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那种把褶皱叫做褶皱的人，我的意思不是要你把这当成一种陋习，当然不是那样，我们都是要上第一班车的人，不会住在看不见顶楼的木板房里整日整夜地哭泣。”他望向我，用一种肮脏的眼神征求我的同意。
“我听说在前不久，你的那种看到事物相互重叠的眼病痊愈了。”
他起先怔住了，额头上那块梯形的疮疤暴露出来，看起来深得不可思议，我走下楼梯，在屋子前的空地上玩了一会跳房子，泥土里露出半截玻璃烟枪，我把它捡起来，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在被碎木板隔断的房间里对我招手。
“她十三岁就开始抽烟了，你不觉得这很可怕吗。”他脚下的台阶突然变得很多，这让我离他越来越远，远到喊出每一个字都要用很大的力气。
我原本想回答些什么，但一不留神，台阶就把他带到我眯着眼睛也看不见的高处去了。在傍晚和楼梯下的面目模糊的人说话会导致脚下的台阶越来越多，一定要记好了。
“你把我从冰箱里捞出来的时候，那些蛇就已经在了么？”
“我不能时时刻刻记住这些细节，总有更深刻的事情让你不得不在它们身上花费夜晚。”
“那些事情根本不存在，不是在这里，也不是在那里，它们哪里都不存在。”他说着，把整床被子都拉了过来，一颗橘子似的滚烫头颅可耻地埋向褶皱深处。
“你觉得我赢了么，祭司呢，你自己呢？”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沉入到那种长久的屏息状态中去。
“难道我们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得，一个问题也提不得么？”他从喉咙深处吐出一种近乎蛇信的嘶嘶声，旋转的辉煌的落日下面，狂妄支离的铁塔悬浮在絮状的气旋中，我亲吻了它的影子。
“我其实并不重要。”他得到了结论，“你会怎么跟我说这件事？我对于非己的我来说无关紧要，对你也一样。就因为我被窃窃地朗诵了出来，就像一匹赠予之马或一箩筐打翻的橘子皮，从巨轮的顶部缓慢地落下，你怎么可能适应这种情况呢？”他掏出一张破碎的棉手帕，让它在半空中跳起从未见过的舞来，这样一来，他就杀死了自己。
从我的脚下，第七大道向着多雾的天空无耻地延伸出去。两条黄色的蛇——那些汽车的鸣笛声从离这里很远的一条红土路上传来，车辙轧过黄色实线的粗糙边缘，一个人，身上的睡衣因为太久不换而变得油腻，他曾经是乡村中学的老师，但现在，他的眼睛越来越接近秃鹫——食蛇者，一到冬天，他就久久地坐在木棚的栏槛上。车来车往。
“你叫我自己去想办法，我还以为你早就做好了准备，现在我才看出来，原来你根本没有，我已经发了那么长时间的病，现在你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它的表面突然变得那么苍老，我于心不忍，便转过了视线，那小孩从阁楼上跑下来，鞋底与木台阶撞击，发出咚咚的响声。
“我知道你和我一样，离不开这个家，像我们这样的东西，只要离家出走，马上就会在寒冷的夜里迷了路，也只有这样——我们紧紧地贴着彼此，怨恨也好，恶心也无所谓，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生存。”
我看见那位少女将被雨水打湿的皮鞋脱下，在另一只鞋还穿在脚上的时候，她趿着鞋帮在轻盈的大地上跃动，重力和混凝土的表面撞击，灰尘像烟一样升起，然后，她就把那只鞋也脱下，和它的姐妹一起，扔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再给我讲讲鼻子的事吧。”熟透的柿子挑在浓稠的钢铁枝桠上，黄色的兽眼里打开一个罗盘，阴天的时候，成群结队的人们落向天空，衣服在风中纠缠着，猎猎作响。
红色的成虫从堆积如山的死上振翅而下，我来告诉你，一种被穿刺的疼痛站起支离破碎的躯体，镂空的隔膜之间亮起橘色的微光，万火之火在它心中燃烧，船长来了又走了，风吹过田野，人们像麦秆一样跪倒。
鲜奶色的麦粒从他浮肿的死脸上升起，它们趟过的隐形轨迹被腐烂柿子沁出的汁水标记，红，黄，白，绿，Vosta，Atman，Ogros。
气味奇异的水流淌过少女的足底，真是痒，一个狭长的面孔，被拉长的五官蹭过脚踝，一张廉价滑软的丝绸。
秋天到了，影子们不再沸腾，隐形的机器降临在交叠的身体上，榨出的汁水灌满了时报广场。充满人子双眼的骸骨连成山与海，渗水的躯体看起来还是那么饱满多汁，尸首交叠着，盖过了大都会的穹顶，向着多雾的反向深渊静止地坠落。
“看来所有人都已经在这里了。”风穿过开裂的废墟表面，一种交错的同义飘落在飞溅的砾石与完好无损的混凝土结构之间，雨下得大了，越来越接近一座海洋。
递给我一把假雨伞。
干涸地上，一道透明的雷霆穿过树梢叶片的罅隙，被耳机线缝补的标本倚着行将就木的白杨，一条隐没的笔触，蛇与线的交织，一种遥远已逝的即将到来。
祭司走到我的身边，硕大无朋的白色形体，一缕血迹，一缕尊严的落红，猴神站在丛林深处，脚下是朝圣者黏携一片的目目连。
你的指甲，你的指甲刮过铁锈，赭红色的多翼动物们向着被犁出的坑洼抱成一团。
“父亲，父亲，我们能够活下去么？”
向着晶莹的眼珠落下的，是一群没有鼻子的女人，她们在傍晚肮脏的天空中逐帧前进，躯体在身后拉长成间断的蠕虫，王冕看着面前废墟的一角，这废墟是某种曾经矗立在此的混凝土结构的尸体，它的骨架——由从石砾中探出的，歪斜的钢筋样结构组成——显然过于密集，以至于在你能想象的任何一个它生前的快照中都充斥着面色苍白，迈着虚软的脚步穿行于从所有方向伸出的钢筋中的人形。
我现在要过去。王冕想。为了实现这一点，他开始想象这团泥与铁的尸块如何在他的眼前被高温灼得通红，渐次熔解，而后爆裂。
“你好呀，”一个人影出现在逐渐变得透明的废墟对面，“你叫什么名字？我好像认识你。”王冕向另一边的人走去，那人的眼睛一点点地浮现在它脸颊的两侧，再靠近一点，他想，然后指尖触碰到了某种绵柔的东西。这个时候，那座废墟爆炸了，王冕看着飞落而下的成吨的钢筋混凝土淹没了另一边的自己，眨了眨眼，感到雨开始落在睫梢。
有某种东西开始死去，冕想到。但还没有来得及进一步思考，一个开了颅的脑袋吹着小号从他脚边飘过。雨本应该下得更大一些，他想，整个时报广场都已经被淹没，数千亿，数万亿具人类尸体中榨出的汁水组成了这场暴雨，当它完成以后，这座微型的体液海洋将淹过纳斯达克的荧屏。但现在，它仅仅没过脚踝。
广场中心，原本高耸入云的连体京观已经被放倒，灰绿双色的肿瘤相互倾轧着，一层层地被挤扁，组成了通向坛场的台阶。头颅碾成的坛场之上，王冕看见了一个少女。
少女黑发黑瞳，赤裸着双脚在曼茶罗浮肿的表面踢踏，她随意地将趾间的肿瘤碾爆，毫不在意溅起的汁液将足背上的血管染成一片深黑。少女怀里抱着一个比她还高的大红色座机话筒，话筒尾部伸出的电话线蜷曲着向上延伸，一直伸入目不能及的阴天中。
那女孩抱着话筒，一边以近乎踢踏舞的方式踱步，一边向电话另一边喊着什么，一开始，王冕还能听出她在说英语，并捕捉到了几个诸如“吸毒者”，“延期”，“这一次一定”之类碎片化的词句，但很快，少女就换了一种王冕不认识的语言，然后另一种，又一种，到了最后，几乎是一个音节还未落下，另一个来自与之完全迥异的语系的发音就同步升起，这些交缠错乱的“语音”组成了一种隐瞒着某种秩序的嘈杂声响，光是在一旁听着就会升起严重的不安。
“喂，喂！你好！喂！”咽下即将引爆的恐惧炸弹，少女切成标准汉语吼了几嗓子后挂断了电话。她似乎早就注意到了在坛场脚边站着的王冕，一挂掉电话就三两下从近十米高的平台径直跳到后者面前，轻盈到几乎没有溅起水花。
“总之，情况就是这样，我们现在快点赶去......”少女一边说着，一边扑向呆在原地的王冕。
“......”王冕后退了好几步，衣角溅上了几滴淡黄色液体。
“你......”王冕看着扑了个空的少女，她几乎没有摇晃就稳住了身形，“什么叫‘总之’，我认识你吗？”
“我怎么知道，总之我们快走吧。”少女抬头，露出一个热情灿烂的笑容，一把抓住还想后退的王冕。她的力气大得不可思议，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吸食Methamphetamine后的昂扬状态，王冕几乎没有反抗地就被她拉着向广场东边跑去。在这个距离下，王冕终于发现少女的眼珠并不是完全的黑，而是一种掺杂着亮白色闪烁斑点的深灰黑色，那种雪花屏式的观感迅速让王冕回想起在某个无灯的房间中，唯一的光源是闪烁着雪花的电视屏幕，一个少女抓起桌上的围巾，踮起脚将它系上吊扇......
就在一个灰蒙蒙的庞大轮廓即将在充盈雪花的布景中浮现的时候，他来到了干燥地，在少女指尖朝向的地方，一道凝固的黑色闪电滞留在低垂着首级的白杨之上。
“干燥地。”有什么用饱满多汁的英语说。
在垂首的白杨的荫蔽中，坐着一位戴着耳机的女孩，女孩的头发短而干净，头戴式耳机的顶带不轻不重地压入那团柔软的发中，在开始的沉默中，王冕看到一只三足有翼的生物从女孩紫色的颈后浮起，以一种近乎奇迹的方式升到两三米高的空中，它的表面呈出一种肮脏的白色，没有头颅与脖颈——整具身体以某种柔软可塑的表象盘绕起来，构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非几何形体，仅仅是目视它的构型就会引起眩晕。
冕回过神的时候，那个生物的影子已经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他看到少女走到白杨的阴影中，从那具尸体(直到这个时候，冕才发现它已经死了)头上取下了耳机。
“一个标本。”少女摆弄着那个蓝黑色的机器，它的表面光滑而严丝合缝，没有可见的接孔，连蓝牙天线的痕迹都找不到。
“你过来一下。”少女一边调整着耳机的伸缩器，一边对突然在一旁愣起神的王冕说。
王冕没有听到少女的话，只是看到一个红色的身影从拐弯处露出一个角来——仅仅是一个角，就已经叫他移不开眼睛。直到少女将手中的空瓶砸在他的脸上。
“不要乱看。”少女捡起瓶子，魔术一般让它消失不见。
“对不起......”他揉着右侧太阳穴，将学生卡递回少女手中。
“你不能太过依赖那种视觉，特别是它还如此具有活性的时候。”
“你认识我看到的东西吗？”
少女摇了摇头，“你太过在意那些表面上的东西了，冕。”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少女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将耳机戴到王冕头上。在那个冰冷干燥的瞬间，冕失去了所有听觉，他并不是陷入寂静，而是连产生“寂静”的前提都消失了，一百个和“声音”有关的词汇在他眼中成了陌生的抽象名词，并不比“无限”，“永恒”之类的形而上学对象离他更近。
所以在少女摘下耳机的那一瞬间，肉眼几乎不可捕捉的透明实体以高速冲进他的七窍时，冕被一种前所未闻的巨大恐怖悚在了原地。
当那种令人恶心的无定形物终于稳定成一种可供提取意义的能指——语言——时，王冕听到少女几乎是趴在他耳边向他大喊。
“你是中国人吗？！”
她在说什么，冕想着，转身望向落地窗外，那架燃烧着的飞机残骸上，一个正在熔化的红蓝色标志变得格外醒目。紧接着那标志的，是近乎失去形体的一串黑色英文，王冕勉强从它余下的部分中辨认出了“亚美利加”。
那个陌生的标志让王冕感到不适，这种情况我不是第一次经历，他想。
“你是中国人吗？”少女歪着头，一副不得答案誓不罢休的姿态。
王冕一开始没能理解什么是“中国人”，直到少女又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两遍后，他终于反应过来，与此同时，一种新的不安在心中升起。他当即跳下床垫，一边向后退，一边紧紧盯着少女。
“你——等等，不要靠近！”冕喝住想要靠近他的少女，后者听话地站住不动了，那双没有瞳孔的眼睛左转转右转转，不知道在看什么。
“你......你是从异国(Otherland)来的么——不，”王冕再次看向窗外，那架久燃不朽的飞机残骸皲出一个支离破碎的笑容，用多目的舷窗看着他。
“这里是异国么？”
听到这话，少女故作可爱地“啊”了一声，用几乎吊人胃口的语气开口了：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呀，那请放心好了，这里可还远远不是异国(The Foreign)哦。”
“我要怎么才能相信你？”
“你也看到白鸟了吧。”
“那是一只鸟么？”
“不完全是，”少女一边说，一边领着王冕向街边的一座商场的入口走去，她头上一直戴着那个耳机，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听见王冕说话的。
“那东西是，嗯，一种意像，混合了监视器，莫比乌斯环，烂豌豆和沙丁鱼罐头，以及一种猎人的命运，它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
“意味着什么？”
“该走了。”少女将空瓶子和空罐头收回她那不知道位于哪个世界的储物柜里。
“你喜欢哪种，燕麦片还是Cocaine——不是我的，是我找到的。”少女指着标签角落的“朗西埃”说。
“整个仓库都是这个人的？”王冕皱起眉头，确定自己在某个地方见过这个名字。
“整个仓库？我没有走完整个仓库，那个时候时间不够了。”两人一边走一边聊，不多时已经回到了商场的出口处。
“对了 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来到商场入口，王冕像想起什么似地突然开口。
没有回答，冕偏头看向少女，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里面也看不出任何眼神。
就在王冕想要回身去叫她的时候，少女吹了一声口哨，转身就往来时的方向跑去。
王冕一愣，也跟着少女跑起来，两人沿着来时的路线狂奔——那些转角与布景的位置不知不觉间被王冕记了下来，借着这种几乎是熟能生巧的记忆，他才勉强能看到少女的背影——我难道不是已经千百遍地重复这个场景了么。
一种近乎实质的既视感绊倒了他，不对，是一个在地上滚动的运动饮料瓶子绊倒了他，他的下巴狠狠嗑在路牙上，几乎感觉后排的牙齿都被震碎了。
少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她当然不会回头，那个瓶子就是她放的——迅速消失在了多雾的街道尽头。王冕用尽全力想要站起，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阴影从冕的上方跃过，它轻盈而骄傲，跃过他就像一个活人跃过一个死人。
远处，体液的海洋突兀地出现，咆哮着盖过了大厦与高天间的空隙。
冕抬头，想要看清楚那影子的形状，剧烈的光芒当即淹没了他的视线——那座商场爆炸了。
商场从中间裂开，炽白色的流体向着阴郁的苍穹喷涌，那个影子一挥手，王冕就轻飘飘地向后飞去，另一个影子，奔跑着的影子与他的落点渐渐重合，那种流体降落到大地上，将原本有一定高度的路面烧成海床，王冕与那个影子撞了个满怀——这个时候，他的下半身已经在流光中消泯了。
王冕接住那个高空坠落的影子，借着惯性向身下的群雪倒去，这个时候，喻蛹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拉了起来。他本能地想要甩开，但很快被另外两只手按住——这时候他才发现喻蛹身上那些重叠的影像已经成了实质，少女的八个身体嵌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不规则的高大柱体，除了按住他的三只手之外，还有至少六只手正拿着各种工具，试图将从嵌合处生出的大小不一的畸形头颅切下。
“炸弹，”喻蛹用她顶部的那张多舌巨口说道，“基于内意识的后验决定论，也就是所谓的多重既视感制作的炸弹，对于有效邻近可替实例极其有限的我们来说十分经济高效——那个标本就是她的防伪标识。”
“但关键不在她，而在于祭司，”蛹沉吟了一会，身上五六张淌着涎水的残缺口器随之发出低低的嘶叫，“小冕，你试着把这个炸开，然后我们试试看能不能回到房屋里去。”
看着面前熊熊燃烧的飞机残骸，冕突然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