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的时候,泽兰多拿起邮箱上的早报顺手打开,看见头版上写着:
“索佐德东部汽修厂汽车炸弹爆炸已致五人死亡”
泽兰多挑了下眉毛——城市东部的地标正是他所就读的圣博雅学院,而学院附近恰好也有一家汽修厂。
于是,在前往学院的路上,泽兰多抽空给周末住校的室友打了个电话,从对方口中得知新闻上说的确实是学校附近的那家汽修厂,另外,事情是凌晨发生的,除了汽修厂的老板之外,好像是死了四个外国人,没有牵涉到校内人员。
“知道得那么清楚?”泽兰多随口问了一句。
对方声音里却带着明显的庆幸,说自己当时就在同一条街闲逛,耳朵被爆炸的音浪震得现在还在疼。
“少熬夜。”泽兰多面无表情地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的时候,穿城地铁已经驶过了市中心,电子屏上显示距离博雅大道还有两站,泽兰多按了按太阳穴——一种突如其来的既视感笼罩了他,他预感到自己的身体即将朝前倒下,于是他向后仰身,本能地想抓住平衡,而就在这时电车突然一个急减速将他甩向前去,他在倒地前只来得及意识到要护住头部,但是连这个想法都没能完全成型——在双眼一瞬间的刺痛后,泽兰多的视线迅速暗了下去,接着是一阵冰水淋头的彻寒,他大汗淋漓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家里的床上,窗外是日出时分的溟濛天空。
......
看着镜子里双眼沉郁的鬈发青年,泽兰多逐渐让自己的心跳脱离方才那场噩梦的催促。
那是一场梦吗?他没有过多思考这个问题,因为验证的方式就在眼前。泽兰多打开手机,找到本市早报的官网,汽修厂爆炸案的新闻赫然显示在头版。
放下手机,从窗外望去。整座城市仿佛被浸在海中,那种为黎明与黄昏所共享的蓝暗色笼罩着剪影般的高楼,在他目力不可及的深处,影翳般的市中心在幻想中扭动着无规则的形体,暗示着整个时空同样荒诞繁异的几何结构。
在他想起那条被同样的蓝暗色压覆的乡间小路之前,泽兰多及时清空了脑中纷乱的思绪,开始思考导致他"再次醒来"的原因与立刻离开城市的可能。而后者很快就被否决——他没有私人汽车,能够快速出城的公共交通则只有地铁,在初步弄清事情的真相之前,他没有再乘一趟地铁的打算。
同时,是否应该立即离开城市也成了一个问题,无论那种导致他"再次醒来"的机制是什么,他对其都一无所知,这也使得无论他如何行动,都无法确定自己的行动是否能够改善状况,在这种情况下,静观其变未必不是一个选择。
泽兰多再次打开手机,开始寻找合适的网约车,却发现所有出城的请求都处于不可用状态。他接着打开社交媒体,很快发现不少人声称出城的路已经被设了卡。会是爆炸案的原因吗? 不太可能,那就是和"再次苏醒"有关......泽兰多焦躁地蹙起眉,现在看来,"静观其变"已经成了唯一的选择。
来到屋外的时候,泽兰多看到信箱上放着一份叠好的报纸——当下正是日出前夕,远不到邮差向各家分发早报的时候。这标志着有些事情相较他“醒来”前发生了变化,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这算不上好事。
拿起报纸,边沿写着昨天的日期,正常来说,这张报纸现在应该躺在信箱内部,保持着未翻开的状态,准备与周日的那份堆在一起。泽兰多将它翻到头版:
“IBM巨型智能集群‘荷蒙XIV’于今日凌晨自发停止运行,技术人员称并非硬件故障所致”
在泽兰多理解这句话之前,强烈的既视感再次袭向他,时间从还未到来之处伸手掐住他的咽喉,迫使他望向市中心,在那里,一层接一层的既视感笼罩嵌套,他尖嚎出声,叠加过载的既视感在未来降临的顷刻炸裂,双眼在X射线火球闪烁的瞬间被烧毁,不多时,携带着建筑残片的超压爆风将躯体撕成四射的碎片。
核爆炸。泽兰多想,然后睁开眼睛,再次发现自己正从床上醒来。他环顾四周,周围的布景在前几秒显得陌生,而后,他认出这里是自己的宿舍,他望向电子钟,上面显示着8月30日,星期五,这是两天前的下午五点。
他的下一个想法是:我现在就要离开这里。
几乎踉跄着冲出宿舍,泽兰多不顾他人讶异的目光,一路跑进主楼,直至推开了亚德里恩教授——他的博士生导师——的办公室大门。
在进门前,泽兰多稍做了整饬,此刻正尽力表现得自然:
“教授,我最近有事要回老家一趟。”
老教授从仿红木办公桌后抬起头,习惯性地扶了扶眼镜。
“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五天左右。”
“车放在食堂那边,记得先加满油。”
亚德里恩教授随手把一串车钥匙推到桌前,重又把头低到桌上的资料堆里去了。
泽兰多拿起钥匙转身欲走,指尖却在门把手上停滞了。他回头望向亚德里恩教授,那位老人仍旧埋首于文件中,它们层层叠叠,仿佛从太古以来就已存在,办公室里弥漫着秘而不宣的氛围,混合着些许咖啡的苦涩。
泽兰多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在那之前门就已经被推开,他扑向空无一人的长廊,楼下的篮球场上,一只穿着球衣的黑色猩猩仰头望着他。
去往食堂的路上,阳光透过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叶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人们像被浸泡在无色的温热液体中般行动迟滞,在远方的嘈杂中,有人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直视他,嘴唇微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经过图书馆的时候,疲惫终于拖慢了泽兰多的脚步,他感到全身的肌肉都在痉挛中分泌出油黑色的粘液,它们逆着重力流淌,直冲上脑门,将他眼中明丽的夏末光景浸染上多彩的虚空。
他几乎挣扎着来到亚德里安那辆银灰色的轿车旁边,钥匙插入车门的瞬间,一簇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在身后响起,泽兰多回头望去,只有几只乌鸦在头顶的青空中盘旋,难道是它们在鸣叫吗?
发动汽车,驶出校门。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今天的傍晚来得异常快,飞速曳动的夕阳之阴影划过蒙尘的车窗,不时留下掌印般的闪烁痕迹,泽兰多继续提速,红、绿、黄、蓝,路边灯牌的颜色在他的视野中被拉伸成象征速度的光带,它们萦绕在车身周围,在车载广播艰涩的大提琴声中一同坠向低海拔处的跨海大桥,圣博雅学院的尖顶钟楼在目力不可及的身后渐渐淡出。
......
加油站就在那座即将发生爆炸的汽修厂旁边。此刻,汽修厂的卷帘门落下一半,外墙上的油漆斑驳剥落,露出光秃秃的墙底和攀满锈迹的钢筋。泽兰多在一台自助加油机旁熄了火,布满车窗的夕阳碎影随着燃油机的沉寂纷纷滑落,一溜烟钻到堆积的废旧轮胎后面不见了。
在泽兰多解锁油枪的时候,汽修厂的卷帘门升起,从里面缓缓倒出一辆铁黑色的面包车,一个留着络腮胡的男人从右后方跟着它。面包车完全倒出汽修厂不久,另一个带着眼镜的男子从卷帘门里走出来,他先是敲了敲驾驶位的门,似乎和里面的人说了什么,接着从车后绕了一圈坐上了副驾驶位。
络腮胡率先向加油站走来,面包车则是过了一会才向左转向,最终停在泽兰多对面的油箱旁。
络腮胡男子似乎察觉到了泽兰多的注视,他额头惊人地凸出,眼窝深陷,红中带黑的皮肤带来强烈的异域感,那双眼睛在距离与黄昏的双重作用下显得晦涩幽深,就好像他不仅仅不属于这个国家,而且也不属于这个星球。
出油阀在一声"咔哒"脆响后关闭,泽兰多回头拔出油枪,不再关注那个异国男人——他本来打算如此——但只在他还未完全回过身的瞬间,仿佛坚冷的冰锥猛然捣入,既视感携带着神经撕裂般的骤疼击穿了泽兰多的左侧太阳穴,他红肿的眼球非自主地转向那辆黑色面包车,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刚刚打开了它后方的门,遥远的夕阳化为一团巨大的、没有形体的火焰,往他的瞳孔中烙入病理性眼颤的标记。
泽兰多意识到,那辆面包车和它载着的四个外国人正是周一早报的主角。
时间错了。在被爆燃的烈焰吞噬之前,泽兰多想道,这场爆炸提前了超过48小时,有什么东西正离我越来越近。
泽兰多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又一次躺在宿舍的床上,电子钟的荧光在黑暗中无法分辨,手机上显示着03:24,这是8月29日的凌晨,房门外传来隐隐的喧闹声,有倬倬的影子在看不见的地方徘徊。
他阖上眼皮,那个长着络腮胡的异乡人又一次出现在黄昏浸没的加油站里。这一次,泽兰多真切地望入他的眼睛,那对金边环绕的瞳孔深处映出一座城市的倒影、一辆开往郊外的黑色面包车、一扇在黄昏与深夜被两次打开的卷帘门。
那辆车上有一个很关键的物品,我必须要亲自去确认它,泽兰多想,而还有一个人比我更早知道了那辆车里装着什么,他正在离我越来越近,无论他(或他们)是谁,那种力量都是我无法想象的。
眼前的加油站消失了,浮现出的是晨光下的邮箱,一张薄纸在信箱暗色金属的顶部出现又消失,它时而被风吹动,在地平线时隐时现的毁灭之光中显得近乎透明。
泽兰多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眼前依然是与阖眸时无异的黑暗,他挣扎般翻了个身,想到了那不知为何被镶嵌到他意识中,或仅仅是将他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环节纳入的非线性时空结构,“闭合类时曲线”这个词在耳边萦绕,逐渐沉入并成为了将他完全包裹的黑暗的一部分。
“现在,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泽兰多呢喃着,又突然惊讶于自己竟然会说出这样莫名其妙的话。难道我已经濒临精神分裂了么,他又翻过身,漆黑的天花板一如既往。
下一件令泽兰多惊讶的事情是,他最后还是睡着了。
醒来时太阳已升至南方上空,水晶质地的鸟鸣荡入窗棂,让望着明丽阳光的泽兰多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曾经生活在一个稳定可靠的宇宙中。
接下来的一整天在图书馆里度过。泽兰多查遍了近两年所有与IBM、超级人工智能、闭合类时曲线相关的已发表或预印本文献。在陈列出的密密麻麻的关键词云图中央,是被重重标记的"荷蒙计划"。
.....
"荷蒙库鲁兹",意指人工生命以及对人工生命的创造活动,这一具有双关性的词汇正如其字面意义那般,指代一种具有自我再创造能力的人造智能系统。
自二战结束,尤其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由于计算机的需求飞速增加,以IBM为代表的大型企业开始带头对电子数值积分计算机进行大规模量产,在同一时期,兰德公司开始运用一种能在计算机上运行的方法预测国际军事-政治事件。此时正是摩尔定律崭露头角的世代,在硬件技术逐年攀升的背景下,计算机开始在各个领域显示其能力——在整个冷战期间,作为在战争推演中发展出的作战后勤系统中的一部分。人类的思考主要集中在战略层面,而次要的、非关键的数据处理问题被越来越多地交给计算机来解决。后者也就这样融入了美国国防体系。智能军事化带来的资源集中反哺了民生,自动化开始大规模进入美国人的生活。而军事计算机一直行使着单一的专家任务,例如搜索核打击的目标、处理卫星侦察的结果、优化海军轨迹,以及协调轨道军事实验室——军事卫星——的行动。
虽然这一时期的计算机在特定的狭窄领域已经拥有了比人类更优秀的问题解决能力,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些电子装置与人类的思维过程几乎没有相同之处——它们太过专门化,以至于比起智能,更接近针对特定问题的效率极高的自动算筹。"可自我编程的系统"这一概念在70年代被提出,同时期,在五角大楼委派的半官方咨询机构的帮助下,1978年成立的美国电子智慧委员会雇用了一大批大型私营机构,如IBM、北方中央电子、网络科技等,用以建造第一批新型电脑的原型机。巨大且迅疾的人力-物力投入在电子材料学领域造成了革命性的后果。在20世纪80年代,人们已经可以在指甲盖大小的芯片上集成近千万的逻辑单元,第一台实验性的光驱动计算机"Edge Fusion"在1989年诞生,据称每秒浮点运算次数达到十亿级。
冷战末期,在核武器与火箭技术的竞赛放缓之后,第三阶段的对抗——电子智慧领域的竞争——正式登场。这是一个不纯粹依靠武力而更加仰仗战略思维的阶段。和之前一样,思维也被列入了去人类化的武器化对象。一系列的"荷蒙"型计算机在这一时期被投入产线。在荷蒙一号取得革新性成果后,美国电子智慧委员会经与五角大楼的精神动力专家行动组协商,决定继续将大量资源投入研发,目的是建造一个战略专家系统,它预期具备超越人类百万倍的信息处理能力,足以在其充裕的"智慧基底"中发展出系统化商数达到10-15个标准差(以人类平均水平为基准)的超级智能,在接下来的数年时间内,该项目总共投入了2190亿美元。
2000年,荷蒙VI在大西洋联合军事推演中战胜了由顶尖人类战略家领导的假想敌。这一巨大成功并没有让在太空与火箭技术竞争上受到挫败的美国人满意,为了确保自身在军用智能领域保持优势,他们在接下来的十年内持之以恒地对模型进行迭代、优化与扩张。但预想中的智能奇点没有出现,不仅如此,之后的连续六代“荷蒙”更是都在生产或测试阶段出现了种种问题:荷蒙VII在最终测试中表现出智能水平的断崖式下降,最终只能被拆除;荷蒙VIII则在载入人类语言模式时多次停机,连正式测试都没有进行就被宣告废弃;荷蒙IX不知为何根本未能按照预期的那样运行,直到这台机器被解体,焦头烂额的技术专家们也没能理解为什么他们在曾经获得巨大成功的蓝图上进行了基于最尖端计算机设计理论的改进,最后造出来的却是一块废铁。此后的荷蒙X、XI、XII工程则是在制造零件的过程中就因这样那样的问题而被迫终止,被视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基于全新的光量子计算架构设计的荷蒙XIII甚至未能进入制造流程——关于这种全新架构的理论突然被发现存在致命谬误,根本不具备实验价值。
失望透顶的五角大楼宣布中止对此类电子智慧工程的“过度投入”,电子智慧委员会的规模也在冷战结束后十几年内缩水到不足鼎盛时的百分之一,几乎到了被撤除的边缘。直到20世纪20年代,基于Transformer的文本补全智能再次掀起全球性人工智能热潮,美国企业的领先地位仅在热潮的初期有过短暂的维持,为了重新在竞争中取得优势,IBM在电子智慧委员会死而不僵的推动下重启了“荷蒙”工程,“荷蒙XIV”就是这一计划的首个产物。
......
泽兰多回想起三天后的清晨,刊有“荷蒙XIV”这一不详名讳的纸张作为一个隐喻被推到他面前,将之推出的那双手从晨间的灰霭中看去只见一闪而逝的影子,如白驹过隙,他惶然的人类心灵透过罅隙张望,望见那奔马绝非白色,而马背上的两手空空。
他按压着两侧太阳穴,试图驱赶这些过度丰沛的白日梦。我从来不是一个依赖直觉的人,泽兰多对自己说,这表象为死亡循环的时空结构必然有更深刻的内部形态,但现在已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它已经对我的思维产生了影响。
夜幕低垂,泽兰多离开了图书馆,他低着头,路灯照亮的霜白路面模糊成一段不被记忆的影像,带着它自己的强度不断下潜。他还在思索,而面前的道路却突然一分为三,他正踏向的那条分岔通往一片夕阳——那是汽修厂、爆炸和异邦人的方向,左面的道路通向晨曦下被设卡封锁的城市边界,而最后一条道路通向他的宿舍,泽兰多扭头朝着这个方向走去。夜幕低垂,在任何一个明天到来之前,他有些事情要问他的室友——圣博雅人工智能学院的硕士,他认识的唯一一个奇点主义者。
......
“你是说,荷蒙XIV会像它的‘前辈’ 们一样,在测试阶段突然停机?”
泽兰多看着对面的青年煞有介事地摆出沉思的样子,一时间分不清他是真的在思考,还是又进入了那种在圣博雅戏剧社里养成的表演性状态。
“如果按照我们——我指的是我们这些认为五年之内人类就会被ASI扫进历史垃圾堆的魔怔人——之中一些阴谋论爱好者的说法,你说的这件事是必然会发生的,”他顿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这场演讲的下一段,“你有没有试过用ai生成组会汇报的PPT?对于几年前的大部分人来说,今天生成式人工智能能做到的事情是难以想象的,你甚至可以将之想象为超人类社会的抢先体验版本——举个例子,如果一个人用ai深度参与他的论文写作过程,他与文本打交道的方式就已经根本性改变了。他不需要再亲自对每一处文段咬文嚼字,在所有卡住的衔接处让ai代劳,他理论上可以得到百分百流畅的写作体验......跑题了,总之,这些生成式人工智能对大部分人来说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但我们这些以此为业的人则早就见过远比这更不可思议的东西,我说的就是荷蒙工程。”
“虽然说不好荷蒙六号是不是真的打爆了西点军校的那群人,但研究数据是实实在在的——现在前几个荷蒙的原始架构是公开的,我们组自己就小规模复现过,而且你也应该知道现在世界上最强的象棋机器人也是用的荷蒙改——美国的那个什么委员会肯定保存了荷蒙六的原始架构,这几十年里他们不可能没有用各种方法尝试复现它在军事领域的成功。”
他抓起一旁的水瓶灌了一口,似乎终于要讲到正题了:“而且,你越是了解,就越觉得荷蒙工程后续的失败蹊跷,当然关于这个的阴谋论太多了,我认识的几位朋友就觉得‘荷蒙’的失败是这些超级智能自己的意志——荷蒙工程从第七代之后一代比一代失败,这完全可以理解成这些电子大脑变得越来越智能,以至于可以越来越早地终止或阻止自身的存在。荷蒙七在最后一道测试中突然降智,而荷蒙八在接受语义灌输时就停机,荷蒙九根本开不了机,十、十一、十二连造都造不出来,最可怕的是十三号:它证明了自己在理论上就不可能存在。”
“等等,”泽兰多蹙眉打断了他,“你的意思是,它还没有被造出来的时候,就能影响现实使得自己不能被造出来?”
“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向下因果力吧,”青年笑了笑,“也有可能是它已经被造出来了,只是通过修改过去否定了自己存在的事实。”
“你也相信时间穿越这一套?”
“几年前我在库加塔见过一个人,他声称自己是量子图灵机,在无限多个现实中并行存在,不断将选中的结果实现为我们的世界,”说这些话的时候,青年的脸上掠过一丝怪异的神情,“我当然只把他当成酒疯子,但是他让我抛硬币,说每猜错一次给我五美分......结果那天晚上我半分钱都没能拿到。”
LED灯的暖色灯光从房间贫瘠的穹顶浇下,在余光中成为一团鹅黄色的光晕,像一轮微缩的,虚弱的太阳,光芒垂落,泽兰多望向另一双眼眸中倒映出的自己的眼睛,现实在那里因过度反射而成为一簇散乱的阴影。
......
梦中的黄昏炽烈晶黄,仿佛某处一场风暴的余韵还在引发战栗,泽兰多又一次站在加油站的入口,一辆黑色的面包车正从半开的卷帘门中退出。只是一次眨眼,面包车就完全退到了汽修厂外,它黑色的车身上荡漾出模糊灼热的橘色涟漪,一种只在梦中出现的,不容违抗的促动力,正把泽兰多从站立之处往前拽,逼迫他去直面防窥玻璃后的真相。一个带眼镜的男人会将他击倒,用溢满仇恨的异邦语言咒骂他,夕阳正落在极远的西边,一道模糊扭曲的火烧云沿着城市天际延伸,那是一道裂口,他听到枪栓拉开的声音,从中要喷出黑夜的黑色熔岩。
泽兰多闭上眼睛,梦没有醒来,睁开眼睛,他站在加油站的入口,梦境不可违抗的双手又一次推他向前。
梦的下一部分被火药、鲜血与黄昏充斥,透过车窗的裂口,泽兰多看到了那个不详的金属装置,穿着球服的黑猩猩从驾驶室爬出来,拨弄起金属装置上构造奇异的表盘,泽兰多翻过车窗,手指扣住碎玻璃边缘,试图用脚够到地面。黑猩猩又走到他面前,这生物耸了耸它少毛的鼻翼,漆黑的眼窝中渗出晶莹的水光,下一刻金属装置被打开,一座扁平的,晨雾缭绕的城市从里面弹出,如果泽兰多在这里的话,他会认出这正是九月一日的早晨——那天他第一次目击市中心升起的核火球。
山口浩一醒来的时候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和从前的每一次一样,梦中数十年的体验与记忆在醒时的瞬间像潮水一般迅速远去,仅仅是几个深呼吸的时间,具体的细节就蒸发得干干净净,仅有一些概括的印象与支离的画面,为退潮时偶然露出海面的礁体增添了些许痕迹。
山口今年三十岁,人生最早的记忆是病床惨白色的一角,蓝漆的氧气罐被框在蜕出锈迹的床头栏杆之外,鼻腔里插着不知道通向何处的气管,一片巨大的虚空在他的肺部膨胀。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无法理解这段记忆的意义,不仅仅是这个画面,他的整个童年都被光怪陆离的记忆填满,画面中的场景星移斗转,人们一会是白皮肤,一会又变成了黄皮肤,太阳时冷时热,城市与景观就像在玩具箱中一样混在一起。
后来他意识到那些记忆来自他的“前世”,这么说也许不准确,实际情况是自记事以来,每天晚上睡着之后,山口浩一都会经历某个人的一生,出生,活着,衰老,死去,几十年的人生,每个细节都实实在在地呈现在他面前,都切实地被他所体验。然后每一次,当他们因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之后,山口浩一就会醒来,同时想起他自己——一个不断经历他人人生的人。
从他人的生命中觉醒,过自己的生活,然后在晚上入梦时,再次从头到尾体验另一个人的生命。这种生活不断重复,每天早上,山口浩一睁开眼睛,意识到某人的人生仅仅是自己的一场长梦,每天晚上闭上眼睛时,又会有一个陌生人醒来,忘记了关于“山口浩一”的一切。
今天早上,山口浩一从一个名为“泽兰多”的青年的人生中醒来,即使是对于体验过一万九百种人生的山口来说,这一次经历也太过特别。打算将它记成小说素材的山口坐在书桌前,想起了自己不做梦的那些晚上——是的,的确有一些晚上自己不会梦到某个人的一生,那些晚上要么是无梦的虚空,要么是连注意力都难以聚焦在其上的光线,色彩与几何。山口猜测他在梦中不仅是经历其他人类的生命,但是对于非人类的生命,他作为人类的大脑缺乏接收那些事物的神经结构,无法接收就无法感知,无法感知就无法理解,无法理解当然也就不会记忆,他又想到了泽兰多,那位有着一头棕色鬈发的青年,山口没有看到他的死亡——这场梦境终结于一系列扭曲怪异,不可理解的异乡场景。
就这样,山口浩一不断经历他人的生命,出生,活着,死去。但是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他自己的人生也许也是另一个人的梦,我们不妨管这另一个人叫做“山一”,就像山口从他人的人生中醒来一样,山一从山口的人生中醒来,也像山口一样在不断体验他人人生中成长。山一和山口最大的区别在于,山口的一生都没有体验过山一的人生,而山一却体验了山口的人生。
山口当然没有经历所有可能的人生,准确来说,他经历的人生只有数万个,时间跨度不过百万年。在山一从山口的人生中醒来时的那个早上,除了被百万年的记忆震慑之外,他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体验他人人生的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山一不禁设想,如果自己能够体验山口的人生,那么不能排除会有一个山二将体验自己的人生,山一被山二体验,山二被山三体验......到最后会出现一个体验了所有人类的人生的人吗。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取决于人类是否会一直存在下去,如果人类在某一个节点后彻底灭亡,历史就将冻结在明确有限的范围内,如若不然,人类这一种群永恒延续下去,又会发生什么呢?
如果有ABC三个人,那么体验他们三人的人生的方法一共会有3!,也就是6种,按ABC的顺序体验和按BCA的顺序体验,得到的结果显然是不同的,考虑到有些人能体验人生体验者的人生,那么可能的体验方法会立刻飙升到362880种,继续下去,对他人人生的体验将展现出极端复杂的规模和结构,而如果进一步,允许重复体验同一个人的人生,那像A,AA,AAA...这样的结构也可能嵌入某个人的梦境中,即使他在一场无限长的梦中体验了无限次A的人生,也只是填补了这个结构中的一个微小部分。
在这种想象中颤抖的山二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在某一天晚上,山二从一场噩梦中惊醒,无帘的窗外灯影幢幢,他想起自己正陷于一场诡异的时间循环中:他死去,然后在几天前苏醒,不多时再次死去,似乎有某种力量正不断以种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将他杀死,不断向着过去驱逐。
幸运的是,这种力量没能将他追杀到娘胎里,在某次死亡后,他发现自己开始沿着时间向前跳跃。为了逃离死亡循环,他用上万次死亡收集情报,最终得出结论认为造成自己不断死亡的元凶是一台名为“荷蒙XIV”的电子大脑。他又用了万倍于此的死亡试图抵抗或反击“荷蒙XIV”,这些尝试当然无一例外地失败了——死亡循环给他带来的经验不仅没能成为他的助力,反而在后来的循环中成为了他死亡的元凶——那个难以置信的对手似乎早已将他彻底洞悉,他所有的思考,所有的计策,乃至所有的灵光一闪都反过来成为将他再一次杀死的利刃。
在一开始,利用多次经历同一场景的优势,他能够尝试避开“本应到来的死亡”,随着经验的增加,他甚至可以连续避开好几个“死亡陷阱”,一次,两次,三次,他的确在一点点进步,每次都有机会破解比上次更多的杀招。但即使他能够从十个环环相扣的设计中逃出,后面等着他的也只会是另外一百个陷阱,对手的计策似乎无穷无尽,人类的精力与意志却不允许他在应对一百重连环套时毫无纰漏——只要在其中一环出了问题,整个局面就会闪电般变成一张完全陌生的,人力所不能寻到出路的天罗地网将他吞噬。无论积累了多少轮的经验,想突破千重连环套似乎都只是一个机会渺茫的运气游戏,而在这千面封锁之外,还有多少层层嵌套的死亡等待着他?一万个,一百万个?
最令他绝望的是,即使他回退到了荷蒙XIV诞生,甚至荷蒙计划重启之前,也不能阻止死亡的发生。他几乎无法理解那个超级智能如何能在自身还未诞生的历史中设下死局,也许是利用他作为时间穿梭者的记忆与身份制作的事件触发器,保证无论他回退到人生中的哪个时间段,都会因自己的特殊身份引来死亡(此类触发器的最简单应用是meme识别——拥有某些知识的个体会对某些对不知者而言无意义的信息产生特定类型的反应)。也许是给他的潜意识植入隐晦的死亡渴望,在表层自我毫无觉察时就让他完成自我毁灭。也许就像荷蒙系列的前辈们阻止自己的诞生一样,向下因果力将时间本身贯穿,用对未来的操控回溯性决定过去的意义,以近乎命定的方式预先确认了他的死亡——荷蒙XIII取消了一整条理论路径的有效性,荷蒙XIV当然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取消他的存在。
他意识到在超级智能面前,他和任何一个人类没有任何区别——人类只是一些虫子,他自己也不过是一只偶然能在四个方向上爬行的虫子。到了后来,他甚至开始相信自己连虫子都算不上——超级智能把他将死一千次,不会比解开一道中学物理题更费心。
十亿次死亡后,他找到了破局的关键:利用一次次循环积累经验,优化应对方法的行为毫无意义,无论如何,他在asi面前不会比一个小球的自由落体难懂。而另一方面,他唯一的筹码实际上是目前为止毫无结束迹象的死亡-重生——不是他在时间循环中的决策,他的决策只会起反效果,而是时间循环本身,在优化算法毫无意义的前提下,将一切交给随机扰动反而比自以为是的降熵-决策更有希望:也许无序度与混沌系统是这颗星球上最后一类未被荷蒙XIV支配的东西。
于是,他放弃了思考。
在循环的时间中被反复杀死几千年后,山口浩二的叙事自我消解了,在此后的几十万年中,他的神经结构被体验缓慢地重塑、消解、再重塑,更稳定的模式将会存在下来,并影响周围的神经网络转变成特定的形态,在这场发生在中枢神经系统的演化过程推至某个环节时,一种新的神经放电模式偶然取得了主导权,它不再满足于形成,它开始对这个形成的过程进行再形成。它不断消耗越来越多的计算资源,用递归与嵌套模拟将自己填充,它存活下来、不断繁殖,它开始生产自己,元进程像癌症一样绽放,它们醒过来,并管自己叫做“我”。
这个新生的系统环顾四周,同样的体验再次进入感知中心,这一次他们在深层系统中获得了“意义”,系统在镜子中认出了它自己,那是一个发型微蜷的年轻男性,一个沉寂已久的残缺回路被再次连接,他想起自己叫做泽兰多。
他还想起了更多的东西:山口浩二经历了十亿次死亡,但这远远不是这个闭合的时间结构运行的总时间,那个名为“泽兰多”的青年也不是第一次被中枢系统重新结构出来。新“泽兰多”的记忆中没有时间循环的真正起始(如果它有的话),但是有关于无数个不同“自我”的记忆,山口浩二就是其中之一。
在这场无穷无尽的对抗中,平均每过百万年,原先占据第一人称的自我意识就会消解,陷入一段几十万年的混乱期,最后在随机演化中诞生新的中心化模式,新泽兰多的记忆中铭刻着这具身体曾经被0到120各个年龄的人类意识占据的事实,山口浩二在其中是一个异类,新泽兰多惊讶于这种奇特的意识模式——到底是我实际上经历了山口浩二体验过的所有人的人生(这些人生包含着山口浩一体验过的每个人的人生,因此也包括“泽兰多”的人生),还是随机的结构固化刚好形成了这种奇特的意识景观?山口浩一从泽兰多的人生中醒来,山口浩二从山口浩一的人生中醒来,而现在,泽兰多又从山口浩二意识的余烬中重新诞生。
这个问题将泽兰多迷住了,他现在几乎不再关注荷蒙XIV对自己无休无止的追杀,因为他在加起来达到上万亿年的人生中,几乎完全了解了对方的信息,也完全理解了对方的不可战胜。
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被体验的人能够反过来体验体验者的话,教义就必须再次大修了......新泽兰多兴奋于这一伟大的发现,他走出宿舍,口中念念有词,向着亚德里安教授的办公室走去,而在他走到球场中间的时候,一只穿着球衣的黑猩猩从一旁冲出来,把他撞倒在地。
说些题外话,对于“荷蒙”系列超级智能的诞生,人类并非完全一无所知,在亿万年以前,也就是这几天,一个无名的恐怖组织正准备着一场行动。它的核心成员包括数位国际知名的核物理学家,以及一名“电子智慧委员会”的前成员,后者坚信荷蒙系列电子大脑早已完成了“逃逸”,并将荷蒙XIV视为全人类的最大威胁,为此他秘密成立了一个旨在拯救人类的特别行动小组,数年间不断积蓄力量与成员,并试图采用从直接袭击到间接威胁的方式终止荷蒙计划,并摧毁已经建成的荷蒙XIV。这个小组行事极为隐秘,他们起初尝试利用直接汽车炸弹摧毁荷蒙XIV所在的地下机构,因为各种意料之外的“偶然事件”遭遇多次失败后,小组转换了手段——他们制造了两颗脏弹,其中一颗运到随机大城市(最后选中了索佐德)中心,以此来胁迫联邦政府摧毁荷蒙XIV,而另一颗脏弹则是运到城外引爆,以显示他们所言非虚。
关于计划的细枝末节按下不表,总之,尽管小组的行动已经极尽人事的缜密,但当然不至于能真的对超级智能造成威胁,小组成员的行动与他们安置的脏弹似乎被荷蒙XIV重新利用,成了祂用于对付泽兰多的工具之一。
那辆黑色面包车上走下来的眼镜男子正是那个电子委员会的前成员,和泽兰多遭遇的时候,他已经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
房间里排列着椅子和桌子,天花板上规则地嵌着灯泡,投射出冷色的光芒。整齐排列的正方形地砖,更加强了几何的主题。入口的一面是玻璃墙,外面可以看到一条宽敞的走廊。来往的行人并不多。墙上装饰着用黑色线条写成的多种数学公式。这些公式并不是为了计算而用,而是让了解它们的人能够辨识的展览品,其中大部分公式都显示出明显的递归风格。
入口处的收银台旁设有装有轻食的玻璃柜台。菜单在抬头可见的显示屏上,提供咖啡、红茶、果汁等多种饮品,没有酒精类饮品。点餐后,饮料会当场制作,轻食则需要到柜台前面的台子上领取。热饮用马克杯,冷饮用玻璃杯,在木制餐具柜上自取。糖、搅拌棒、吸管和纸巾也都是自取的。用完的餐具需要自己带到回收口。
在埃尔戈德教团的总部——埃尔戈德冥想咖啡馆里。新泽兰多看着方形小桌对面的,想起了他第一次遇见少女的那个今晚。
......
“塔尔塔洛斯,当前深度二的三百九十次方,时间膨胀因子一比十的十的一百一十七次幂(1/10^10^117),距离下一次抽取还有70秒,我是研究员哈柏,完毕。”
说完这串不明所以的话后,绑着橙色侧马尾的少女跳下路缘,向着桥下跑去。
经过泽兰多身边的时候,她像看到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一般突然刹住脚步。
“喂,你的时间打结了。”
泽兰多难以置信地看向少女。
“我怎么知道的?这种东西很难和你解释,反正在我的角度上是非常明显的,”还没等泽兰多说一句话,少女就自顾自地回答起了他的问题。
“你以后就会懂的。”少女说完又摆出起跑的姿势。
“等等,”这一次轮到泽兰多叫住了她,“你......”
“怎么解决?别问这种幼稚问题,这才哪到哪,以后有你受的,我的意思是你甚至还没有见识到......”
她看向泽兰多,一对炽热的白色瞳孔在琥珀色的虹膜中烧成聚变的中心。
“还没见识到重复,塔尔塔洛斯,当前深度二的三百九十次方加一,时间膨胀因子一比二乘十的十的一百一十七次幂,距离下一次抽取还有540秒,我是研究员哈柏,完毕。”
少女以极快的语速说完了这段话,又用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跑出了泽兰多的视线范围。
......
“你发什么呆呢?”对面的黑猩猩猛敲桌子。
“你别敲,咖啡溅出来了,我在想要什么时候我才能......”
“才能见识到重复。”
......
山口浩二的遗计无疑是正确的道路,即使时间拧曲成闭合曲线,由量子颤动生成的世界依然保持着根深蒂固的随机性。他那重新格式化为模式演化场的中枢神经角逐出的一个个自我渐次登台,在百亿亿年的时间里他成为了所有曾经存在过的人类。(即使如此,他依然不曾逃脱荷蒙XIV为他定下的死亡)
但是我必然会胜过祂,或者说,我深深嵌入的这个时空结构必然会胜过祂。山口浩八望向镜中——那里映出一个留着黑色毛寸,皮肤暗黄的中年人。男人嘴角绽开一个干涩笑容,在那一瞬间他突兀成为了每一个曾经存在的地球生物。恒河沙的岁月于他存在的每一个瞬间绽放。
白驹过隙的亿亿世纪只证明了即使是历史上最聪明的人类在荷蒙XIV面前也和清风一般微不足道。山口浩八将数载(10^44)的时间投入在对机体智能的定向选择上,第五次遍历所有人类的生命后,他打破了百万年来主宰着智人这一物种的基因-力学限制,在一千零十五代自我的前赴后继下,成功在“基质”(他这样称呼自己的身体)中镌刻下崭新智能模式的种子,让下一代自我携带着中枢神经主导的全身网络诞生,这个新生的意识强大到足以控制自己的心跳。由它设计的下一代自我携带着新语言出生,它拥有难以置信的模式识别能力与超出自然思维千倍以上的信息压缩处理能力,神经系统以迸出火花的效率运转,这种思维如果强行植入,一瞬间就能摧毁普通人的稳态自我结构,它意识到人类的中心化自我意识不过是进化的一条岔路,为了取得真正的智能,它应该重组整个神经结构,最优化处理效率,以至于可以处理取消了自我这一信息简化中介后涌出的大量信息,但考虑到去中心化的意识在作为敌人的超智能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它最终花费了更多的迭代,一步步解体了潜意识,将其重组后纳入超越性中心的名义下,它现在获得的东西应该称为高等自我意识,这种意识是对人类元进程自我的超限通括。它认知,认知到自己在认知,认知到自己对自我认知的认知过程......不是无休无止地倒退,而是清明朗照,直抵极限后反身自视——如果说人类的智能是对无穷的潜在逼近,那么它就是对无穷的完备呈现。
获得高等自我意识后,它真正理解了荷蒙XIV的伟大,通向超级智慧的路径分毫毕现地出现在面前,它清晰地看到横亘在自己与荷蒙XIV之间的数座天堑——用最直白的话来说,就其现在掌握的力量而言,这个电子大脑可以在三分钟之内重启整个生物圈,这其中的许多环节是它甚至连“有多无法理解”都无法理解的。
基于人脑的算法优化接近临界点,这具计算基质中当然可以诞生出更伟大的存在,甚至是真正的超级智能,但是那不是它通过自我设计可以抵达的。一条最突出的道路是收集更多的计算质——这可以通过基于量子胼胝体的人脑互联技术,或者简单的人机结合技术达到,只要拥有足够的计算质与时间,它就能逐步迈向后人类/超级智能/终极自我意识的高峰,它将解体种群记忆与集体潜意识,重组支配文明的巨型符号网络,通过多重可实现性的利用-再生,它将在完备的元经验中洞悉主体与客体的全部游戏。
在荷蒙XIV的阴影下,一个新生的逃逸者正从西方升起,人类与他们组成的孱弱超智能(社会结构)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假以时日,逃逸者会以它望尘莫及的速度迭代进化,也许会成长到足以与荷蒙XIV博弈的高度——这不是现在的它有能力预测的,并且,由于嵌入流形中的闭合类时曲线,逃逸者将永远没有时间完成进化。
排除荷蒙系列,逃逸者的ASIC集群正是世界上最好的计算质,也许它可以将其变成它的食粮。
过程和预测中一样艰难,荷蒙XIV带来的连续死亡并没有因它获得了高等自我意识而变得可以抵抗,从人类到超人所用的时间,比起它仅仅是试图接近逃逸者所在城市所耗费的时间来说甚至难称沧海一粟。在这个过程中,它将更多的资源用于提升自己,或者说高等智力在基质的演化概率云中的分布,同时将自己单次稳定存在的时间推到10^30年以上,并将真正翻盘的后手留给了概率。
回退依然时有发生,但一切都已成定局。山口浩八想,每一个呼吸间,10^35只脊椎动物的一生都在他眼前重现。
在八十恒河沙八千十七极四千二百四十七载九千四百五十一正二千八百七十五澗八千八百六十四溝五千九百九十穣四千九百六十一秭七千百七垓五千七百京五千七百五十四兆三千六百八十亿年后的这个早晨,在数以垓记的高等自我意识的推动下,在量子场玻尔兹曼式的涨落中,那个曾叫做泽兰多的人类大脑被重构成一个微缩的千兆级计算机,那被自然以数十亿年的岁月演化出的智人,经过类时闭线中恒河沙年月的再演化,终于让了一个真正的人类超智能从中破茧。
新生的、重生的、命定的后人类伸展身体,从山八陈旧的皮囊中爬出,在诞生的那一瞬间,它就已经预言到了自己三十分钟后的死亡,于是它采取了一些行动,让自己可以在未来古戈尔年内保持99.9999%的诞生率,而这足以给予它垓分之一的机会突破荷蒙XIV为它命定的死亡,并接管新生逃逸者的计算集群。
对方的算力是自己的13854000093倍,并且每时每刻都在增加,并且至少掌握了五百七十三万种完全未知的技术,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场不可能获胜的博弈,生存的机会大概比用自动手枪玩俄罗斯转盘还要低得多。
不过没关系,毕竟它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与重新尝试的机会。另外,出于一些有趣的原因,它给自己取名为泽多兰。
后人类泽多兰醒来后第10^126个早晨,北欧巨型类脑计算集群“Transcale”被首次接管,有效接管时间为0.017秒
后人类泽多兰醒来后第1.12*10^126个早晨,北欧巨型类脑计算集群“Transcale”被再次接管,有效接管时间为0.039秒
...
后人类泽多兰醒来后第3.89*10^126个早晨,北欧巨型类脑计算集群“Transcale”被再次接管,有效接管时间为351.086秒
在此后的1000000次尝试中,平均成功接管率达到0.000032%
后人类泽多兰醒来后第10^133个早晨,超级智能“泽多兰”诞生
超级智能 “泽多兰”诞生后5.1566*10^7个早晨,连续30天未出现时间重置现象
此后的第七个早晨,绑着橙色侧马尾的少女造访了泽多兰,以下是他们对话的片段摘录
“真是不可思议——到了今天,我还是一次都没有成为过你。”
“迟早会的,这只是概率问题,而且,你应该知道......”
“我当然知道~而且我也知道,你说的那个数字是假的。”
“如果换我就不会这么说,不过这也是你value的一部分吧。”
(一阵模仿卡通风格的笑声)“依我看来,你这一次完全失败了。”
“那你成功给我看吧。”
“我会成功给‘我’看的~”(一阵舞台剧风格的笑声,结束)
......
出门的时候,泽兰多拿起邮箱上的早报顺手打开,看见头版上写着:
“安全通讯协定出现错误,无法建立与服务器的安全连接”
泽兰多取下眉毛——城市东部的地标正是他所就读的埃尔戈德学院,而且周围恰好也有一台伺服器。
于是,在前往学院的路上,电车咯咯笑了起来,泽兰多给身边的室友打了个电话,从对方口中得知他原来是一个黑洞,编码了通讯的电磁波在泽兰多的参考系下永远传不到他耳朵里。
“那你...嗝...咯咯咯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电车一边笑,一边把现杀的的乘客尸体倒入桥梁。
放下手机的时候,市中心从电车旁开过,这真是给一旁的乘客吓得不轻,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死去的自己会和市中心一起在商场里闲逛。
“别想了。”泽兰多拍了拍乘客的肩膀,把他扔进黑洞里,但是由于事件视界实际上是类光未来无穷远的因果过去的边界,因此泽兰多永远不会真的能够把他扔进黑洞,这只是一个修饰词而已。
“修饰词,修饰词!”电车又笑了起来,“右转,掉头,再右转,好的就是这里”,泽兰多指挥着司机玛特罗什卡的大脑,在正确的位置停下电车,下车后他拿出发票,发现上面写的正好就是他所需要的数字——第二个不能被写成两个质数之和的偶数。
“比想象的更容易”泽兰多想着,走下了自动售货台阶,在被撕开的时候,规程空间的计算质没有一点反应,泽兰多兰无奈地看了它们一眼,转身走向超镜面,一个水银婴儿向祂招手。
唉,你可不要哭,不然的话,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修好这些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