上,她就是因为无法正常完成排泄活动而间接发现了房子内部状态每二十四小时都会重置这一事实)
喻蛹收回思绪,继续向着坑洞的边缘走去。她很快发现此处的状况似乎有点不太对劲,这里明明是一个漏斗型洞穴的底部,却在贴近地面的地方吹着没有来源的定向冷风,就好像哪里装着一台鼓风机似的。
喻蛹穿着短裙,但是没穿裤袜,因此她踩到那堆肠子的右腿沾上了相当多的粘稠液体,那种液体无色透明,大概是肠液和尸油的混合物。沾着液体的腿被那种冷风一吹,顿时生出一种寒气透骨的感觉。于是她加快脚步,又以几个完整的头骨为跳板,跃过了一滩又一滩浸泡在体液中的内脏混合物。很快来到了靠近边缘的地方。
来到坑洞边缘,喻蛹首先注意到了洞壁旁一座垒起的尸堆。它由无数具人形的尸体堆成,那些尸体看起来与人类较为相像,它们中的大部分都被剥去了皮肤,有一部分甚至已经被剔得露出了骨架,只有极少的一部分保留着身体上较大面积的皮肤。
喻蛹仔细地打量着这堆尸体,感到有些恍惚,这种恍惚的感觉一般会在她观看先锋实验性影像作品的时候出现。上次产生类似的感觉,还是在她(也许是他)观看Ambiancé的《气氛》的时候。
那些尸体,它们看起来像人,但是不是人,甚至于可以说不是很像人。例如说,一个人的手不会长在他的背上,也不会从他的嘴里长出来。例如一个人应该有且仅有两只眼睛,而且脑袋不会是一个直角三角形。例如说人与人之间不会像熔化的橡皮泥一样融在一起。例如人的脖子长度不会长于他的腿,更不会在喉结的部位长出一连串葡萄串一般的小脑袋。例如人的上半身不会像巨人观一般肿胀,肚子上不会长满畸形的耳朵,也不会从皮肉翻卷的缝隙里流出精浆......
喻蛹想不到这些“人”是怎么死的,它们不像被刀杀的,不像被枪杀的,也不像被炮杀的,好像它们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死了,好像它们一开始就是死的。实际上,她甚至难以想象它们活着时的样子。
喻蛹发现洞壁上没有可以抓握的地方,她只能顺着尸堆爬上去。她又走近了一点,一边考虑着要怎么去抓才比较稳固。这时,她突然闻到了一股刺激性的恶臭,那种臭味中混合着尸体的腐臭,但最主要的是一种无比强烈的硫磺味。喻蛹赶紧捏住鼻子,向后退去。
已经太迟了,她的胃比她先一步做出反应,它一阵痛苦的收缩,将仅剩的一点胃液连带着胆汁榨了出来,直冲食道和气管,喻蛹剧烈地咳嗽,喉咙中传来一股灼热的酸意,然后,她蜷起身体,将那些东西吐了个干净。呕吐来得如此强烈,乃至一部分胃液直接从她的鼻腔中喷了出来。
过了好一会,喻蛹撑着头晕目眩的身体,重新站直。一个单词在她脑中一闪而过。
“Nuclear”
另一个单词接踵而至。
“Radiation”
然后一个她未曾预料到的词组出现了。
“Sulfuric God”
她做了几次深呼吸——当然,是在远离尸堆的地方——才终于恢复过来。那些混合着血肉猩香的空气灌入她的肺中,让她神清气爽。
喻蛹闭上眼睛,听着自己的呼吸声由急促到沉重再到平缓再到......急促?
一阵急促的呼吸声在耳边回响。
喻蛹猛地睁开眼睛,死死盯住发出声音的对象——那个尸堆。
就在她的注视下,尸堆爆炸了。
畸形扭曲似人非人的躯体在空中飞溅,血液,肠液,尿液,前列腺液,脑浆连带着其他难以辨认的体液像雨点一样倾盆而落,四散的脏器碎片如同雪花纷扬。
照亮坑底的黯淡冷光突然闪烁闪耀变色光彩四溢,残余的脏器上陡然蒸腾出满天白汽,炫目的霓虹光束晕染其中,堆积的尸体有节奏地次第炸裂,形成的爆响脆鸣仿佛锣鼓喧天,一个高大的形体从这好似舞台特效的场景中缓缓站起。
那是一个无皮人。它高逾三米,六只手臂在身边映出蜘蛛形的阴影,它的身形极不协调,相比于它那长达两米的上半身,它的两条腿看上去既瘦弱又可怜 ,让人不禁怀疑它是如何支撑起自己的。
喻蛹看了一眼,立刻明白过来,那个东西的上半身由三节不同的上半身一个垒一个地拼接而成,而它的腿则是最下面那具身体原本的腿。
水汽散去,那个东西露出了它的全貌,它只有一个脑袋(喻蛹以为它至少会有三个头),那个脑袋相较它“魁梧”的体型显得很小。那头颅也被剥了皮,没有耳朵,但却代偿般地长着六个眼睛——这点和喻蛹的猜想一致——只是它们并不以鼻梁为轴左右对称排布,而是近乎随机地嵌在那无皮的肉面上,东一个西一个,横的竖的斜的各种角度应有尽有。所有的六只眼睛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是一样的美丽而湛蓝。
那东西的六只手中,有一只指向天空,有一只指向地面,两只各拿一把砍刀分别持于身侧,最后的两只则伸出食指指向自己的胸口(三个胸口中的一个)
它挥动着指向天空的手,振臂高呼:
“无夵无诐无㳒无䬨,无㓌无㞑无冹无敌”
“无敌无敌无敌无敌!无敌无敌无敌无敌!”
它的声音突然高亢,乃至地面上的尸体也开始一同呐喊:
“无敌!无敌!无敌!无敌!无敌!无敌!无敌!无敌!”
等到声浪渐渐平息,那个血肉模糊的形体将指天指地的手放了下来,又缓缓指向了呆在原地的喻蛹。
“......”喻蛹后退几步,她的白色制服在方才那一轮血雨后沾上了星星点点的污渍。
“你好?”喻蛹思考了一会,没想到应该如何正确地与面前的东西打招呼,索性放弃了。
“你好,请你加入我们。”那东西热情地回应道,它的声音分辨不出男女,就像是多种音色的混合。
加入我们?喻蛹扫了一眼那些刚刚还在齐声呐喊的尸体,残肢与脏器碎片。
“不要。”她果断拒绝。
“什么?!!”那东西难以置信地大叫起来,“没有人能够拒绝这个!”它激动地挥舞着两把砍刀,“快到我这里来,只要让我用这个在你肚子上一划,你就无敌了,你难道不想要无敌吗?!”
“...我的肠子说它并不是很在乎你的那个‘无敌’,要不我们还是算了吧。”喻蛹一边说,一边继续向后退去。
“可是它说的是‘快点快点快点我等不及了’ 。”
“你听错了。”
“从来没有人会拒绝无敌。”
“现在有了。”
谈话间,喻蛹已经退出去接近二十米远,由于她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那个东西身上,以至于差点被一块凸起的骨头给绊了一跤——她可不想在这种环境下摔跤。
“好吧,不过你必须问我三个问题。”那个东西收回了指向喻蛹的两只手,它们和另一双手一样指向了胸口。
喻蛹思索片刻:“一定要问吗?”
“当然。”
“如果不问的话你就会用那两把刀砍我?”
“你不可能不问,那种选择是不存在的。”
那东西突然笑了一下,虽然它根本没有嘴。
“那你得帮我一个忙,你有办法把我从这个洞里弄出去吗?”
“当然有办法。”说罢,那东西抽出砍刀空挥一下。
一片铅灰色的平原出现在喻蛹面前。
她转了转眼珠,在她的左手边有一个巨大的圆形洞口——那应该就是她刚刚待的那个洞了。
它就这样让我出来了?
喻蛹想着,正要观察四周时却突然发现自己没法转头,脖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变得十分艰涩。她伸出手想要揉揉脖子......手呢?
眼前的景象突然回到了坑洞底部,不过这一回喻蛹没有看见那个六只手的形体,也没有看见尸堆——她迅速反应过来,此时自己正面朝着那些东西的反方向。
而且,头还是动不了。
“装错了。”她听见一声嘟囔。
然后,她再次看到了立于尸堆中心的那个形体。它的动作较方才几乎毫无变化。
“你做了什么?”喻蛹一时半会也没法将短短几秒间发生的一系列奇异事件串联在一起。
“我带你上去看了一下外面。”
“......”
“或者,是带你的头上去。”
“?!”
“有什么问题吗?”那东西不解地看着少女。
“没有。”喻蛹把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你也是新人类吧?”那东西问道,喻蛹几乎可以在它的声音中听到毫不掩饰的好奇。
“新人类。”
“就是不需要大脑和大肠的人类。”它又笑了,而且这次笑得很开心,“说来,你的身体真是有趣,别说迦忒休斯他们了,就连马沁群岛的那帮原人(Primen)都对你啧啧称奇呢。”
“伽忒休斯是什么东西,你在说什么?”
“对了,说到这个,王精灵(Kingelf)上次还说要让你留在马戏团来着——他们才失去了一头豹子和一个耍空中杂技的,现在缺人缺到开张都难了,不过我拒绝了,毕竟他也拿不出什么报酬,况且,你还没来得及问我问题呢。”
喻蛹不再言语,她将眼睛微微眯起,六手人的话语像水流一般在她的耳边涌动。顷刻间,数道电弧在她脑海中炸响。
“过去多久了?从我们开始对话算起。”
“......五分钟?”
“王精灵是谁?”
“一个好人。”
“你上次见到ta是什么时候?”
“上次?就是带着你的那次吧,恩......应该有两个月了吧。”
“你做了什么?你把我的头砍下来了对吧。”
“我后来装回去了。”
“你把我的头砍下来之后做了什么事,一件一件说。”
“你说的是哪一次?我一共砍过9659545728次,如果把不是我亲手砍的也算上,一共有754300629808次。”
“第一次......不,是五分钟前那次。”
“我先搭火车去了去了金城,然后在码头坐船——就是人豸们会开的那种人力船——去了腓尼基,然后......”
“等等,我们先理一理,首先,我们从开始对话到现在一共过去了五分钟左右,对吧。”
“没错,就是五分钟,这些孩子都在计时呢。”那东西指了指地上的尸块。
“但是你上一次......带着我,去见那个王精灵的时候是两个月前。”
“有什么问题吗?”那东西似乎很不理解少女为什么要对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发问。
“你不觉得,这里有错误吗,我说的是时态上的......”那道电弧再次发出闪光,“你和我不共享一套时间性,对吗?还是说这个地方根本没有统一的时间参照系,每个人都有一套自己的时间?”
“你在说什么,时间只有一条啊。”那东西看起来真的很困惑。
“时间只有一条?那它是单向流动的吗?”喻蛹突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那种预感告诉她,关于时间的话题还是别继续讨论下去为好。
“单向......游动?这个应该要看心情吧,我不是很懂,你应该去问那些数学家,他们才是研究这个的。”
“如果我们五分钟第一次见面,你是怎么在两个月前......我们之前见过吗?”喻蛹这时才想起来她并不是这具身体的第一任主人。
“没有,五分钟之前我第一次见到你,现在是六分钟前了。”
“那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是怎么在六分钟前第一次遇见我的同时在两个月前带着我到处跑?”
“......呃,因为我有腿?”
它似乎根本无法注意到时态上存在的悖论。喻蛹想,或者有问题的是我,也许在这个世界里,这根本不是悖论。
“我知道了!”那东西突然大声喊了起来,“一定是瓦尼亚·卢布廖夫那家伙,我跟他说了几百遍时间只有一条,他烤了别人就没有了,谁想到那小子根本就是左耳进右耳出......”
“我们来讨论点别的吧,”喻蛹叹了口气,她的预感果然没错。“你跟我说问你三个问题,刚才我问的问题不止三个了,现在能让我走了吗——我不需要你把我带上去了,你只要让我走就行了,我自己会爬。”
“不行。”
“怎么又不行了?”
“你问的问题超过三个了,所以不行。”
喻蛹突然发现她不知为何把拳头握得很紧,指甲都快嵌进掌心里了。
“那现在要怎么办?”
“你去死一下就行了。”
“什么?”
“反正你体质特殊,就算死了也不会死。”
那东西随口说着,少女的身体就沿着椎体轴线裂成了两半,那裂口极为平整,乃至于制服的褶皱都没有任何偏差,紧接着,少女一分为二的躯体向着两边倒下,鲜活的内脏争先恐后地窜出来,洒得到处都是,为原本就已经颇为壮观的万人坑增添了一些“新鲜血液”。
然后她醒了。
喻蛹看着陌生中带着一点熟悉的天花板,深深地叹了口气。
......
走出房门,六只手的人站在原地等她。
“问我三个问题。”它说。
“首先,你先别着急砍我。”喻蛹虚着她无瞳的双眼,语气平和地开口。
“然后,第一个问题,这是什么东西?”她指着地上自己的尸体,准确来说,指着尸体被切开的腹部。一滩黄白红三色交加的固液混合物从本应该放着大肠的位置流了出来。
“那是你的脑浆。”
“我的脑浆在我的肚子里。”
“对。”
“我猜一下,我的大肠在我的脑袋里。”
“对。”
“我再猜一下,我一出生大肠就长在脑袋里。”
“不,是我塞进去的。”
“......第二个问题,你都对我的身体做过什么,说我不知道的。”
“你要我全部回答吗?”
“随便说五件。”
“花盆,袋子,磨刀石,废液缸,军棋。”
“第五个,再说一次,慢点说。”
“军棋。”看见少女皱起眉头,六手人以为是自己没讲清楚,继续说道:“当时那个年轻人让我给他打一副《第三帝国》的棋子——他原本的棋子在暴风雨中弄丢了——那时候其他地方根本找不到做棋子的材料,幸好我随身携带了一点你,也幸亏当时我一眼看出那年轻人不一般,不然的话,人们可就见不到那场伟大的对弈了。”
“我不记得有同意过你拿我的身体去做这种事情。”
听到这话,六手人惊讶地咧了咧眼角:“同意?你为什么要同意?”
在这个瞬间,喻蛹的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感应:在这个存在眼中(无论是哪一只眼),把他人的身体当作废液缸使用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也许就和你在大街上随便扫了某人一眼一样平常。
那是一个没有善恶的东西。她想,它没有善恶,但它不像婴儿——婴儿之所以没有善恶,是因为他们还不知道善恶;它也不像神——神之所以没有善恶,是因为祂们超越了善恶。那个东西既不是不知道善恶,也不是超越了善恶,它只是单纯的与善恶无关,在某种程度上,它仅仅是存在着,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已经证明了伦理的不存在。
“你有名字吗?”喻蛹最后问道。
“我真正的名字——也就是从祖上传下来的名字是‘无敌·无敌·薨虻隳屍(Invincibi·Invincibi·Homenhveise)’,第一个无敌是我祖父的名字,第二个无敌是我父亲的名字。但是我更喜欢这个名字——‘无敌·无敌·无敌’ ”
“你对这两个字很执着。”
“当然了。”六手人兴奋地举高了手中的砍刀,看得喻蛹脖子一冷。那刀的刀背上已经布满了锈迹,刀锋处却依旧闪烁着摄人心魄的寒光。
“当年我的父亲用这把刀......”
“行了,”喻蛹打断了它,“虽然我很好奇你这样的东西是怎么有父母的......不过无所谓了,三个问题也问完了,该让我走了。”
“好的。”六手人又笑了,它的语气温和,似乎对于被打断没有丝毫的不悦。
然后,它消失了。喻蛹的面前,不久前被炸碎的尸堆重新出现,坑洞内部的一切又回到了原本的状态,好似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如果真的是梦的话,麻烦把这个洞也变成它的一部分吧......”喻蛹一边嘟囔着,一边来到尸堆旁,屏住呼吸,找准可以攀爬的位置,就这样沿着一个叠一个的尸体爬到了坑洞的边缘——这里刚好有一系列可供攀缘的落脚点。
稍加尝试,喻蛹发现自己很轻松就能踩准洞壁上用于落脚的凸起,甚至还能留出一只手握着厨刀。这具身体对于平衡感与距离感的把控超出了预料,不需要多余的考虑,仅凭着本能就足以支持她一路向上,直至最后爬出坑洞。
......
眼前是宽广的砾石平原,铅灰色的大地从脚踏之处延伸开去,无边无际,无休无止,直至凝固在视线尽头,又被纳入到包裹整个世界的弧形地平线中——这景色与她不久前在梦中(如果那真的是梦)曾见过的别无二致。
但这灰色的大地上并非空无一物,就在距离此地不到百步路程处,可以看到两条相互交叉的铁轨,它们从雾气缭绕的地平线中延伸而出,又消失在另一边的地平线上。铁路上半段的地面上横着几个独立的车厢,黑色的车厢,红色的车厢,看起来如同一个个红或黑的像素点,其相互之间的位置关系似乎蕴含某种深意。
铁轨的出现对喻蛹而言是一个好消息,按照常理来说,只要她沿着铁路一直走,迟早能找到具有一定规模的人类聚落——虽然对于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常理”,她仍持保留意见。
喻蛹沿着铁路,向着车厢的方向走去。
行路的过程冗长而无趣,喻蛹于是便停止了对外界信息的无间断接受,带着她那一千件急需思考的事情,一万件需要思考的事情,十万件可以思考的事情,一百万件不能思考的事情,一千万条描述那些不能思考之事的元条例,以及一亿条描述那些元条例的元元条例......钻回了她的“内陆帝国”。
直到她听到有人在身后叫她的名字。
回过头,有人沿着铁路朝她走来。那是三个穿着陈旧衣物的男人,他们的长裤破了洞,身上的风衣布满了褪色与磨损。
这三个家伙刚刚叫了我的名字吗?喻蛹看着逐渐靠近的三人,他们的叫喊着一种陌生的语言,话语在空间与风的双重扭曲下变得模糊不清。她只能勉强分辨出一些破碎的词句——感叹词,拟声词,脏话,几个也许是名字的词组。
那是一种叫作“草原语”的民族语言,它已经存在了至少五百年,如果将所有的祖先语系与旁系语言算上的话,这个数字还能再翻五倍。喻蛹整理着这些信息,虽然她知道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草原语”,甚至于这种语言可能根本就不曾存在于她上一世的世界里。
他们看起来就像三个人类。喻蛹又想,三个人类矗立在粗糙的地上,美丽中带着脆弱。不,不是的,他们早已不再是他们,他们的根须早就与大地(什么样的大地呢)紧紧相连。可是你看,这也不过是看上去而已。
靠近了。三个男人身上都带着刀,短刀,其中两把的刀刃被皮革刀鞘包裹,第三把以被抽出的姿态凝固在空中。
它很锋利,足够长,也足够诱人。
拔出刀的是为首的男人,或者说,正是因为他拔出了刀,他才成为了为首的男人。拔刀的男人走在中间,他的同伴跟在身后五步远的地方,互相之间隔着十步的距离。
喻蛹微微侧过身子,将拿着厨刀的右手藏在身后,原本朝向小指的刀刃被她调转了方向,调整成最适于刺击的姿态。
在这个距离下,她终于听清了为首者的话语。
他的话语中包含着重复,不连贯的词句与污言秽语,被这些无用的枝桠包裹着的是一个很简单的中心——他让她把身上的东西都交出来。
喻蛹没有立刻做出反应,她呆呆地站在原地,谛听着那些话语。那些话语的相互嵌套,百转千回,它们包含的那些粗俗的,沙哑的词句不知为何便勾连上了由词句交织构建的句子,那是一个环形的坛场,有着无数镂空的竞技场式的窗户,有着水涡般旋转的雕梁画栋,它环绕着水晶构成的繁华中心,有火焰从中升起或落下,有隐喻从中升起又落下。那些粗俗的肮脏的话语也成为了众隐喻的一部分,一种反向的譬喻——它们听起来是多么美丽,即使它的躯体由屎溺构成。
“你真美。”她说。
男人吐出一连串词句,包含着不满,急切与催促。男人显然没能听懂她的话——他当然听不懂,因为她是用中文说的。
“我身上什么也没有。”喻蛹用草原语说道,她的咬字清晰,音调顿挫毫无破绽,但是对她本人而言,这是一次失败的尝试——她没能从词句的勾连中再现出环形坛场的伟大形体。
喻蛹看着眼前这个比她高出一个半头的家伙,男人持刀的手抬到与胸口同高处,手臂前展,刀刃向上,能看见刀尖在风中微微颤抖。
他不会用刀。喻蛹惬意地思考着,在面对一个比你矮了三十厘米的对手时,反手握刀即使对于初学者而言也是一个太过天真的选择——这只能说明他本就不打算使用手上的武器。是因为他认为我不会反抗或没有反抗的能力么?也许吧,不过这并非最好的猜想。她凝视着男人的棕色眼睛,那双眼睛很疲劳,即使它们的主人无比急切地想要它们重新焕发精神,瞳仁深处氤氲着的倦意依旧无法祛除,不是的,那里有的不仅仅是疲倦,在疲倦的掩盖下,你能看到焦虑,那是一个负债者在收入追不上日益放大的利息时的焦虑,而在那焦虑之下,她看到了恐惧,迷惘,寒冷,饥饿,脆弱与难以理解。
真可怜,她想着,心中升起不可遏止的同情与悲伤,他一定是一个流亡者,后有追兵,前无去路,手上也空空如也,他有多少天没能吃一顿饱饭,又有多少天没能睡上一场好觉呢?
少女向男人走去,就像是要给他一个拥抱般,但是她的双眸被难以辨认的黑白噪点所占据,任何从中找寻情感的尝试都只是枉然。
面对向自己走来的少女,男人迟疑了,他无意间对上了少女的双眼,黑暗的房间里有雪花飘落,落在哪里呢?他不知道,黑暗的房间又在哪里呢?他也不知道。他只是顺应着那一刹那的本能反应,向后退了半步,伸出的手臂略微收回。
这便成了他死亡的导火索。
出于对自己身体能力的好奇,喻蛹甚至没有用空着的手去挡住男人可能的攻击轨迹,只是一个连贯优美的旋身直刺,在男人反应过来之前,厨刀的锋刃已经离开了他的下腹,他只来得及仓促地用手推开少女,甚至连手上抓着匕首都忘记了。
喻蛹再次赞叹于这具身体的运动能力之高,这一记没有任何预热的全力直刺不但没有让她失去平衡,反而借由两次旋身给予的惯性获得了进一步行动的速度优势。看着在惊痛中一边退后,一边胡乱挥刀的男人(在她的动态视力下,男人的动作夸张而缓慢,显得十分滑稽),喻蛹突然有了一个好玩的想法。
她上前一步,伸手,把刀刃架在男人手腕的运动轨迹上。然后,男人的腕心戏剧性地撞上了刀尖,手掌在猝痛之下张开,握着的短刀也应声而落。少女早有准备一般将落在右脚边的匕首踩住,又在男人的喊叫中不紧不慢地俯身将它捡起。
另外两个男人到了这时也反应过来,他们抽出腰间的短刀,看着已经捡起匕首的少女,却一时之间有些举棋不定。
喻蛹扫了他们一眼,左边的男人有着一头沾满尘埃的赭红短发,他的眼睛是冰蓝色的,相较于另外两个同伴而言,他似乎更年轻得多,这让他的眼中除了恐惧与麻木之外还留下了一丝灵动。而右边的男人在面貌上没有任何特点,只能看出他和此刻正捂着肚子不断后退的那位是同一人种,他的上身只有一件肮脏的白色背心——他是三人中唯一一个没穿外衣的。
喻蛹将左手的厨刀扔向红发的男人——后者以一个大幅度的动作躲过——然后径直冲向右手边穿着白色背心的男人。后者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他以冰锥式把刀提到胸前,在少女冲到面前的瞬间用力刺下。
喻蛹丝毫不在意男人的动作,她顺着直觉,用招架手拨开男人的刺击,由于力量差距太大,即使招架的动作毫无差错,也未能将刀刃完全拨开——原本刺向少女脊柱的匕首被偏到一边,斜着贯穿了她的左肩。但与此同时,少女也扑到了男人怀中,借着惯性将刀刃推进了他的胸腔——刃长九寸,此刻露在外边的不足两寸。
几乎连鲜血都没来得及涌出,男人的身体就软了下去。少女抓着刀柄,一脚踹在男人腹部,顺势把短刀拔出,让不断发出气声的男人扑倒在地上。
她才又抬头看了一眼,那个最先中刀的男人也已经倒地。而那个红发的年轻人,在发现少女看向他的时候毫不犹豫地转头就跑。
喻蛹拔出嵌入左肩的短刀。肾上腺素的影响退去后,疼痛迅速蔓延到了整条手臂,以至于整个左半身。
她看着逃跑的红发,没有追上去的打算,可就在她即将把视线收回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奔跑着的红发男人在一瞬间被砍掉了双腿,双手以及头颅,一截孤独的躯干在空中停留片刻,又顺着惯性摔在地上,失去了一切声音。
她看着残尸落下的方向,整整十秒后才将视线收回。她先走到扑倒在地的男人身边,对着他还在起伏的背部以及颈部,脊椎踩了二十多脚,直至她不再听到软骨断裂的声音。
然后,少女看着沾满血液的刀刃,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舌头将它们舐去——她真的饿了。
喻蛹来到最后一个活着的男人面前,后者已经坐了起来,他捂着腹部的伤口,脸色苍白。少女一脚踹在他的脸上,让他重新躺回地面。
“皮鞋踢人很痛吗?”少女蹲下身子,单膝跪在男人的腹部上。
男人因被压住伤口而疼得大声叫喊,喊声中包含无意义的惨叫,语气词,不成句的词语,脏话。
他没有听懂少女的话,他当然听不懂,因为草原语里很本没有“皮鞋”这个词,她只是将“leather shoe”音译了过去。
“你真美。”少女说着,在男人还没有来得及挣扎之前一刀捅进他的肋部。
男人的叫喊中带上了明显的气声,喊声中包含惨叫,语气词,求饶,混乱的词组。
“你真可怜。”少女说着,一刀插进男人的胸口。
男人的声音迅速减弱下去,此时他的声音沙哑而浮肿,像是喉咙中灌满了开水。
少女依稀能从他短短续续的声音中听出几句祷文,一个来自草原的名字:“克拉拉”,还有一个奇怪的词组,读作“斯莱让克因蒙”(Slyroankovecmen),要么是一个舶来词汇,要么是一个名字,根据直觉,喻蛹更倾向于后者,虽然她暂且无法确定这样一个违背发音规律的名字会被用于称呼什么。
“谁是Slyroankovecmen?”少女说着,高高举起手中的短刀。
男人没有回答,在这生命的最后,他只是沉默着,用那圆睁的双目死死盯着少女。
“到底会是谁呢?”少女呢喃着,一刀捅穿了男人的心脏。
之后,喻蛹把三具尸体全身上下翻了个遍,却几乎没能找到什么东西,除了三把短刀之外,她还找到了一共十九枚大小不一的硬币,在红发男人(现在他不再是一个红发的男人了,他是一个没有头的男人,一个原先被称为,或此刻被假定称为红发男人的人)的身上找到了一个装有药片的棕色透明瓶子,又在那个死前叫着神秘名字“Slyroankovecmen”的男人身上发现了一个做工精良的木头护身符,而那个穿着白色背心的男人,喻蛹没有在他的衣服里发现任何东西,但是在进行进一步搜索时,她发现那男人的尿道口处嵌着一颗晶石,那石头截面呈菱形,暴露在外的部分如同钻石般无色晶莹,但嵌入尿道的部分似乎被紫,金两色共同晕染。当喻蛹试着把晶石取出时,她发现那石头已经和血肉长成了一块,根本拔不出来,只得用刀先把碍事的肉段切开。
喻蛹捏着晶石,放在阳光下仔细观察,它至少有七厘米长,并且只在棱锥尖处无色透明,其余的部分由紫色与金色相互交织覆盖。金色的条纹在晶石的中央晕开,织成一个不知所云的符号。
拿到这颗晶石后,喻蛹开始考虑要不要把这几具尸体从内到外全部剖开来检查个遍,以防遗漏掉任何有价值的物品。不过这个想法最后还是被放弃了,因为她太饿了。
......
喻蛹继续沿着铁轨前行,不过现在的她无法完全沉浸到自己的思维中去,有一种名叫痛苦的异质性在阻止她。她的整个左臂都已经失去知觉,那一刀造成的伤害比她想象中更大,而且,也许是因为穿着不适宜运动的小皮鞋还剧烈运动的缘故,她的脚踝好像扭伤了一般一抽一抽地痛。
但除了上面那两种痛苦之外,还有第三种痛苦。它来得是那么迅速,以至于一开始喻蛹根本没能意识到它是何物——那是一种从大脑深处传来的剧痛,混合了所有可能的头痛类型,如同神经末梢本身在一点点地化为灰烬。只是一瞬间,喻蛹就被切断了与世界的一切联系,甚至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她的眼前迅速塌陷为一片黑暗,她本能似地抓向自己的头部,却只抓到了一条冰凉而软糯的东西。不,不是一条,是十条,二十条,或者更多。
毫无理由地,那些蛆虫从少女的眼眶中汩汩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