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忆酒而已 更新时间:2023/1/9 15:22:08 字数:5450

中属澳大利亚总督区,悉尼。

多年后,坐在自己店门口,罗伯特·凯特尔仍会想起在自己店里与李暮凌的第一次相遇。那时他正在柜台后面来回踱步,为所犯的一个致命错误而心慌不已:自己竟然弄丢了苏联五年计划宣传海报!这种于战前的苏联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所印发的珍贵文物如今存世量极少,只在中国所控制的西伯利亚地区有存货。而它偏偏又是一个大客户的订单,身份还是尊贵的澳大利亚总督……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到汗流浃背:完了完了,要死了。他一边这么告诉自己,一边干脆停下了来回踱步,改成在那儿抓耳挠腮。

“零——零——零——”商店大门顶端的风铃传来几声脆响——来客人了。是个年轻女人。长相标致,面容如花,眉宇间透着一股独特的灵动;穿着时尚,身材健美,令他不禁心生赞叹。这样的美女,实在是难得一见啊。

凯特尔尽全力稳定下了自己的情绪,面带微笑,以专业的态度从柜台后面走出,向她望去。只见她径直走向一个并不起眼的展示柜——那里展示的都是一些不值钱的小工艺品,轻轻拿起最底层的一个雕塑。他的目光不禁被她低头俯身的动作吸引,那件雕塑是一百年前新英格兰捕鲸人雕刻的鲸牙作品,小巧而精致,被人们称为贝雕。凯特尔深知它是过去的那些老水手们在空闲时间创作的艺术品,如今这门手艺已经随着捕鲸业的没落而一同失传了。看到她对贝雕的喜爱和欣赏,凯特尔心中不禁赞叹起她的眼光。

姑娘的手指轻轻触摸着雕塑的纹路,仿佛沉浸在了其中,全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她的指尖轻柔地滑过每一个凹凸,感受着鲸牙上独特的质感,仿佛与这件小小的艺术品进行一场心灵的对话。这时,她卫衣背后的海浪船锚图案引起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东太平洋合众国海军分发给它们职员的休闲服。这种蓝白相间的休闲服样式实在是太明显了,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并且这种衣服是无法买到的——在黑市上也不行,也仿制不了。据说每件卫衣都是量身定制的,并且专门交给香奈儿公司进行设计,就冲这点,一件的基础估价可以达到三万马克,这对许多家庭来说已经是天文数字了。这还只是单纯的设计费用。衣服的面料是由特种塑料制成的,透气,耐磨,美观,还很轻——到目前为止能够生产出这种塑料的只有像I.G.法本这样的大型联合工业公司,而且他们对这项技术进行严密的技术封锁,没几个人知道它是怎么被生产出来的。中日两国也曾花了不少资金和精力去研究,到最后也没研究出个像样的成果。这样一来这件衣服的价格……哦,天哪,凯特尔已经无法再继续往下想了。

她的身份应该是一位海军军官,而且很有可能是一名高级官员。或许她是某艘中型或者大型舰只的管带,因为在这个季节,士兵和中下级军官都应该被安排在军事基地进行训练,没有机会外出逛街购物。只有那些高级官员才有能力和闲暇出来。他的猜测,她大概住在旧金山郊区的洞庭云府。那是一处新建的豪华别墅区,别墅的外观典雅而华贵,环境宜人,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贝尔蒙特。

凯特尔迈步走向她,心情渐渐平复,充满了自信。她向他友善地微笑着,没有丝毫的高高在上的官架子。他的陈列品可是全澳最顶尖的,这让她有些意外,但也充满了喜悦。她显然是个行家,真正的行家。

“您好。”他开口说道,语气中流露出的喜悦无法掩饰。她将手上的贝雕放回原位,对他笑道。

“真是好东西,先生。”她的声音中透着赞叹,她对他的陈列品赞不绝口。她的眼神亲切而温暖,不仅仅是因为对待每个人都友好的缘故,更是因为她对他的艺术品心生敬佩。这位年轻女人对艺术品有着极高的品味,从他的作品中获得了无尽的愉悦。哦,天呐,竟然能有这样一个女人欣赏自己的作品,即使她不买,他也感到无比的感激。

凯特尔看着她那傲然的身姿,不禁想:自己很容易爱上这样一个女人,但若真的爱上了,自己的生活将变得多么艰难——呃,这是什么话?仿佛现在的生活还不够艰难一般。她的长发及腰,指甲修剪得光洁无瑕,脸上没有任何妆容,也没有整容的痕迹,她是个天生的美人。而她脖子上的银质项链引起了凯特尔的好奇,他不禁想要了解更多。

“请问,这条项链是您在这里购买的吗?”他轻声询问道,眼神中透露着一丝好奇。

女人轻轻摇了摇头,回答道:“不,先生,我是在朝鲜购买的。”她自信地说道:“我在那里认识了一位熟识的工匠,花了不少钱请他亲手打磨,一丝不苟,完全没有机器参与。”

凯特尔立刻感到尴尬,连忙道歉道:“非常抱歉,我并不是故意冒犯您。”同时一边自我批评着:“我真是愚蠢,我的店里怎么可能出售现代的欧美工艺品呢?这里只展示过去的东西,只有它们才值得在这样的店里展示。”他又转移话题,继续问道:“您来这里很久了吗?来悉尼?”

“来了不久,上周才来的。家里人在这里购买了几套房产,让我过来验收一下。”她不满地揉了揉脑袋,脸上带着不满:“明明家里已经有财政问题了,还要到处购买房产,真是浪费。”

“……这”凯特尔没有再继续追问,迅速改变话题:“那您是想购买一些传统民族工艺品作为礼物,还是要装饰您在这里的新居?”一旦涉及到装饰房子,他的眼神不禁闪过一丝兴奋。

“完全正确。”女人不加掩饰地回答道,她的语气依旧坚定而直接,“我的家人希望我对这些房子进行彻底的装修,然后再将它们出租,以赚取稳定的租金收入。但是,我实在是缺乏创意和灵感,你能否给我一些建设性的建议呢?”女人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期待和渴望。

“原来如此。”他轻声说道,“我可以前去贵府中一探究竟。等您方便时,我会带着几个详尽的方案,亲自到现场为您提供专业的建议。毋庸置疑,我们在这方面是绝对的专家。”他深深地低下了头,虽然表面上保持着冷静从容的神情,内心却早已乐开了花——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这笔生意至少可以带来数百万,甚至更多!他心中突然充满了滔滔的喜悦。

“我正在进一张加拿大枫木桌子,是纯木质的,每一块木头都经过精心的选择和切割,没有一根钉子固定,全部采用榫卯结构,做工非常精良,绝对物超所值。哦对了,还有一幅描绘1789年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场景的巨型壁画。那位画家用浓墨重彩的笔触,将那段历史再现在我们眼前,让我们仿佛穿越时光,亲眼目睹那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凯特尔顿了顿,又想到了什么,接着道:“还有一件珍贵的美洲印第安人工艺品——一组由植物染色的绵羊毛地毯。它以鲜艳多彩的色彩,精湛的织工和独特的印第安人文化图案而闻名。每一个细节都展现出印第安人对大自然的敬畏和崇拜,让人不禁为之倾倒。”

“嗯,听上去不错,”女人点了点头,“还有什么其他的吗?先生?”

“有的有的,”凯特尔急切的回答道,“还有雅克-路易·大卫[1]的《霍拉提誓言》,这真是件无价收藏品。”

“哦,”女人点了点头,“还有吗?”

“还有一幅弗雷德里克·雷明[2]的《先锋军》。”

仍是一样的回答。

“听着,小姐,还有一尊等比例大理石雕塑《大卫》的复制品,这已经很难在市面上找到了,我说的都是真的。”

她点了点头,的确如此。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欧洲的极端民族主义者们又把反犹的浪潮推到了另一个新的高度,相较先前的那几次,这次的打击面更广,手段更为残忍,持续时间更久,甚至已经向文物动手了。首当其冲的便是米开朗基罗在佛罗伦萨创作的大理石雕像《大卫》。由于大卫希伯来人的身份,将他的雕像砸毁便成为了德意两国很好的政治宣传手段 。于是乎,可怜的大伟几乎是在一瞬间经历了从天堂到地狱的转折。

请你设想一下,那个恐怖的场景:一群狂热的法西斯主义信徒兴奋得不可自抑,凶狠地闯入佛罗伦萨美术学院,手持着锤子和棍棒,疯狂地冲向雕像的位置。他们怒吼着,愤怒地挥舞着工具,恣意地摧毁着那几乎完美的艺术杰作,顷刻间,那尊珍贵的艺术品就如同消失了一样,仅剩下了无尽的碎渣。就连那些被复制出来的艺术品也未能幸免,几乎在同一刻,它们也遭受着和原作一样的命运。唯有极少数复制品能够得到那些仍保有良知和正义感的人们或者富有慈悲心肠的人们的激烈保护。如今,能够在此再次目睹这尊人类艺术史上的珍宝,实在是一种三生有幸的缘分。

“真是不错的呢,先生。”她点头夸赞道。

“我们是不是应该约个时间,小姐?”凯特尔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心理关头,连忙问道。边问还把柜台上的手机拿起来,打开了自己的记事本。“让我记一下您的个人信息。”

如凯特尔所愿,订单一切顺利。对方给自己留下了一张五百万马克的银行支票后便匆匆离开了,说自己还要赶火箭回新西兰的家。待她走出店门后,他抬头看着对面的墙壁——上面挂着一幅美国劳动促进委员会时期的邮政壁画,画的是那位霍勒斯·格里利[3]。他的目光又转向窗外,情不自禁地大声喊道:“真是太棒了!希望每天都能有这样的生意!”这可不仅仅是生意问题,也不仅仅是他开的店获得了成功,更是一种缘分。他在公共场合认识了这位中国人,她并没有将他视为澳洲白佬,或者简单地认为他只是一个只关心利益的商人,而是真正地把他当做一个人来对待。这些年轻人只关心现在和未来,对过去根本不感兴趣,他们才是这个世界的希望,地域和人种的差异对他们而言根本毫无意义。真是让人欣慰啊!

他想:我觉得,总有一天,地域差异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到最后连地域这个概念本身也会消失,甚至连统治者和被统治者这个概念都消失了,只有人。

然而,不知为何,他心中莫明涌起一股胆战心惊的情绪,他紧紧握住手机,再次打开记下的个人信息:露易斯·李,住在旧金山洞庭云府3区11号,那是整个别墅区中最奢华、最昂贵的地方。凯特尔想象着自己踏入那宏伟门楣的那一刻,能够品尝到迎客时的香茶或者醇香的酒。或许是咖啡?但他心中却烦腾不安,担心自己是否能够处处得体,事事井井有条,言行举止都恰到好处,还是说会像未开化的野蛮人一样,言谈举止失礼,无法展现自己的修养与品位,从而在众人面前丢尽颜面?

那个女人的身影又出现在凯特尔脑海中。哦,她脸上的表情是多么善解人意,那双眼眸是多么温柔善良,他心里这么想着。显然,即便她在他的店里逗留的时间很短暂,她也已经看出了他内心的希望与挫折。

希望?只有自己知道其中的苦涩和无奈。头晕,仿佛被现实击打了一记重拳。这个希望更像是浮华的妄想,几乎没有人能理解。中国人和澳洲佬之间的关系并不好,尤其是中国女人和澳洲男人之间。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他却有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别人可能会认为他疯了,或者不想活了。毕竟,他是来自战败国的下等人,注定无法与那些战胜国的上等人平起平坐。他为自己的愚蠢感到震惊。而且,她还是一个高级军官,一位穿着军装的强大战士。自己怎么可能有资格追求她呢?她是那么出色,周围有很多优秀男人追求她,甚至可能已经有了男朋友,甚至结婚生子……凯特尔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感到自己非常荒谬和荒唐。天啊,我在想什么……

凯特尔试图用尽全力将那些下流的、情不自禁的想法从脑海中驱散,但内心的渴望仍然如涓涓细流般悄然流淌。他感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最终的答案。

他慢慢从柜台下的抽屉中取出一本古老的《易经》。书皮已经泛黄,内页透露着岁月的痕迹。取出一些蓍草,这些看似普通的植物却承载着千年的智慧和神秘力量。他坐回到椅子上,用坚定的姿态,大声问道:“我和她,我们之间是否会有一个终点?”这个问题充斥着他的心灵深处,他期待着获得一个确切的答案。于是,他开始专心摆弄起手中的蓍草,如同在解开一道谜题的密码。

须臾,图案就出来了,那是他凭借一片蓍草的随机分配得到的卦象。这看似随机的结果却深深扎根于当下的时刻,牢牢地将他和宇宙中的万物紧紧联系在一起。在这个瞬间,他与天地间的生命和物质交织在一起,仿佛他所得到的卦象将以阴阳爻的形式,将这一时刻的万象情形展现得淋漓尽致。它们将为求卦者揭示出最终的答案,不论是接受还是否定,这答案就是如此,它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铁证如山。

答案终于揭晓,他的内心却一下子沉入了深渊。那是第四十四卦——姤卦,意味着相会即将到来。而接下来的卦辞却让人不禁产生警觉:“女壮,勿用娶女。”。他将这段卦辞与那个女人紧密联系在一起,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忧虑。

哦,好吧。看来这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不可能的了。但是神谕为什么要给我这个卦辞呢?她明明看上去很温柔啊?遇到她,爱上她——狂热的爱上她,哪怕明知这只是一厢情愿罢了。哦,天,我的命运真的是糟透了。凯特尔缓缓合上《易经》,将蓍草收拾好,开始思考下一步要做什么。

看来她的确是一名高官,而且还来自于某个大家族。凯特尔这么想着,我要想办法找到更多有价值的艺术品,让他们刮目相看,从而博得他们的欢心。我要在澳大利亚的顶级收藏圈里建立起自己的名声,要是能借此打入北美洲,甚至是欧洲和亚洲市场那就更好了,尤其是东亚市场。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一名伟大的企业家和收藏家,就在不远的将来。

想到这里,为了激励和奖励自己,他点燃了一根Punch牌[4]古巴雪茄。

注释:

[1]:雅克·路易·大卫(Jacques-Louis David,1748—1825)是法国著名画家,新古典主义画派的奠基人。画风严谨,技法精工。在资产阶级革命民主派雅各宾专政时期,曾任公共教育委员会和美术委员会的委员。早期作品以历史英雄人物为题材,如《荷拉斯兄弟的宣誓》、《处决自己儿子的布鲁特斯》等。

[2]:弗雷德里克·雷明顿(Frederic Remington,1861-1909),美国画家、雕塑家、作家。生于纽约,以表现西部草原地区的生活的绘画和雕塑著称。1895年完成极为生动的铜像《驯马师》,从此全力以赴的从事雕塑工作,塑造出牛仔、印第安人、士兵、烈马等一系列栩栩如生的形象。

[3]:霍勒斯·格里利(Horace Greeley,1811—1872),美国著名报人,编辑。《纽约论坛报》的创办者。自由共和党的资助人之一,政治改革家。1840年代到1870年代论坛报在其主持下取得巨大成功,成为美国新闻史早期著名的“三大便士报”之一。格里利也因此成为最为优秀的报刊编辑人士。

[4]:Punch,世界著名雪茄品牌,1840年创立于古巴,制造精良的哈瓦那雪茄品牌,气味芬芳、带有独特的辛辣味、风味浓郁而适度、略带甜味,是古巴最古老的雪茄之一,在欧洲尤其是英国有很高的知名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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