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透过教堂的彩窗玻璃洒下天光，凝实的光线如若从海面浸入水中，淡金色的光幕映入眼帘让人安心。她有种正在海中下沉的错觉，祈祷声、合十的双手、空气里弥漫的熏香...四周一切都仿佛“慢”了下来。这里不再是倾听内心之地，那梦似幻的暖意令她失神的好长一段时间。
她被这里的大伙称作“爱丽丝”，起初只是台上的青梅竹马这样称呼她，但后来这里熟知彼此的镇民也接受了这个昵称。
准确来说，全名应该是“艾瑞卡·奥利弗”，镇上猎人奥利弗的女儿。在这个性别地位以及男女数量颠倒的世界，她从小到大对台上的青梅竹马暗有好感，在羞于启齿的单相思中度过了这漫长的15年。
讲经台上，正在布道的发小曾和她聊过。这里的六扇彩窗玻璃都是由小块小块的彩色玻璃拼接而成，再由铅条固定在预留好的位置，最终密封彩窗玻璃块之间的缝隙，得到一副完整的斑斓构图。
曾经的六位圣灵被这家没落教会的六大派系独立信奉，而如今只剩下讲经台上孤零零的牧师“少女”苦苦支撑着没落的信仰。
“...于此祈祷，我等奉上信仰之心。”
熟悉弥撒仪式的爱丽丝知道，这是圣典中的最后一句祷词。
爱丽丝双手扣紧，脑袋低垂做祈祷状，但此刻却有些心不在焉。并非因为这样的弥撒仪式已经见惯了，只是由于最近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实在是令她难以安心。
深吸一口气，勉强让自己的思绪集中，布道的声音已经结束了，周围的信徒陆续离开礼拜堂，仅有的信徒是支撑着这家没落教会的“救命草”，她抬起头来，恰好与自家的牧师发小四目相对。
爱丽丝脸色微红，看了眼长椅下的麻布袋，紧接着对台上的牧师“少女”露出笑意，待礼拜堂内的零散信徒们完全离开后，她拧起麻袋起身来到牧师身旁。
“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马上就整理好了。爱丽丝你今天不用去打猎吗？”
牧师“少女”摇了摇头，拿起手中的圣典抱在胸前，一头微微晃动的黑色长发令爱丽丝有些失神。看上去如若丝绸般的长发甚是漂亮，甚至令她都有些嫉妒、令她那头蜂蜜金的长发都相信见拙，但就是这样一头黑发，在这片土地上却被视作诅咒，是“被邪龙亲吻过的证明”。
事实上，眼前的牧师少女却是一位不择不扣的男孩子，只是他的长相妨碍人堆里...无论谁都会当做女孩子。不仅只是长相和长发像女孩子，身上的一套蓝白相间的神职人员装束同样也是女性款式——连衣裙、主教长袍、毛领披风，以及月桂花环，眼角的泪痣让他看上去比女孩子更像女孩子，唯一勉强能看出男孩子迹象的就只有胸部了，甚至就连喉结都没有......
“......”
“怎么了？没事吧...爱丽丝，刚刚看你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是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的声音也很中性，说话的方式总是不紧不慢，但却不惹人生气，和他说话时反倒能让爱丽丝安心不少。
“啊...没事没事，只是最近有些睡眠不足。你看，这是我昨天捕到的野兔，送你啦。”
牧师少女接过麻袋看了眼便毫不客气地点点头收下礼物。没有什么感谢和多余的寒暄，有的只是爱丽丝无可奈何的轻叹声。
“艾米尔呢？神父过世了我很抱歉...如果能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事情尽管说吧。要是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和妹妹来我家住吧，最近山上的猎物还不少，咱们一家子至少在吃穿上不用发愁。”
“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里是我的家...我会继承父亲的遗愿。而且爱丽丝你已经做的够多了......”
说到这里，牧师少女“艾米尔”顿了顿，眼神有些奇怪地盯着爱丽丝。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
艾米尔说完又感觉有些奇怪，平日里的爱丽丝可不会说这种话，而且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维持教会的意愿，今天的爱丽丝看上去比平日里更加...多愁善感？
“是有什么事情想说却又怕开口吗？”
在艾米尔接二连三的追问下，爱丽丝无奈地轻叹一声，她绾着蜂蜜金的鬓发目光不无担忧地垂怜着麻袋里的活兔子。
“...我可能要出去一段时间。”
“出去一段时间？”
爱丽丝的左手被艾米尔握住，在发下的带领下两人坐在台下的长椅。她轻咬着嘴唇，眼神闪躲，纠结着要不要把最近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股脑地说出来，毕竟自家的发小身为一名牧师，有聆听信徒的烦恼并保密的义务。
“......”
在沉默了一段时间后，爱丽丝决定还是说出来。如果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如果连艾米尔都说不上话，她绝对会被自己心头的那份压力压垮的。
“艾米尔，你有想过自己没有成为牧师的生活吗？”
“...有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过上更加悠闲的生活，躺平等死也不错。当然，现在的生活就足够悠闲啦~”
爱丽丝抬起头望着他，他伸着懒腰笑得无忧无虑，就像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足以让他烦恼片刻的。
“我也是...想要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爱丽丝点了点头。她所烦恼的事情，哪怕以她那浅薄的阅历来看，也是足以改变自己一生的转折点。
即便如此，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自己内心深处有着不可忽视的巨大愧疚感。谁也说不上未来会发生什么，即便是最具天赋的先知，也只能给出模棱两可的预言，但她就是有一种冲动...不离开这个自己待了15年的小镇，那自己的命运就永远无法改变。
“那你想做什么？”
艾米尔说罢由颇为奇怪地干笑了两声。
了解发小的爱丽丝从里头听出了几分玩世不恭的意味。
“...魔法师，至少...我有成为魔法师的天赋。最近我在老师的指导下练习冥想和吐纳，而老师也教会了我一些实用的小魔法。”
说罢，她手上燃起一团火焰，小巧玲珑的火球看上去破坏力不大，但却足以点燃干柴和干草。
“所以是要追随老师离开阵子？”
爱丽丝点了点头。
“那你给父母说过了吗？他们同意这件事吗？”
“......”
在沉默中，爱丽丝摇了摇头。
“艾米尔......”
“没事，我会保密的。”
爱丽丝松了口气，在她的记忆里，自家发小还没有爽约过。
“镇上...没有魔法师吧，你的那位老师好说话吗？我记得魔法师都是一群自视甚高的家伙，大概不太愿意和你的父母见面？但这种事情，通知一声你的父母也是应该的，哪怕她再瞧不起咱们平头老百姓，但自己也是妈生爹养的吧？”
“...老师是名颇有造诣的魔导师，但因为一些事情失去了肉体。”
“......”
她注意到发小的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此刻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因为“魔导师”和“没有肉体”这两种事情结合起来，总能让人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东西。脱离肉体凡胎却还能存在的东西...那应该不能称之为人类了。
“我能和她见一面吗？其实...别看我这样，我也对魔法很感兴趣的哟，这可不是在骗你。可以的话，我也想拜她为师让她教我一手实用小魔法呢。”
爱丽丝点了点头：
“虽然老师不太喜欢和外人见面，但如果是艾米尔的话，一定没问题的。”
“那好，我去给妹妹说一声......”
爱丽丝却拉了下他的手并摇了摇头。
“行吧...那我先去看看吧。爱丽丝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看老师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因为她要离开这里的话，必须让我带着她离开。”
“那准备动身前至少要给父母写一封道别信喔。”
“......”
初春雪融，万物竞发。
小镇旁的雪山山腰，刚破土而出没几天的新绿嫩芽被两颗大板牙撬走。皮毛雪白的小兔子吃完草，抬起头盯着眼前深不见底的洞窟，小家伙的鼻子微耸嗅了嗅，随后蹦跶着进入洞窟。
洞外的凉风吹进潮湿的洞内，让这里的温度比洞外更冷，但小家伙却像是没感觉到温度变化，又或者说，前方有什么极为诱人的食物在等着自己，一个劲地朝着亮起微弱萤火的洞内深入。
萤火由不起眼的幽蓝色转红，荧光照亮的洞窟经由火把点亮，倒是敞亮了不少。但洞内的寒意没有丝毫衰减，已经没有前路可去的兔子呆呆地站在原地，那双通红的眼睛里透露出些许迷茫，紧接着被一只无形的手凭空提了起来。
两只长耳被提起，兔子在慌乱中两腿乱踹，挣扎着想要逃离，脑袋上的无形之手忽然一松，小家伙向下坠落以为自己得救了，但双脚还没接触到松软的地面，就一头栽倒进满是血腥味的石瓮里。
下一刻，拳头大小的浮空石头朝着石瓮重重地砸了下去，伴随着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兔子呜咽一声脑袋瞬间被砸成一张干瘪的纸，在石头和石瓮的挤压下，白花花的脑浆和殷红的鲜血顿时从石瓮里喷了出来，溅得周围的石壁见了红。
这还没有完，石头一次次砸下，直至石瓮里的碎肉血沫彻底冰凉，小家伙身上的每一块地方都落得和脑袋一样的结局，只剩下碎肉、鲜血与碎骨的混合物。
随着洞窟内响起某种亢奋的旋律，少女的呢喃声响起，石瓮倾倒，血水与骨肉分离，骨肉涌出固化成型，以骨为架、以肉为皮，一块黯淡的血肉晶体浮空晃动，还没有完，石瓮中仅剩的血水开始沸腾，淡红色的血气涌入微型血肉晶块，泛起红色荧光的晶块在吸收最后一缕血气后便很快便沉入地底......
哒、哒......
洞窟内传来脚步声的回响，盖过令人生寒的滴水声，紧接着传来艾米尔与爱丽丝的对话声。
“怎么...有股血腥味？还有股骚味？”
“应该是动物尸体的气味......”
爱丽丝身为猎人对这气味再熟悉不过了：
“闻起来...还新鲜，刚死没多久的动物尸体就会有这种气味，不过这洞里没熊...难道是老师在狩猎？”
爱丽丝话音刚落，洞窟内便响起人声。
“艾瑞卡，你来了？让我好等。”
被火把照亮的洞窟内，幽蓝的荧光汇聚成一团，随着光芒附着在平平无奇、只剩眼罩的石面具上，一名看上去年龄和爱丽丝差不多大的少女现身。
“老师。”
爱丽丝颇为礼貌地向她行礼。
老师的注意力却不在爱丽丝身上，她看着这位随行的少女，下一秒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她是谁！？你为什么把她带过来！！”
“...老师，他是艾米尔，我青梅竹马的发小...因为也想学习魔法，所以才来见您的。”
爱丽丝毕恭毕敬的态度让老师的脸色缓和了些。她打量着艾米尔的同时，艾米尔的视线也打量着她，初次见面的二人不可能放下防备，眼神中的敌意自然是少不了。
眼前自称魔导师的少女并非实体，尽管肉眼可见的真实，但她周身泛着幽光，像是传言中的幽灵。她的身体肌肤很少和空气接触，就连双手都藏在黑色手套下，一身黑色的兜帽长袍，长袍上印着令人难以理解的符文，唯一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就只有那张被石面具遮住分之一的脸蛋。
尽管如此，她那苍白的肌肤和苍白的过肩发倒是相得益彰，石面具下的空洞的蓝色眼睛也令人发寒......总之，眼前的少女给人的感觉不像是活物。
“你想学习魔法？事先说明，不是谁都有学习魔法的天赋。像艾瑞卡这样的孩子，几乎是百里挑一的天才，我才会选中她，就算你有魔法天赋，但如果是那种刚刚过了及格线的天赋，那还是请回吧，阁下。”
“言之过早了吧...就没有什么方法测试一下天赋吗？”
老师叹了口气，多少有些无可奈何。见他不死心，便从袖口里摸出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
“通常来说，除了少部分的特殊魔法之外，任何魔法都要求入门者拥有元素亲和性，你把手放上来吧。”
艾米尔知道她这是让自己知难而退，但他偏不信这个邪。身为被泥头车创死的带学生，转生到异世界什么的...自己的模板应该类似于老滚系列主角、拥有任何的可能性。
当他满怀着信心触碰无色透明的水晶时，水晶却没有产生任何变化，他困惑地从爱丽丝的老师手中拿走水晶，紧紧地攥在手里像是晃保温杯那样上下来回，给他足足晃了两分钟也没发生任何变化。
“...我说，你该不会是故意拿个破烂玩意儿来唬我吧？”
“唉，你这孩子...怎么就不信呢。艾瑞卡，你上吧，给你家的发小看看你的实力。”
艾米尔将信将疑地将水晶递给爱丽丝，而当爱丽丝握住水晶的那一刻，无色透明的水晶立刻被赤橙色填满。
“...那个，艾米尔...这块水晶确实没什么问题，我是说...艾米尔也有擅长的地方对吧，在魔法方面的天赋或许全都跑到自己擅长的那方面去了呢？以后一定会找到的啦......”
尽管知道爱丽丝是在安慰自己，但艾米尔的脸色可没好到哪里去。
他冷哼一声，再次从爱丽丝手上拿走水晶，这一次握的力道之大...甚至让本就脆弱的晶体表面产生了丝丝裂缝。
“...艾瑞卡说得没错。更何况，选择成为魔法师就意味着疏离你曾经的友人、家人，曾经的故乡，尽管看上去光鲜亮丽，但这并不适合......”
本来爱丽丝老师的这些话实际上是在对爱丽丝侧敲旁击，但当她看见产生裂缝的水晶里迸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时...她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什么...动静？”
“这样行了吧？”
金色的光芒令整个洞窟都温暖了起来，待到金色的圣光渐歇，艾米尔将断成两截的水晶交还给老师。
这种温暖令老师微蹙眉头，看向艾米尔的视线也多了一分慎重。
理论上来说，这颗水晶只能检测出四元素的亲和性、红黄蓝绿，至于这种灿金色...据她推测很大可能是融合性的元素。
他微微一笑并向这位不知名的老师说道：
“...现在我是否能称呼您为‘老师’了呢？”
“......”
“还有我是艾米尔、艾米尔·伊莱克特。如您所见，爱丽丝的青梅竹马，也是镇上唯一的神职人员。”
艾米尔敏锐地注意到，当他提到“神职人员”时，眼前的魔导师幽魂的眉毛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但她表现得却像是听见平平无奇的自我介绍似的。
直至爱丽丝替艾米尔补充了一句：
“那个...顺便一提，艾米尔是男孩子喔，以后万一误会了就不好了，老师。”
“...男性？！”
比起神职人员的本职，艾米尔的性别更让她吃惊。
“拥有魔法天赋的男性？啧啧啧，这可比艾瑞卡还稀有啊。”
老师的几声怪笑让艾米尔有些汗毛倒竖...没记错的话，自家妹妹说过这是个男女各方面都反转了过来的奇怪世界......
爱丽丝说出艾米尔的性别后，老师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艾米尔总感觉那柔和的眼里掺杂着什么别的炽热。
“很好！既然如此，那你就跟着艾瑞卡一起随为师修习...不过，这是去是留，还得看你自己。我和艾瑞卡已经决定离开，待在这里的时间也不多了。”
说到这里，她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
“我还没提到自己的姓名吧？嗯......名称只是个代号罢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好了，‘艾瑞丝’（Iris）...这是我从今往后的名字。”
“好的，艾瑞丝老师。”
爱丽丝与艾米尔异口同声地答道。
艾瑞丝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既然你们已经拜我为师，那爱丽丝你就先教教你的发小基本的冥想和吐纳方式，用来给初学者熟悉体内的玛娜再好不过了。”
显而易见，这位自称“艾瑞丝”的魔导师并不愿意透露自己的过往，但艾米尔也不介意这点事情。
无所谓，他会出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