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属澳大利亚总督区，悉尼。
饭点时，罗伯特·凯特尔关上了商店大门，徒步走到街头的中餐馆吃饭。店掌柜兼掌勺林先生是一年前从厦门移民来的华人，专做闽菜。对于不会吃辣又没什么钱的凯特尔来说，这既清淡又经济实惠的闽菜简直和自己绝配。一般情况下午饭不超过四十分钟，今天他只待了二十分钟就结完账匆匆离开了。连林先生都觉得有些意外，忙问他是不是碰上什么麻烦事了。凯特尔自然不会林先生事情真相，只是一个劲地往回赶去，一想起前天和一个朝鲜富商谈生意时所受的折磨，他心里就特难受。
回到店门口时，他自言自语，或许以后自己应该定个规矩：概不外访，一切生意都只在店里或网上进行。从悉尼坐动车到墨尔本要花八个小时就为了展示工艺品，时间太冗长了。一来一回算下来一天就过去了，浪费人力物力财力，得不偿失。前天整天下来就卖掉仅仅一本《动作漫画》［1］创刊号而已，还要被那个小西八冷嘲热讽说“你们西方人什么历史文化底蕴都没有，只能靠这些东西充门面”之类的活，气得凯特尔内心直咬牙，暗骂道：“你个千年附庸国有什么文化可言，还不是从隔壁宗主国那里抄袭过来打肿胎充胖子？哼，没有自知之明的东西。”想到这，凯特尔内心要光复祖国，让白人重新抬起头来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愿望就更加强烈了。他打开店门，走到后面把衣服挂起来。
回来时，他发现来了一位顾客。是个白人。好啊，他心想。真是惊喜。那人穿着一套东太平洋国的文官制服，留着一头典型的东亚人发式，嘴中的英语也带着淡淡的日本腔，看来是东太平洋国人。身材瘦削，小麦色皮肤，神情有些不自在。头上的汗珠微微发亮。
“先生您好。”凯特尔说着微微向那人鞠了一躬。
“您好。”那人轻声说道，一边在店里展台前认真地查看产品。然后他突然走到柜台前，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皮制的小名片盒一还闪着亮光，从中取出写一张彩印镭射名片放在柜台上。
藤田海军上将。名片上印着客户的名字和军衔，还印着一枚日本帝国国徽和一枚帝国海军军徽。罗伯特·凯特尔仔细查看着名片，不像是假的。这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上将的军舰，”那顾客说道，“现在正在新西兰随海军进行军事访问，出云号航空母舰。”
看来还是个匹诺克啊。”凯特尔内心暗道，边点头回应。
“藤田上将从没来过澳大利亚。”那个匹诺克向凯特尔解释说，“今天是他待在新西兰的最后一天，明天就要启航前往夏成夷了。请恕他不能亲自来见您，但他委托我一定要到你这家赫赫有名的商店来看看。在东太平洋国时上将就早有耳闻大洋手工艺品公司的大名。”
是这样吗！凯特尔欣喜地朝他鞠了一躬。
“如您所见，因为要见很多人忙很多事，将军抽不开身，我是他的随从。”
“将军是个收藏家?”凯特尔问着，脑子飞速旋转。
“他钟情于艺术，但不是收藏家，只是个鉴赏家。将军想买一些珍品作为礼物送人。他想给船上的……”
活说到一半，凯特尔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他说着拿起手机放到耳边。两分钟之后，凯特尔放下手机把它塞回裤袋。
“Fate whspers tothe warrior（命运对勇士低语），”凯特尔用英语对那个匹诺克说道，“A storm is coming（风暴将至）。”他想了想，继续道：“And the warrior whispersback（勇士低声回应）——”
十几秒过去了，那个匹诺克看着凯特尔一秒懵逼，不知所云。
“没啥，请您继续吧。”凯特尔见状摇了摇头，对那人说道。看来他不是我的联络人，凯特尔自言自语。
“哦好的。藤田将军想给军舰上的军官每人送一件珍贵的历史文物，请问先生您的建议是？”那人停了停，补充说道:“一共有十二名军官。”
那加上将军本人一共是十三个人啊。嗞……不吉利，得留一个心眼。凯特尔这么想着，问那个匹诺克：“将军对这方面有什么要求吗？”
“有的，将军想要一些纯正的西方历史文物，最好是以前战争时期的随身武器，比如手枪之类的。想必先生应该有这方面的存货吧。”
“有的有的。”凯特尔打心眼里就看不起这些匹诺克，总是把他们和“叛徒”，“黄种人的走狗”相提并论。想到这，他突然冒出了想好好耍耍对方的想法，“您说的一点没错。在全澳大利亚的所有商店里，鄙店拥有最好的历史随身武器，能为藤田上将效劳，是我的无上光荣。请问您想怎么验收这些武器呢？”
“先送到我这儿吧，等到时候上将结束军事访问了，我再把它们转交给他。”
十二件，凯特尔心里盘算着。他完全可以现在就把它拿出来，但秉持着要耍那个匹诺克的方针，凯特尔决定先钓一下对方再说。不过有一件事自己还得再确认一下。
“先生，您——”凯特尔问他，“是不是对武器这方有有所涉猎呢？”
“小生不才，对这方面一无所知。”
“没事，您在我这买到的东西一定都是真品。”凯特尔一边安慰他一边转身打开保验柜，准备先取几把手枪出来，让那个匹诺克检查一下——虽说意义不大。
转身回来时，凯特尔看到那人拿出手机，亮出了一个二维码对着自己。“藤田将军让您亲自加他的联系方式，等拿到货后他会直接把钱转到您的银行账户上。”
“好的没问题。”凯特尔见状把那几把手枪放在柜台上后便马上从裤兜里掏出了自己手机，熟练的添加了藤田将军的联系方式。看着那个匹诺克眼见这些军事文物双目直放金光的样子，凯特尔嘴角勾起一阵微笑。
“您看这个，”他拿起其中的一把枪，“这是一把一八**年的柯尔特点四四口径手枪。黑色的火药，黑色的子弹，是发给美国北方部队使用的。他们就是拿着这些将参加的第二次布尔朗战役。哦还有这个……”
交易很快就完成了。送走了那个匹诺克后，凯特尔捂着自己的嘴巴都快笑喷出来了。刚刚的那把柯尔特点四四手枪实则是一件精心制作的赝品。枪的“年龄”还不到半年，枪托上的木质部分，是通过特殊酸化处理人为做旧的。至于其他的枪支，质量也是参差不齐：有的完全是塑料模具制成的仿制品，有的仅胡桃木部分是真材实料，有的序列号完全错误，有的枪架并未经过氰化物硬化处理……总之一句话，都不是什么好货。这些货品原本是凯特尔在进货时意外发现的假冒伪劣商品，他原本还在头疼如何将它们处理掉，却没料到，竟然在这次交易中意外地将它们全部售出。真是一场意外的惊喜。
话说这一次我能赚多少钱呢？他突然这么问自己。算一卦吧，反正也不差那一点时间。说干就干，他拿出抽屉里先前放在那儿的《易经》和夹在书页里的蓍草们，开始摆弄起来：
主卦初爻子孙辰土（世）、二爻兄弟午火、三爻妻财申金、四爻妻财酉金（应）、五爻子孙未土、上爻兄弟巳火。上离下艮，是为旅卦；变卦初爻父母寅土、二爻子孙辰土、三爻兄弟午火、四爻妻财申金、五爻子孙戌土、上爻官鬼子水。上下皆为坎，理所应当是坎卦。最终结果为坎之旅卦。在不明对方实力的情况下最好用几方为世爻、对方为应爻断事。今天是辛已日，辛已日中申酉空，应爻对方财爻休囚逢空又化退，无论从实力、诚意和结果来看都是假，都是空。卦辞曰：“习坎，入於坎窞，凶。”
意思是说，我被骗了！凯特尔的心中充满了震惊与愤怒。他庆幸自己没有将真品交给那个所谓的匹诺克，否则自己肠子都得悔青了。对匹诺克的恨意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他决定要彻底查清这一切，于是他拿出手机，开始搜索出云号航母的资料：
“出云号航空母舰，是日本帝国海军的一艘大型航空母舰，为出云级航空母舰的首号舰。排血量七万五千吨。于一九八零年六月三日动工，一九八三年三月二日完工下水，服役于广岛横须贺海军基地……后因海军经费紧张无力负担出云的维护费用，于一九九五年五月十三日被正式转卖给中国，更名为‘镇海’号航空母舰……”
看来出云号航母二十九年前就不再属于日本了。凯特尔放下手机，这么告诉自己。这个所谓的藤田将军应该也是假的，那个匹诺克——不，他或许根本就不是匹诺克，只是某个日占区的底层百姓，假扮成匹诺克到处招摇过市行骗，牟取暴利。他就是个骗子。想到这，凯特重新打开手机，打算把刚刚那人从通讯录中删掉以绝后患。但——
“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凯特突然这么问自己。他为什么要来骗我？我很有钱吗？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自己摇头否决了。大洋手工艺品公司作为太平洋同盟反抗军在大洋洲地区的挡箭牌，其主要目的是供成员碰头活动之用，卖工艺品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顺便获得一点活动基金，流水经常是收支相抵勉强度日，穷的都快养不活自己了，哪里会有多余的钱能拿出来让别人偷。每每想到这，凯特尔就对中央那帮混蛋颇有微词：那帮人让手下的弟兄们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去和政府对抗当炮灰，自己却躲在太平洋的某个岛屿上，拿着基层组织赚来的钱和兄弟部队的援助吃香喝辣穷奢极欲……他忍不住心中的怒火，把中央那帮家伙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既然比自己有钱的店铺多的是，那那个骗子看上我什么方面了？那些工艺品？也许吧，但更大概率不是。因为实际上，这看似火爆的文玩市场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就以凯特尔自己而言，他经常进货的珠江实业公司，对外宣传的经营项目是房地产、制造业和文化产业。前两者与托拉斯乃至其他同行相比那是根本毫无竞争力可言，但令人费解的是为什么总能在世界五百强企业榜单上看到它的名字？其实秘密就在这看似毫不起眼的文化产业中，也是公司能够盈利的真正原因。
各种复杂工具、材料和机器，珠江实业的工厂们源源不断地仿制各国——尤其是西方各国各个历史时期的各种工艺品和文物，然后经由自己的拍卖行或者报社进行宣传炒作，伪造一封产品鉴定报告，放到拍卖场一卖，一锤定音，一笔远比成本价高出数千甚至上万的利润就滑进公司的银行账户了。整个过程小心翼翼、神不知鬼不觉，真品和赝品混杂在一起售出并最终获利。名目多得难以想像：邮票、钱品、绘画、器械、武器……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到的。没人知道整个市场上究竟有多少赝品在流通。大多数买家——主要是富商、官员大都是收藏家而不是专家，没有能力去验证他们所藏藏品的真假，再加上珠江实业所属的岭南集团背后的最大股东、粤系军阀刘家对有关方面的新闻管制与消息封锁，所以没人有能力去——也懒得会去调查弄明白真相为何。尽管自己这个考古系毕业生一直在努力从购进的文玩中去伪存真以达到诚信经营长期经营的目的，但凡事都有例外。比如刚刚迈出了那些手枪。这令凯特尔时常感到防不胜防。
或许有一天某个收藏家，或是其他什么人会突然怀疑这些艺术历史藏品的真假起来……然后就是泡沫破裂，市场随之崩溃。相关企业和个人被推上风口浪尖，股票大跳水。假货被集中或分散销毁，就连真品也无法幸免于难。按照格雷欣法则，赝品会令真品大打折扣乃至驱逐真品。这边是没人会去主动调查任何一件物品真假的真正动机，这其中的利益链太长太复杂太脆弱了，根本碰不得。不调查的结果便是人人皆大欢喜，彼此相安无事：他赚他的钱，我收我的税，你满足你的虚荣心，你好我好大家好。不仅是珠江实业，许多公司都会生产这些仿制品并从中牟利，但无疑珠江实业是他们中做的最好的。批发商批发给经销商，经销商把他们摆上展台并大声吆喝。那些愚蠢的收藏家们大手一挥付了钱，心满意足的把那些根本一文不值的东西拿回家，拿给亲戚朋友看，拿给情人看。对此，凯特只希望崩溃那天的到来能晚一些，至少在自己完成任务之后。
基于以上这些，但凡是个有些脑子的片子都不会挑风险极高的文玩业下手。除非他是个赌怪，但显然刚刚那人不是。那他到底想干嘛？凯特尔觉得自己的猪脑过载了。
莫非……是因为我自己？难道……
凯特尔突然想起先前那通电话里对自己的那番提醒：
“提醒你一句，你已经被特战局的人盯上了，而且在对全澳的组织网络进行清扫。这个月已经有十几个据点被警察端掉了，中央不希望你成为下一个目标，自重。”
“难道那个片子其实是个包打听！他的目的是来试探我的真实身份的！”凯特顿感不妙，连忙收回刚准备按下确认删除键的手指。我把假货卖给了那个包打听，他若是日后发现了真相，岂不是能以贩卖假冒伪劣产品为由让警局全面展开对我的调查？等最后他们坐实了我负责人的身份，一纸逮捕令发给我——或者压根就不会跟我走这个形式，直接派特战局员来把我抓走，那不就完了吗！想到这里，他的心情愈发沉重，刚刚他还不自觉地把接头暗号告诉了那人，如今又想要删除他的联系方式，这不就成了欲盖弥彰，暴露自己的把柄吗？这一连串的想法令凯特尔愈发焦虑，几乎要被自己的愚蠢所气哭。跺着脚，嘴中骂骂咧咧，亲切问候了那个包打听的全家一番，不亦乐乎。
骂爽了，凯特尔让自己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摸着自己的下巴，开始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静观其变吧。敌明我暗，马虎不得。哎，只只希望那个家伙不过是个骗子，而不是其他什么危险角色；如果他真是个包打听，那就祈祷他技艺拙劣，无法察觉任何异常吧。虽然他心里明白这种可能性并不大，特战局的人可没那么愚蠢。至于刚刚电话里提到的那个联络人——
“等他自己上门来找我吧。我自己都自顾不暇了，哪还管得了他？”他自言自语，语气中夹杂着几分无奈与自嘲，“但愿接下来的日子不会让我陷入更大的麻烦中，熬过这段风险期应该就安全了。”他想着，举起右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注释：
［1］：动作漫画（Action Comics）是美国DC漫画公司旗下的一本超级英雄漫画期刊， 创刊于一九三八年六月。当时其在《动作漫画》创刊号上首次推出了世界上首位超级英雄——超人，这不仅标志着DC的崛起，也改写了美国漫画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