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无世界 Worldless

作者:鈭魔女 更新时间:2025/5/22 3:37:37 字数:5915

如果我们立足于存在的最低点,仿佛一个眠中之梦,它将立即表现为多......表现为庞杂,可以与起始于它自身的散布相比拟

——柏拉图

“世界真小,我已经差不多有十年没见到一个真正的陌生人了。”

听到这话,一旁的丈夫冷笑起来,但嘴上还是应和了几句。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盯着放在餐桌上的双手看,从沙发的角度望来,一片中心略有凹陷的红木椅背高耸在厨房入口,丈夫驼背的身体几乎被整个挡在后面,只能看见那件大衣沾着深色油污的一角。

今天,女孩们依然挨拶着向我问好,表妹站在她们中间,怀里还抱着那个木盒。我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她的脑袋深深低着,低到那个竖起来的木盒子上,而且还在往下低,我以为她察觉到我在看她会有所表示,但是没有。过了一会,女孩们队伍的末端经过的时候,我发现她正在下楼,怀里还抱着那个木盒子,也没有转身,一头肮脏的蓬松长发把那东西盖得死死的,就这样倒退着下了楼梯。

“爸爸,你进到房间里了吗。”嵩习踮着脚,发出叮叮的脆响,干净的书桌上放着一杯不均匀的蜂蜜水,勺子被放在略有焦黄的杯沿。嵩习侧着耳朵,半个脑袋贴在桌面上,他的两个膝盖都在发抖,导致那双布鞋一踮一踮的,好像要把他更多地推到桌面上去。

直到下楼梯的时候,我还一直想着这件事。

再转过又一个楼梯拐角,右手边的墙上嵌着一扇无漆木门,门的底沿与墙根有着一只小臂的距离。王冕环视过楼梯间的三堵白墙,还在回味片刻前消失的乐声,如果视觉的暂留能膨胀成一个(或数个)世界的话,此刻在我耳边遗留的事物——我曾在某个瞬间将它把握为一种固体——是会保持着自身亦趋透明却依旧完整的形体逐渐衰竭,还是已经被无限的延异贯穿,以至于那异域的,不同于地球上任何一种乐器的音色在我的听觉伪足中再无归宿?

王冕几乎将全部的精力都聚焦于那个点——已然消逝的乐音在他听觉中的残留——以至于他难以去思考这扇木门出现在此处的意义。

比如说,门的右缘钉入了一个铁质插销,这意味着他现在看到的是这扇门的内面。外套内侧口袋里,一部手机正慢慢变得滚烫。

冕将插销推出,门同时被某人从内部拉开,那是一个披头散发的赤裸巨人,在怀旧的漂**气味中俯腰站立,皮肤呈现出螨虫般的灰白,与黑暗相接的身体轮廓荡漾着冷色波纹,将一种非固态的印象向着整个躯体传递。

王冕保持着右脚踏上敞开门缝的姿势,屏息等待着。这是一个以屏息为底色的世界,多少次你独自一人面对这种寒冷,那时门后的黑暗起起伏伏,像泥盆纪子夜中海兽的背。

开门的巨人转身被门后的影子吞没倏然渐次亮起的灯光将无定形的黑暗纳入一座甬道的形状悬浮在这初具形体的暗夜中除去自身涅白的球形照亮不了任何他物。

冕闭上眼睛,让已经黑暗的更加黑暗,而后黑暗中乐音奏响,他沿着声音而非色彩的道路行走,每踏出一步,充满黑暗的绮异色彩就减少一分,但这色彩无限无秩,对其的剥减不过徒增肢节。

我只见过一种黑。

睁开眼时,悬浮的灯球不再指示出一条直线,数以千计的萤珠无所凭依地悬浮在漆色深黑中,渗出光晕好似硕满的果实渗出汁水,回首张望,来时的道路已是另一片无边无际,与任何一个方向都毫无不同的黑暗。满天凝浮的随珠不偏倚任何方向,只有乐声,他想,乐声渐强。

然后他撞在了锅炉房入口不知何故凸起的管道上。

冕用指节按住撞击处搏动的神经,面前的房间异常宽敞,看不清形状的器械静立在余光两侧,它们既无名字,也无功能。只是拱立着,无轮廓的庞然色彩延伸到灯光隐没之处。

巨大的沉默中心端坐着一切乐音的根源。

熨帖的校服,白衬衫与黑色格子裙,领结齐整得只会在塑料模特身上出现,少女的长发扎成一条太过干净的马尾,此刻正坐在略显熟悉的课椅上,低头检视着怀里那尊乐器。

那真的是乐器吗?看到那东西的第二眼,王冕陷入了犹疑,也许是余响未绝的乐音带来的联觉,也许是不可捉摸的视力在惊鸿一瞥中只能将它勾勒成现实事物的样貌,冕将暂留在视觉中的片影唤到跟前,它的主体无疑近似于电吉他的轮廓,线条流畅而现代,但恍惚间,从琴身那光滑表面上不规则分布的孔洞中却延伸出数量众多的管状结构——它们的形态包含金属直管、U型弯管、锐角弯管及螺旋盘管,另有部分管子由半透明的、类似玻璃或树脂的材料构成,内部可见复杂的空腔或丝状结构。所有管子的末端形态各异,有喇叭口、削平口或封闭端,有些像萨克斯的弯管,有些似长笛的直管,还有些盘绕扭曲,是某些从未被设想过的管乐器的一部分。而这些延伸自吉他轮廓的事物自身也被异己的形体贯穿——某根中空的铜管两端被一把微缩古筝连接;数根较粗的金属管表面嵌有类似微型指板的结构,上面又附着极细的白色丝弦,通过管壁上附加的微型固定栓和调音钮状部件张紧;某些半透明管体则在其特定段落生长出类似音栓或按键的凸起物,其内部空腔结构也随之发生变化——那事物的主体衍生出管状结构管状结构又承载其他微缩乐器部件这些部件上又寄生着更小的管乐部件如此层层嵌套分殊管乐器的根部通过无规则张开的孔洞与琴身内部相连形如琴颈和琴桥的位置之间横张着大量丝线以多个角度相互交叉层叠跨越了可见光谱上的每一极色彩以一系列复杂到近乎致幻的无理分形维度呈现自身部分丝线直接连接琴身或管状结构甚至连接到结构上附着的次级部件无视了固着在无论什么地方的弦钮或弦码在反射光穿过盲视点的每个瞬间那膨胀的形体仍在繁殖自身刚刚确认黄铜弯管的弧度下一瞥时似乎就嫁接了另一段盘绕的透明结构内部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突然显现出微缩的游丝和琴键抽帧般张满整个视界的音乐形体延伸向余光外的黑暗与黑暗外的空无于空无外奏响联觉乐音断裂的瞬间被迥异的音域切入层层攀升直抵天国长号声戛然碾轧纯金小号吐出三重银焰定音鼓声滚过五脏六腑像糖果霹雳一样轰响须臾之间有声音如飞鸟破空仿佛众圣之圣最稀有的妙弦弹拨又如银浆乍破暴雨倾盆将现实浸染成水中褪色的信件,层云覆月,无轮廓的雷蛇在阴天之上扭动。

回到学校的时候,雨已经下得大了。

我懒费口舌,只是避开门卫的视线,从内侧打开拴而未锁的栅栏门。在湿冷的雨水触碰衣物之前无声地撑开伞骨,走向漆黑一片的教学楼。因黑暗而难以辨认的楼影中心,只有一个格间发出板正的光,406,我的教室,我将某些东西忘在了那里。

遗忘,我回味着遗忘。我的遗忘,它们往往更接近于令人心悦的启示,而非令人恼怒的,对自身无力的暴露。

在踏上第一级台阶的时候,我想着坐倒在转角墙根处的那个死人,一个因琐事而耽搁的可怜人会在这样一个雷雨夜被它吓得肝胆俱裂。

Da,Da,Da,风雨齐舞,雷电说着骗人的话。

我收起伞,抖落沾染其上的雨滴,三步并两步地跨过那个不存在的死人,黑暗仍挥之不去,我却不需要照明,脚下的一切太过熟悉。

四楼,将伞插在安全出口处的伞架上,我径直走向亮着灯的教室,一种残酷的,无关善恶的微笑在脸上浮现,但只持续了刹那就消泯于光中。

一个陌生人坐在我的位置上。

不,我熟悉这间教室里的每一张脸,我认得这个学校里,甚至这个城市里的每一张脸,我见过,并且就在此刻依然在浏览着死去,活着,将要存在,永不存在的每一张人类的面孔。

一个女人,她抬起那张陌生的面孔,向我呈现出伤鹿般的瑟缩,那个女孩有一张陌生的脸,冕想着,但是我为什么要想这个,难道她的脸不正该是陌生的吗?

恐惧,恐惧心想,遗忘,遗忘了它的主人。

乐音停驻的事件视界,抱着乐器的女孩抬起头看他。

“彷徨小姐,”王冕猛地捂住嘴,“正如您所说的,我已督促他们将橘核吃净。”

少女略一颔首,黑色眼睛看向我,带来一阵疲劳冷苦的负罪。你认出了那双眼睛,它就像一座森林,你怎么逃离一座森林呢,它们如此缓慢地蔓延着,黑色眼睛看向你,那是一双不再充血的兔子的眼睛,几乎没有黄昏的迹象,我们越走越偏,离开城市,走入一片形成中的森林,黑暗很快降了下来,一双死去的眼睛睁开:这里是树林里的一小块平地,地面寸草不生,周围环绕着四五棵高龄榕树,想来就是它们吸干了此处的养分。你正躺在地上,眼前的几个人或站或坐,你要很努力才能勉强看清他们,一个木讷的抽烟男人、一个肌肉精实,背着步枪的黝黑男人、还有一人蹲坐在更近的地方,看不清面目,身边站着一个手舞足蹈的翻译。探照灯打在你的身上,那个翻译开始跟你说话,他的汉语像雨点一样打在你身上,你开口说了些什么,你不知道。

接着,他们开始要你唱歌。

王冕依旧紧捂着嘴,指甲的尖端缓慢地嵌入皮肉,耳边,他们还在谈论着什么,想来还不是时候,有人说。冕的视线无法遏止地往一个突出的红色锐角上聚焦,也许就在那时,他已经回到了午后大学绵长的道路上,也许在那时,世界的摄景式截面以变形的方式让远方向他走来,再次聚焦的视界里是熟悉的无漆木门——他回到了楼梯间。身边被如翳的灯光照亮的脏白墙面上,红色的数字正飞速膨胀,墙面在其无休无止的增殖中渐渐变薄,以至于只要略微凝神就能将其看穿


墙后是一个雪片纷飞的黑夜,飘扬的雪花反射着不知何处而来的光,仿佛黑夜中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千万轮只照明而不显形的月亮。王冕很快明白过来,那些月亮正悬吊在另一些无外观的形体之上,透明的动物挤满了整个空间,不可见的月轮是它们的眼睛。他握向风衣内袋的手枪,入手是一片滚烫,金属的形状已不复存在,他只抓住了一部手机。

王冕掏出手机,墙上的数字在下一瞬间跨越了无数个质子半衰期,即将向着两侧边缘溢出,屏幕上显示出18524673905690283479356个未接电话,最上面的一个来自未知联系人,冕将之划开,找到黑咲羽的电话并拨通。

在目击发生之前,一只手将他往后拉去,骤然降临的速度之猛烈让做梦者四肢痉挛。冕尽力往里吸气,双眼直直地望向天空,在速度的余震中,雪花片片飘落,它们垂着充满负血的白色眼睛,过长的脖颈从纺锤状的躯干上生出,如臂如翼的肢体展开,张成科赫线的粗糙摹本。

从相对速度看来。

万千雪花的形体突然逆着重力急剧拉伸,在超限界的冲击下炸成闪烁的潮汐意面,在顶点爆炸(Vertex Explosion)的余波中,王冕以慢若静止的速度坠向地面。

它们不会追上我。

那只手松开了冕的肩膀,二人在利落的旋转中平稳落地。

直到这时,王冕才有机会看向来人。那是一个线条冷硬的男性轮廓,辨不清材质的衣物上残留着从火场中走出的痕迹,从另一个角度看来,那显然正是黑咲羽。

“你找到人没有?”

“找到了,但是......”

羽以一次短促的咂嘴表达了不满,冕没有给出反应——他不知道这不满是不是因为自己没有完成某个任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有一个任务,实际上在重新站立在地上的那一刻起,他几乎已经忘记了片刻前发生的事,朦胧的黑夜降临了,在这座14世纪城堡的窗前,一位女子在放声歌唱。从她的梦境之中,泼洒出许多黑胡桃。空气温暖香甜,无光码头上的所有货船微微倾斜,沉浸在氤氲着蒸汽的光亮中,它,一会是他,速度日蚀约坦(他伸展肢体,让唱歌女人的梦境嘎吱作响),一会是她,黑咲羽。

“疾走者先颠,迟茂者后萎”,黑咲羽说,我自由地将那声音视作呢喃,而后我们回到了大棭树酒店,人们住在一排排像书架般分隔开来的狭间里,冒着明亮蒸汽的灯泡在非内非外之处安置光明,短阶上的刻痕被刹那间存在的太阳渐渐消去,在踏进大门之前,白崎奏就招呼我们过去

即使在内部,人群依旧熙熙攘攘,奏又拿出一张藏宝图,身负光明者向我寻求长生不死的方法,时间之金黄只是从身边借过,浮雕玛瑙为他打开群兔之门,那个装满了美肉的煮锅翻涌出可以在余光内部繁殖的透明球苞,我会将其递送到桌面上的菜肴饮尽,几个我已忘记的人在同时是盥洗室的衣柜前更衣,将要前往陆地海洋。

我向她询问喷泉或者说黑咲萤何在,时而为三,时而为八的衄人回答我,为我许诺洞开罗赛夫人的大门,接下来我们前往公牛的领域,从那里借道而行......我打断了她,这只是因为黑咲羽想把那个宝藏刷掉吧?当然当然,但是这费不了什么功夫,即使是一瞬间,心中的军团也足以将那里踏平,那由谁跟我前往半伊尔瓦(毗邻红狭顶,警世牢狱,贵胄们的堡垒),就看我的吧,羽说,红瞳灰发,内蕴刀剑,现在依然虚弱,等待在抑痛中急速生长。就像之前每一次,萤负责测绘,黄昏战争会由另一个你介入,那你呢,你负责什么?我面对她,一个锣,已经在你心中响起。

冕,你会站在我们这一边的,不是吗?

你不害怕吗,王冕看着少女大睁的铁灰色瞳孔,从那双眼睛的边缘处渗出黑红的脓血,世界空旷寂静,暗夜无星,血色猛犸在水泥大地上蹒跚行进。

“快走,追上来了!”,黑咲羽将刚刚到手的速溶咖啡丢给他,猎手从拐弯处走出来,她穿着一套洗得泛白的校服,王冕花了一个瞬间来判断那套制服归属于哪所学校,下一瞬间,猎手抬起她那过于纤细以至看不出任何威胁的手臂,比出手指枪,用绷得青白的指尖玩闹似地对准他。

而后,一个宇宙从那里诞生,带着绝对炽热的类光无限远因果可溯边界以超越无限的本征速撞碎了他。

“太慢了......猎人永不懈怠,在你的叙述之外,她一刻不停地积累着,”柱子顶端,喻蛹轻晃赤裸的双足,用“一种我早知道”的语气训斥着他,这柱子由她自己的尸体铸成,此刻已身受七创,“如果实在做不到的话,就去向我的袜子求助吧。”后半句话则是以听不出讽刺意味的“零语调”说出。

王冕看向落地窗外,万物都在那不发一言的黄昏中渐趋黯淡,水泥筑成的平原上山影稀疏,燃烧着的飞机残骸依旧曝露在道路中央。

“我来过这里,不止一次,”王冕说,“上一次,我死于高热。”

“你不止一次死于高热,”喻蛹咯咯地笑了,“怎么样,你的朋友们这次有帮到你吗?还是说,他们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把你塞进冰箱,然后从冰箱里拿出来,为了把你再一次塞进冰箱?”

王冕只是蹙着眉,一言不发,我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蛹对此似乎格外满意,我们不知道她在满意什么。

“是啊,他们帮了我很多。”王冕捡起半空的饮料瓶,让光线透过液体,向内望出一个晶莹剔透的世界。

“真正帮到你的是她。”喻蛹又展示了她那从虚空中取出物品的技巧,这回出现在她手中的是一盘游戏卡带,盘面用轻浮的字体写着“Tokoyami”,文字下面是一个动漫少女的形象,似乎是卡带的封面:


“你让我想明白了很多,”王冕接过卡带,瞥一眼后丢入随身挎包中,“我要感谢你,锣。”

喻蛹打了个呵欠,并不表现出多余的在意,“感谢我的话,就请你们吃饭吧,你,和你的朋友,就在我的房间,顺便看看电影。”

“我不能保证奏他们会同意。”

“我远远,远远比你们想象中的更加蔚蓝而易溶,也许在你们看来我是敌人,但是实际上我没有任何敌人,也没有任何人能以我为敌人。”

是啊,但是现在你又在哪里呢,当然,你就在这里和我对话,但是现在你又在哪里呢,王冕这样想着,没有接话。

“我要成立一个俱乐部。”

“我要找到解决癌症的方法。”

“我要成为画家,执掌剪刀的人。”

“我要做一个实验,要么是生命......”

“我要做一些你们永远不会想到的事。”

“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关于虫的秘密。”

“我要让你得以创造......”

“我的使命不过是让你们不再无知,而这使我变得过于充盈,以至于人们不再见我。”

“所以我很孤单,”少女的笑声清脆,“所以我希望你们能来。”

就这样,黄昏远去,夜幕降临,少女跳上未拆封的床垫,在家具城的暖风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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