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大早上就喝酒啊,医生?”
“你合着还没死啊,小子?”
字面意义上都不算友好,但却是彼此相熟悉的问候同时被瑟克珀斯与屋内的人说出。
艾玛诺斯在身前人推开门的一瞬间就感受到了更加浓烈的熏香气息,感觉到不适的她将鼻子捂得更紧,从瑟克珀斯的身后探出头来有些好奇地向着这间诊所的主人看去。
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灰眼珠,鹰钩鼻,一挑眉毛就全是抬头纹。带兜帽的黑大衣披在身上,外圈有一层缺了些许的渡鸦羽作装饰,即使坐着也显出高大的身躯却反而佝偻着,活像一只老乌鸦。
当二人进来的时候,“医生”正闷闷地将手里的玻璃瓶口凑到嘴边,准备将其中散发着酒精气味的透明液体一饮而尽。
艾玛诺斯看到那玻璃瓶身上贴着个标签,上头写的是“医用酒精”。
那双有血丝的眼睛先是转向了她这个与熟人一同到来的外来者,然后又转回了自来熟地拉过张椅子坐下的瑟克珀斯,到嘴边的酒瓶还是被放了下去。
“抱歉,这一次的间隔有点长了。”半精灵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在这之前他都是一等任务结束——一般而言都是三五天的事情——然后就会抓住短暂的休息时间来这里,甚至有的时候还会被忙着看病的“医生”赶出去等着。
但这一次却隔了一个月。
“你还知道啊?”散发着酒气的老人翻了个白眼,朝着艾玛诺斯指了指房间里头另一把椅子,示意对方坐下。
“医生”又张了张嘴,明显是想要说出更多挖苦的词句来,却只是放下了医用酒精瓶,将身体对着坐在他旁边的瑟克珀斯。后者也坐直了身体,等待着例行的“体检”。
“医生”是对年迈的劳瑞尔的称呼,亦是他的职业。瑟克珀斯曾听老法官本尊赞赏过对方的医术,以及那与技术成正比的臭脾气。
如果要论物理意义上的消除诅咒,那露蒂都要比他强上太多。但在辨认各类神术诅咒与其他畸变症状的领域之中,就连十一人议会中的成员也鲜少能与乌鸦医生有相同的水准,更不用提超越对方。
瑟克珀斯必须要知道自己这副身体还能撑多久——尤其是在他比其他受诅者更频繁主动地对诅咒进行催发的情况下。
“准备好了我就开始。”劳瑞尔医生嘟囔着,从大衣的内袋里掏出个提灯人造型的石头小雕像,那是紫袍法官更加为人所知的形象。
“尊敬的老法官,守墓人,第一位法医呵,我尊奉你的道路,赞颂你的名讳,以己身所行为你布道——我从未让自己辱没你的名号,因此你也应当在此刻助我,正如我与你互相立下的誓言一般。”
无论听多少次,瑟克珀斯依然因为这种极具个人特色的祷词而想要笑出来——虽然不像圣堂那般有着特定的祷词,但别的游侠依然会用一种下位者的态度恳求老法官的帮助。
而强调彼此之间的互惠互利关系的,恐怕就只有作为现今最年迈游侠的“医生”与神选瑟克珀斯本人了。
“以汝之火,见生之秘。”
亮紫色的火焰从老人那皱巴巴的手中冒出,极快速地笼盖住瑟克珀斯的身躯,然后化作烟雾散去。相比起半精灵在与庇魂者使徒作战时身上燃起的火焰,劳瑞尔医生的神术效应显得更加明亮与具有穿透性。
而在一旁旁观的艾玛诺斯则见到,于亮色火焰的笼盖下,瑟克珀斯的外在皮肉开始变得透明,显露出内在清晰的骨骼,血管还有脏器——之类的,并没有。
大片的阴影,仔细看就会发现是被无数条状的影子组合而成的阴影盘绕在半精灵的脊椎,两肺还有心脏之中,甚至就连头颅那里也被蠕动的阴影所填充。
那是瑟克珀斯的诅咒荆棘。
在这些阴影的作用下,根本无法看到骨骼与内脏的具体位置。
“......”
“医生”只是沉默不语,有些颓然地将身子往椅背那里靠过去。
“我还能活多久,医生?”但瑟克珀斯并不认为这种事情能被一方的沉默糊弄过去。
“一年半,”老人说,“最多就只还有一年半了。”
“我记得一个月前我来找您的时候,还有两年。”
“是啊....你只用了一个月就折寿了半年——催发诅咒的次数越多,它来索你命的速度就越快。”
“.......”
“.......”
“医生”转过脸去,一脸不在乎地拿起酒瓶继续往嘴里灌酒精,而瑟克珀斯则依然保持着刚刚进门时的表情,似乎知道了自己距离死亡还有一年半的人并不是他。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谁都不知道彼此在想些什么,最终————
“其实也挺好的了。”
【铛啷!】
那坚固到先前被大力猛贯在桌面上也未曾毁坏的玻璃瓶毫无征兆地砸到了开口说话的瑟克珀斯头上,一半的瓶身散落成了碎片。
“好个屁!我他妈的在说你快要死了——还有一年半就死了!你是没听见吗?!”
满嘴酒气的老医生歇斯底里地向着挨了他一下的半精灵怒吼着,呼哧呼哧的急促喘气声让人会以为他下一秒就要死在这里。
劳瑞尔医生举起手,想要把剩下那一半的瓶子也砸在瑟克珀斯身上,最终还是自暴自弃地将那断口尖锐的临时凶器扔在了地上。
“我听见了,医生,两次都听见了。”
而作为受害者的瑟克珀斯虽然被击中了额头,却一滴血都没有流:在攻击落下之前,诅咒的枝条就已经从皮下钻出化作了一个简易的缓冲垫。
就算这样,瑟克珀斯依然保持着先前的礼节性微笑:“不过我不是还有一年半的嘛,足够了,足够让我找到那该死的婊 子了。”
“医生”的起手动作很快,但绝对经过了对方的刻意控制,只要瑟克珀斯想要躲绝对能躲开,真正让酒瓶砸到他头上的是攻击者在半途中的一次加速——在半精灵觉得只需要用诅咒的防护扛过去就可以的时候。
“狗屁的一年半,你要是再用那鬼东西,搞不好连一年的好活都没有!”老人指着瑟克珀斯头上还没有缩回去的荆棘,继续喷吐着唾沫,“你刚刚那一下又折损了多少?半天,一个小时?还是一整天?你每一次用,它侵占你身体的速度都要比上一次更快!”
劳瑞尔医生说的没错,瑟克珀斯现在的处境确实不容乐观。
毕竟在未遇到紫袍法官,作为雇佣兵流浪的那段时间中,连武器与护甲都买不起,一无所知的瑟克珀斯想要维持生计就只能利用自己的诅咒,甚至开发出了一套独有的战斗技巧。
那个时候的他完全不知道,他每一次刻意地引导荆棘破体而出都是在损耗自己的寿命。
“那也足够了。”半精灵不在乎地回答道,“大汗这次来了,据说还带着预言之池的消息。只要能找到预言之池的位置,我不用一年就可以找到灰水之女。”
“找到那东西以后呢?”劳瑞尔医生皱着眉头咧嘴看着他,停顿了片刻却依然把事实告诉给对方:“你这个诅咒————”
“因为影响过于微小,对于创造者本人来说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就连灰水之女本人都不可能有解除的办法。”
但瑟克珀斯先说出了答案。
类似的回答他也从艾拉斯提那里听闻过,一些连半神都恐惧的诅咒当中绝对会有其创造者为了预防万一而留下的后手来进行解除,但自己这种——对于灰水之女而言就和硌手的石子一样,挥挥手就能够将那种不适感撇除掉。
因此,这反而是无解的。
“找到了以后要做的事情,自然是要等找到了再进行考虑。”瑟克珀斯仰头看着天花板,眨了几下眼,然后彻底地合上了眼皮:“我现在也不想要给自己有更多的目标了——能在死之前找到那混账东西就算成功。”
“....另外,医生,你也给她帮忙做一下检查吧。”
半精灵就像是突然想起来的一样,把头转向了已经无聊得开始对自己尾巴感兴趣的艾玛诺斯身上:“这孩子是我在地下捡到的,身上可能有一点轻微的畸变诅咒....虽然更有可能是在路上就被耀光烧掉了。”
尽管这才是他要带着艾玛诺斯来这边见人的原因,但在之前的话题以后,这番说辞明显更像是在转移话题。
万幸的是,劳瑞尔医生并没有说些什么,只是白了瑟克珀斯一眼。
“行,那我先看看她身上有没有术法痕迹残留.....”
老人站起身来,那之前坐着时候还不明显的驼背彻底地被突显出来:劳瑞尔医生的上半身脊椎弯得已经到了一种畸形的地步。
据他本人所说,是小时候在蒸汽术士之城当奴隶时被鞭子打弯的。
但即使如此,他的步伐也没有受到畸形的体态影响。反而很敏捷地从墙上的架子里拿出了一张金属制的鸟嘴面具,调整好固定用的皮带后便戴在了头上,转向艾玛诺斯————
然后,房间中的二人都感觉到了毫不掩饰的杀意。
如同尖锥一般具有指向性的,劳瑞尔医生在戴上那张面具以后便朝着一直无所事事的艾玛诺斯暴露出了强烈的敌意,甚至就连双手都虚握着作出握紧武器的架势。
这种杀意只持续了一瞬,却让艾玛诺斯的瞳孔已经开始收缩,脊背略微弓起,摆出了动物受威胁时的架势。
“医生,您这是.....”
“什么都没有,小子。”面具之下传来的声音很稳,完全不像是一个刚刚喝了整瓶医用酒精的老人能发出来的音色。“你知道我这里的规矩:第一次例行检查时房内不得有第三者。”
“现在,你给我外边等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