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来到神的面前。
“你就是我正在寻找的那个东西。”
少女说,这不是一个问句。
“是的。”
“我带的祭品很少。”
“是的。”
“没问题吗?”
“这是一个问题——你需要用献祭换取它的答案。”
少女将一头羔羊踢入深井。
“我已经成功了吗?”
“还没有”
少女将一头羔羊踢入深井。
“我距离成功还有多远?”
“无限远”
少女将第三头羔羊踢入深井。
“我索求永生的道路是正确的吗?”
“都是正确的。”
少女将一头羔羊踢入深井。
“我会成功吗?”
“会”
少女将最后的羔羊踢入深井。
“如果我问你通往成功的路径是什么,我支付得了这个问题的代价吗?”
“你支付不了‘这个’问题的代价”
少女坐在井沿,用雕刻刀划破了手心的皮肤
“我的威胁都是什么?”
“时间、生命、罪、人类、学校”
“学校?”
“这是一个问题。”
少女小心翼翼地剜下手上的一片皮肉。
“我应该如何应对这些威胁?”
“放弃”
少女将雕刻刀缓缓地插入右腿根部。
“那天从我窗户外面经过的人是谁?”
“你的献祭不足以交换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需要怎么样的献祭才能得到答案?”
“你的献祭亦不足以交换这个问题的答案”
“对于第二个问题,我需要怎么样的献祭才能得到它的答案?”
“回答是一样的——你的献祭不足以交换这个问题的答案”
“将我的第一个问题编号为一,第二个问题编号为二,每个编号大于等于二的问题都具有如下形式:‘我需要怎么样的献祭才能得到前一个问题的答案’,假设我这样一直问下去,是否对于某一个问题,我目前为止支付的代价足以得到它的回答?”
“很遗憾,对于这个问题本身,你的献祭依然不足以交换它的答案”
...
感受到耳根传来疼痛的预警,她提前将右手三指按在右后颈上,放缓了呼吸。然后,她听见了血液流动的细碎声响,那根镶嵌在枕神经里的滞留针随着短而急的进气声起起伏伏,尖锐的轮廓即使隔着皮肤,依然能摸出其中欲盖弥彰的威胁。
“你用什么保证,”她尽可能轻地将按压的手指抬离后颈,以免惊动正在蛰伏的疼痛,“保证这些针不会弄坏我的脑神经?”
红木方桌对面,医生迅速瞥了她一眼后又低下头去,没有停下整理资料的动作。不多时,两份独立装订的材料被推到了她的面前。
“这是你亲自提供的技术资料和预期结果,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狩小姐,你进行这些手术的目的就是搞坏自己的大脑。”
“我担心的是我的延髓,按照你设计的手术流程,接下来的一个月无论我去哪,都要带着这些针......”她交叉起双手的十指,说:
“我们还是直接开颅吧。”
“你就那么急要去康复中心里躺着?”
“失败的话你就直接把我宰了,剩下的手术费,术后护理费,保险金全部归你。”
医生没接她的浑话,从作为临时药柜的抽屉中拿出一罐没有标签的压制药片,塞到她手里:
“三次,一次一片,”医生说着,伸手去够放在桌边的钢笔,“之前那些药全停了,还有——”他突然掐住话头,看到红木桌另一侧的少女像木偶一样僵坐着,瞳孔一边涣散,另一边却像被挤压一样缩紧,右手从身侧抬起,想要指向某处,又因为突发的病理性颤动而难以如愿。
“怎么回事?”医生撑着桌角站起,手旁的钢笔飞落在地上。
如同被温热的海浪迎面拍过,她在一声呛咳后倒着气喘了一阵,半分钟才缓过神来。
“你......你的钢笔......掉...会掉”
那只抬到半空的右手指向原本放着钢笔的地方。
“你先喝口水吧。”医生把钢笔捡了起来。
...
“我的意思是,”少女在玻璃杯的边缘抿了一口,“我的既视感向我呈递了这样一种幻觉:在这个幻觉中,我预见了几秒之后的未来——也就是你的钢笔掉在地上的场景。”
“不像预见未来,像羊癫疯。”医生旋开手中钢笔的笔帽,端详它泛蓝的笔尖,寻找着其上一个微不可查的缺损。
“无法遏制的既视感的确是癫痫的一个早期症状,”少女把半空的杯子拍在桌上,“刚刚我拼了命地要提醒你,但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医生没有回话,他的眼神落到了墙角的镜子上,那一小块倾斜着嵌入墙中的镜面反射出吊顶上的白色灯带,在它的下边缘能看到一绺暗橙色的发丝。
“手术成功了,”橙色短发的少女说,她突然有一种就此离开的冲动,“既视感的形成涉及一种延迟性的记忆,就像肾上腺素紧急分泌时人会感觉时间变慢一样,在刚才,我的大脑混淆了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它将一段记忆发送到了其对应的事件还未发生的时间节点。”
“我正在逐步失去对线性时间的体察能力,正如预想的那样。”
医生摇头,“这只是......”
“这只是一种基于完型感知的自我欺骗模式,我的大脑首先发送一段被标记为预言的空白内容,实际上,是一种被编码为‘某事将要发生’的神经冲动,等到那件事——几乎可以是任何事——发生之后,再由新涌入的记忆填充预言内容的空白,于是,一个在主客两个方面都足够牢固的未来预见就完成了。”少女补完了剩下的部分,她站起身,将桌上的药罐拿起。
“每天三次,一次一片。”少女说着,不等对面回应,自顾自朝门外走去。
“还能反悔,”身后传来医生的声音,“把针拆掉,回去考个大学,别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少女顿下步子,依然没有回头。
“你就当我是一个无法承受失去双亲的打击而疯掉的女孩好了,”少女踏过门槛,医生听到了一种幻觉般轻微的声音
“世界已经毁灭了,不是终将也不是即将,而是已经,我现在要去救它。”
......
她习惯在这些时候把阳台的玻璃门打开,这样对面大楼的声音就能飘进来,那个遮蔽了整个视野的黑色轮廓上密布的冷色的暗淡光点,是另外一些亮着灯的阳台。在有窗或无窗的阳台后面,有一些绰绰的人的影子,大部分时候是一个,偶尔是两个,三个则几乎没有。
这是当然的。她想,同时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由于插入液体中的玻棒不再搅动,刚刚开始透出些许清澈的樟脑味溶液又重新变得浑浊。阳台的玻璃门上反射出少女的身影,她还穿着那套早就用不上的校服,用赤红的纽结扎起一个短偏马尾,眼睛和头发一样是橙色,光线穿过她半透明的反射像,身后的房间只有一张床,一个微缩的厨房,一张桌子,一些难以辨认的电子设备被堆在房间的一角。
“我们不过是一些死人。”对面的大楼,一个男人津津有味地说,“你,我,任何人,只要仔细想想,稍加观察就能发现——我们不过是几具尸体。”他是在自言自语吗,还是说他正在和身旁站着的那个女人说话?有那么一瞬间,白崎狩几乎就要向那边望去,但在她刚刚转开眼球的时候,放在阳台入口边缘的那个东西突然将她的注意力重新唤回到手头的工作上——那是一个用泡沫雕成的鸟型假体,它的主体还未完成,裸露的无头躯干在冷色灯光照射下显出一种无生气的疏远。与此相对的是它的翅膀已经捆扎完毕,刚涂上防腐液的羽毛整洁锃亮,我不会说它栩栩如生,因为生者的羽翼永远不会如此整洁——在它短暂的一生中,这对翅膀几乎一刻不停地挥击着空气,在雨里或泥里打滚,无数次被灰尘与血掩埋,直到现在,它才第一次实现了对肮脏生命的超越,它的羽毛片片昂扬地着向虚空,它变得光亮洁净,近乎不朽。
白崎狩低下头,继续搅拌杯中的液体。接下来是胸部剥制,她构想着下一步的动作,让那些预言性的画面变得越来越清晰,甚至开始伴随出现运动幻觉。
原来如此,少女不动声色地想着,那些针剂起效了。
用铅丝制成的腿部骨架在角度与阴影的双重作用下变得几不可见,从这里看去,那无头雕塑好似正展开双翼悬浮于空中,而另一边的花岗岩台面上放着一只没有翅膀的死鸟——它的头部也已经被剪下,挖去了眼睛以及颅内其他可能导致食腐菌大量增殖的软组织。
今天就完成它。少女晃了晃脑袋,将随着黑夜之缆绳攀缘而来的倦意甩开,可能是晃动的幅度大了些,一阵冰冷的刺痛突然从颈下炸开——那些滞留针在宣示着自己的存在。
“难道要求离开是我的错吗?”女人的声音从对面的某个阳台传来,即使隔着数百米的距离依旧清晰可闻。
“我只是想过上更好的生活!”那是一个被白色包裹的房间,一对男女的身影被弥散的光芒打在了阳台紧闭的玻璃门表面。
“闭嘴,”男人的声音,“看看你的周围吧,那里根本什么都没有。”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女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恍惚间,狩没能确定那到底是不是现实中的声音。
她拿起解剖刀,将鸟的尸体仰放到台面上,分开胸口的羽毛,让干冷的皮肤暴露在外,先用蘸着酒精的棉花沿着龙骨擦拭一遍,然后用刀尖沿着自然形成的纹理将皮肤划开。
“我很想念你,”对面的又一个阳台上,男人接通了电话,“这段时间,我只觉得度日如年......是的,我希望这段困难的日子能早点过去,昨天他们说......”
男人的话语湮没在一阵嘈杂的音乐声中。这个时候,狩正提着鸟的尾巴将它翻了个面,准备进行尾部的剥制。
“仅此一家,会说话的动物标本!”对面大楼的某处传来电视广告的声音,“只要九十九点九,你没听错,只要九十九点九!”
她用钢针挑去鸟的脚筋,剥制结束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要交给去油机。现在是12点,午夜12点还是中午12点?没有任何可以帮助她进行判断的东西。
狩小心地伸了个懒腰,突然从久坐的状态脱离让她感到些许目眩。
或许还要加上饥饿的原因,她想。想到这里,她打开手机,开始呼叫食物。
......
剧场里漆黑一片,只有舞台上的黄灯亮着。
王冕穿过面目模糊的人群,走下楼梯,走向舞台前方的池座。第三排座位中央,一个少女轻声唤着他的名字,她打开手机,微弱的荧光在手中挥舞——那是白崎奏,他的同班同学。
王冕快步走近少女,突然出现的人形擦过身侧,他打了个踉跄,几乎跌倒,有人扶住他的肩膀,冕抬头,奏就站在面前,直勾勾地望着他,蓝白色荧光自下而上照亮少女面部的一角。
“或者现在就逃离这里,我们两个”少女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或者让演出开始......现在还不是......来不及了”王冕慢慢压低声音,最后四个字几乎是贴着少女的耳廓说出的,女孩的发丝划过脸颊,像盘旋落下的微风。也不知道是谁拉着谁坐下,他们肩并着肩,影影绰绰的人群围着池座转了几圈,也纷纷落座,背着包的人影在冕的右手边坐下,那是御陵同学吗?
剧场里漆黑一片,一位女士从右侧走上孤灯照耀的舞台。
王冕开始祈祷,祈祷剧院穹顶的灯带不会突然打开。
事情像他所愿望的那样发展着。
颈侧传来冰凉的触感——奏将右臂绕过冕的脖子,又用手掌捂住他的整只右耳。
“你先出去。” 一声几不可察的耳语后,少女若无其事地撇过头去,左手堵上了他的另一只耳朵。
王冕低下头,寒冷慢慢攀上了他的脊柱,他感到湿润,额前变得冰凉,双颊却像在燃烧,少女紧贴皮肤的双手也变得忽冷忽热。
他没有看,也不需要看。灯光黯淡的舞台上,一个枯木般的老人被带到了那位女士的跟前,王冕紧闭着双眼,眼皮的挤压在黑暗中生出许多无色的形体。
他听到了金铁交击的声响。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些梦境没有告诉他。弥散在金属碰撞声中的,是白崎奏略为紊乱的呼吸声,耳廓旁的湿润感越发明显,冕已经无法分清到底是谁在出汗。
是锣。他想到。
他几乎就要接着想下去,但眼前的黑暗却突然因为过度紧闭的眼皮而撕裂了。冕向前跌落,失重感包覆了全身,他如溺水者一般喘息着,重重地摔在了大桥的中央。
王冕反射性地向左边抓去,左边是平坦的混凝土,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面部朝下地躺在地上,方才瞬间的摔落没有造成任何伤害,他站起身,环顾四周,理所当然的,白崎奏不在附近。
王冕又在周围找了一圈,到处都找不到少女的身影,远处城市的天际线上漂浮着一艘庞大到难以置信的飞艇,仅是被城市的灯光照亮,得以浮现于黑暗的那部分就已经遮蔽了西北方向的整片夜空。在他的注视下,那片夜空突然亮起——那是镶嵌在飞艇表面的广告灯牌,此刻其上没有花花绿绿的商业广告,有的仅仅是白色屏幕上一串黑色的字符,那是一句话,用汉字和英文同时显示:
“你以为这样就能逃脱永远存在的命运吗?”
......
喻蛹踮起脚,伸手去够金属货架上看不见的药瓶。指尖无意间擦过锡制的瓶身,过度冰凉的触感让少女的指腹肌肉微微抽搐。她先尝试将药瓶往外勾,结果却是让它又往里滑了一些——现在踮着脚也很难碰到了。
少女退到一旁,对着货架底部踹了一脚。冷硬的货架连晃动的倾向都没有——它似乎被完全固定在了地上。
没有要放弃的迹象,少女重新走近货架,先是把手举高,然后突然跃起,只听一声清亮的鸣响,药瓶从货架上飞出,落在后排的地面上。少女收回突兀地出现在手中的匕首,绕过去将药瓶捡起。
那是一个扁平的小罐子,看上去已经有些年代,光滑的锡制瓶身上没有任何接缝——上面有一道划痕,是刚刚留下的。瓶盖是个软木塞,看起来像是手工制作,喻蛹将瓶身翻过来,阅读正面的标签:
“尤比克灵药
重振昔日男性雄风,驱逐抑郁和癔症,缓解两性难言之隐。坚持服用,为病人带来福祉
谨遵说明服用”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需要眯着眼才能看见:
“你不必这样做,禅,还有其他的选择”
喻蛹取出瓶塞,将里面的药片往手心倒了几片,糖衣已经有些褪色,呈现出一种略带肮脏的金黄,没有明显的气味。少女捏起一片,放在舌尖上,等待它的糖衣慢慢化去。
糖衣的微甜还未褪去,混合着酒精味的苦涩与寒冷已经在舌尖散开,其中混杂着雨后泥土的潮湿气味。
薄荷油,她想,食用炭,氧化锌,柠檬酸,还有睾酮——当然了。
但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少女用舌头将药片渡到后槽牙处嚼碎,酒精与泥土的味道愈发浓烈——二甲基色胺,准确来说,是以它为成分的某些植物提取物。
喻蛹用舌尖顶着上颚,让残余的药渣慢慢融化,又意犹未尽似地轻舔嘴角。灰白色的歪斜灯光将地下仓库中鳞次栉比的货架染上了同样的色彩,喻蛹四下望了望,转动眼球的动作多了几丝似有若无的艰涩。
再来一片。她宣布道。
再来一片,然后又一片,直到整个牙床都被薄荷脑的冷冽冻得酸疼。
“水......”喻蛹嘟囔着,喉咙中那团冰冷的火焰烧得她口眼发干,她似乎忘记了自己的祛生袋里放满了库房里所有的瓶装饮用水,身体几无意识地迈开腿,向着库房入口处的升降梯快步走去。
库房里的灯光排布相当奇怪——几乎所有的灯泡都集中在厂房的后半部分(以从入口出发的一半为“前”),这使得少女越是往前走,周围的环境越是昏暗,她的影子在斜射的灯光中被拉长,又随着脚步的踢踏而晃动,渐渐地拥有了愈发奇怪的形状。
巨人般的影子颤动着,呈现出一种灰黑色凝胶质感,它的头部首先撞进了升降机的闸门内,一下子就湮灭在了那明亮均匀的黄色光晕中,随着喻蛹走近升降机,整个影子变得越发单薄,在即将消失的前一刻,它突然生长出了许多额外的肢体,颤动的模式变得剧烈,似乎要从淡薄的灰色平面中倒腾出某种立体的东西来。
随后少女跨过了闸门,影子在一阵轻微的闪光中消失殆尽。
...
长方形的机器在沉默中匀速上升。
舱室内的橘色灯光似乎暗了几度,喻蛹整个人趴在正对闸门的防护网栏上,透过铁丝网的空隙向外张望,这么做时,她雪花纷扬的眼球几乎镶嵌在细密铁丝围成的网眼中,那些银黄色的丝线分割着她的双眸,近乎一种二阶嵌套的分形密码。
升降机要上升到什么地方?少女并不能完全确定这一点——机器的内部没有指示楼层的灯光讯号盘,没有按钮,更没有可供操作的控制杆。
“86354,86355......”喻蛹一边专注地望着升降机之外的黑暗,一边自顾自地嘟囔着一些不明所以的数字。
“86379,86380...”升降机突然颤了一下,喻蛹向右回过头,望向依然保持紧闭的闸门。
“86386......”脚下传来确凿无疑的颤抖,上升的速度开始下降,一阵颠簸后,升降机稳稳地停了下来。
“86398。”
灯光熄灭了。
少女细小的呼吸声几乎同时消失,机器内外陷入一片短暂的死寂。
闸门向上滑开,电机运转时的嗡鸣清晰可闻,门外又是一片无光的黑暗。
死寂,然后门外的黑暗中传来窸窣的声响,而门内依然死寂。
声响猛地放大,接着,某种柔软的重物狠狠地撞在升降机内部的地面上——有什么东西被抛了进来。
闸门合拢,只留下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
随着叮叮咣咣的铰链接合声,升降机重新运转,暗黄的灯光一闪一闪,终于再次稳定下来。
电梯的地面和四边上空无一人。
又过了片刻,少女从升降机的顶部落下,稳稳落在那具尸体的旁边。
喻蛹把雕花匕首收回祛生袋,在尸体旁蹲下,仔细打量起这位不速之客来。
尸体上身穿着一件褪色的棉制背心,在昏黄的灯光下难以辨认原色,下身则仅留下一条底裤。喻蛹很快发现背心边缘有织物撕扯的痕迹——这个可怜人是被扒光外衣后丢到这里的。同样被扒光的除了外衣,还有尸体的整张面皮与头皮,他的眼睛已经被剜去,牙床也被整个取出,整张脸只剩下几个还在排出尸气血泡的红黑色空洞,显然是刚死不久。
少女用右手食指蘸了蘸尸体口腔周围涌出的血水——这些血水是被死后胃部排出的胀气裹挟而出的——放在舌尖尝了尝。那是一种纯净而痛苦的味道——这个人是在疼痛中缓慢休克而死的。
“真可怜呐。”喻蛹叹息着,取出了卖相精致的匕首——虽然没有专门的设计,不过拿来暂时顶替厨刀的位置也并非不能接受——切下了尸体脸颊上一块血淋淋的新鲜肌肉,其中的脉管还在轻微跳动,在刀面上泵出一圈圈淡粉色的血水来。
少女迫不及待地将刀尖上的肉块放到口中,一口咬下,绵柔劲脆的肌肉在齿间裂开,溅出的腥香汁水一下子盈满了口腔。没嚼几下,喻蛹就忍不住将这过于鲜美的肉块吞咽下腹,当然又是意犹未尽,少女随即从尸体的脸上切下另一块肉来,然后又一块,再一块,直到尸体的整个脑袋只剩下暗粉白色的颅骨,蛹依然没有餍足,她将尸体剩下的衣物撕下,然后剖开尸体鼓胀的腹部,开始品尝其中带着些许酵味的脏器......
升降梯沉默地上升着,喻蛹敲碎最后一节较大的胫骨,将碎骨片小心地收集起来,再同样小心地倒入口中。
橘黄灯光照明下的升降机内,少女蹲坐在一小滩接近干涸的血迹旁,专注地看着那些向地面缝隙渗透的血渍,突然,她将身子俯下,开始舔舐吸吮起那些即将完全下渗的血液,直到涎水与血水混杂成一片难以辨认的深色阴影。
继续上升。荇影交错中,机顶的灯泡像一只沉默的黄色独眼。
此后的七百六十秒内,没有再发生任何值得称道的事情——也许需要除去闸门外时不时传来的锐利刮擦声。
少女吃饱喝足,一边轻轻按揉着上腹,一边踞坐着岔开双腿,一副安逸的样子,连那双雪花闪烁的眼睛都悄悄地眯了起来。
虽然没有超重感,但通过观察铁丝网上阴影交错的模式,喻蛹依然能够确定这台机器正在以越来越大的加速度进行着不均匀的高速运动。一开始,她试着去解析加速度的变化率,但很快发现加速度的变化率也在随时间变得越来越大,又是一段短暂的观察后,喻蛹得出结论:变化率的变化率也在加速变化,变化率的变化率的变化率也是如此,可以想见的是,如果她继续往下分析,结果大概也是平凡的。另一个有趣的结论是,各个层级的变化率正在变得越来越接近,终于,在第七百六十秒时(早在这之前,升降机外的景色就已经先后停滞,消失了)上升的速度和加速度取到了同一个值。
喻蛹眨了眨眼睛,她听到闸门外有人正在用音响播放Jizue乐队的Quingdao。那些刮擦声也变得更加明显,音色变得充满高低起伏,似乎还带着某种节奏。
“这可不行这可不这可——咋咣咋咣”喻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按下了看起来很像他父亲鼻子的开门按钮。
闸门“吱呀”一声往后倒去,灰白色的世界决堤般涌入,顷刻间灌满了狭小的升降机。
高楼林立的街道兀然在少女面前展开,阴郁的天空在夜晚的预兆中呈现出不可避免的灰蓝,这里是第七大道的尾部,秋风刮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将死的寂静吹向时报广场。
......
王冕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光秃秃的,没有床笠遮罩的床垫上。
他环顾左右,发现附近放着几张品相类似的裸床垫,这里是一个凹形的室内空间,也许是某座家具城的展示区——周围很安静,布景们浸泡在鹅黄色的柔光中,无色无味的安宁在一切受光之物上流淌。
身后是一扇拼接式的玻璃大窗,表面蒙着一层薄而不均的水雾,透过它往外看去,一架点缀灯光的飞机残骸躺在广袤十字路口的中央。
直到这时,冕才发现自己的额头上贴着一张半掌宽的退热贴。
我发烧了么?
可能是心理作用,王冕突然感觉自己的四肢末端传来一阵干涩的麻木,颅侧也开始隐隐作痛。
他刚想下床活动,随着一阵突兀响起的脚步声,一个陌生的少女从转角处拐了出来。还没等人做出反应,一个旋转着的影子便迎面砸来——王冕反射性地出手,将那东西从半空中截落。
那是一个装有液体的塑料瓶,具体来说,一瓶运动饮料。
“给你补补水,不是中暑么?”陌生的少女说。
她穿着一件明显过大的黑色T恤,胸前横印着“Q.E.D”的白色图案,右手上还拿着另一瓶饮料。见王冕盯着自己看,少女低下头扯了扯衣角,寻找着衣服上不存在的奇怪之处。
“没办法,只有这些能穿了——女装店的那位刚刚尸爆了。”少女抬起头,理所当然地说道。
“不......”王冕将手上的运动饮料扔到一边,晃了晃酸涩的颈部,“你是谁?”
“果然,”少女一点讶异的表情也没有,“看那样子就知道——你又失忆了。”
王冕笨拙地把手虚握成拳,一下下往脑门上敲,似乎想要将不存在的记忆从耳道里赶出来。
“你骗我,我是在冰箱里晕过去的,不可能是中暑。”终于,在哐哐地敲了一会后,他得出结论。
少女没有搭理他,打开饮料瓶盖仰头就往嘴里灌。
“我叫什么名字?”
“王冕,学生证上写着呢。”灌了大概半瓶,少女将饮料放到一边,用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手帕抹了抹嘴。 “不信也没关系,你不认识我,现在认识一下就行了。”说着,她突然走近,径直贴到了王冕身上,黑色长发的发梢几乎落进他的口中。
少女的手猝不及防地探入冕的领口,冰冷的指节滑过肌肤,然后从肩胛骨处的衣物内侧夹出一张没有塑封的卡片。
那是一张学生卡,蛋白色的卡面干净地划出三条灰色细线,分别写着姓名,所属学校与序列号,而在卡面另一侧,是一张蓝底白框的一寸相片——正是面前少女的相片。
“你看起来像只蟑螂。”王冕摆弄着递到手上的卡片,评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