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爱丽丝。做个好梦。”
艾米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称呼自己“爱丽丝”呢？
她叫做“艾瑞卡·奥利弗”，是镇上猎人家的孩子。初次与艾米尔见面时，他藏在老神父的身后，探出半个小脑袋来怯弱而好奇地看着自己。
寒枫镇没有夏秋，繁花似锦的六月里，回忆也染上了一层温暖的色调。她和艾米尔寻着一只受伤的鸟儿来到后山，于花团锦簇间找到了那只春燕，处理好伤口亲手放飞不过手掌大小的鸟儿。
躺在鲜花盛开之地，目睹着那只小鸟越飞越远，不知道它有没有和自己的家人团聚？不知道它有没有成为能够养育子孙后代的成鸟？她分明清楚地记得，那是艾米尔第一次叫她“爱丽丝”，当她问及缘由时，艾米尔却浅笑着一言不发。
没有错，她是从那一刻怀上了青涩的单相思。只是，明明那时年幼的自己如此容易满足，为何如今的自己...却总有种难以被填满的饥渴呢？难道艾米尔对她来说，不过是“所有物”般的爱惜之情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份感情变得不再单纯了呢？
爱丽丝闭上双眼，带着苦闷的自我问询，她做了个奇怪的梦。
从遇见艾米尔开始，那感觉像是遇见了自己的守护天使，睡梦从此变得静谧祥和，成了数十年来的灵魂安歇地，可自从跟随艾瑞丝老师学习魔法之后，她梦到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光怪可怖，以至于让她每每醒来时都会深思...梦中的人真的是自己吗？
艾瑞丝老师曾说过，魔法的源头是名为“露娜”的月神。不仅如此，月神还主宰着梦境大陆与往生之地。她也曾把自己的困惑说给艾瑞丝老师，可艾瑞丝老师只是微笑着安慰她说，这都是踏上这条路必然会经历的事情。
这个诡诞的梦境里，她成了艾瑞丝老师，满怀苦闷地向艾米尔诉说自己的往事。
艾瑞丝的记忆无比清晰，就像是她曾经历过的往事，模糊不清的回忆仅残留下强烈的情感、有迹可循的往事就像是梦中梦，所有的一切一股脑地涌来，构成“爱丽丝”的记忆，就像是波涛汹涌中的轻舟小船，随时都有可能在浪涛中覆灭。
曾几何时，艾瑞丝和爱丽丝没什么差别，曾是颇有天赋的魔道学徒，也曾对魔法怀揣着一厢情愿的憧憬热情。只不过，教导她的老师却与如今的艾瑞丝大相径庭，魔法师的偏执、魔法师的自私、魔法师的欲壑难填——她的老师即是这样一位足以粉碎一切美好憧憬的存在。
给点蝇头小利对她呼来喝去，将她当做手下打杂的仆人协助实验。采摘药材、维修魔杖、符文炼成，洗衣做饭、端茶送水...甚至是连自己的研究都要让艾瑞丝来代劳，到最后发表论文成果时缺不允许她署名。艾瑞丝忍了，为了就是有一天学会老师的看家本领，直至她意识到那个刻薄尖酸的老师根本不打算教她上得了台面的东西。
年轻时看上去人畜无害的艾瑞丝设了一个局...无奈也好、无耻也罢，伙同其她学徒“做掉”了老师，在其她学徒争抢遗产时，她两头拱火又做掉了师姐们，就这样...理解到何为魔法师的“偏执狡诈”的艾瑞丝得到了一切。
那是她的第一桶金，对魔法师而言，智识才是最有价值的黄金。从此之后，她便意识到...对自己来说没有什么是无法依靠双手得到的。
但未来就像是过去的轮回，人们无法汲取到任何教训。当她遇到那个男人时，却发现自己想要什么就明争暗抢的方法不好使了。
艾瑞丝的回忆到此为止，艾米尔向她辞别，而旁观者的爱丽丝甚至在心底说了一声晚安，只不过艾米尔似乎并未察觉到她的存在。
嗡~
艾米尔离去不久，某种耳鸣似的声响愈大，所见之景也如同水波般荡漾。
她回到了那天自己刚服下老师配制的汤剂时。虽然服用这些汤剂会导致自己浑浑噩噩的想不起事来，但每次喝完并醒过来后都会感觉神清气爽、体内的玛娜储量提升巨大，这让她对老师的教学方法愈发深信。
但这一次，在梦境当中，爱丽丝却见到了奇怪的景象。
她服下汤剂，却不再浑浑噩噩，以似梦非梦的旁观视角，亲眼目睹了老师对艾米尔的所作所为、乃至于自己飞身上前试图阻拦老师...也全都看见了。
梦境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到连洞窟阴冷血腥的气味都很还原，真实到逻辑自洽让爱丽丝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由此，她产生了一个疑问：
艾瑞丝老师...真如自己平日里所见那般为人师表吗？
虽然在青梅竹马口中听到过一些警告，但爱丽丝权当是艾米尔对自己人生的忠告，只是拿老师举例并不针对老师。
但看完这出好戏的爱丽丝却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天底下不存在无条件的对你好，除非对方是你的家人、你的亲人，然而有些时候...即便是亲人之间的着想，也暗中标上了价格。
对艾瑞丝来说，爱丽丝不过是镇上的普通人，有必要这么尽心尽责地教她吗？
她也曾是魔道学徒，对自己的师傅做过那种过分的事...不担心爱丽丝会重蹈覆辙吗？
就在爱丽丝开始思考这些问题时，梦境中的画面却开始崩塌陷入黑暗。
爱丽丝缓缓地睁开双眼，看着熟悉的天花板，她意识到自己醒了。
扭头看去，夜色正浓，方才的梦境还萦绕在心头，此刻却又产生了难以言喻的不安感。
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正在接近自己...这感觉，就像上次和艾米尔遇见鳞甲棕熊那样汗毛倒竖。
咕~
因为没吃晚饭，爱丽丝的肚子也开始抗议了。
索性之下，她拿上烛灯，正要去厨房寻点吃的时，却透过木窗的缝隙看见屋外有亮光。
打开窗户，没想到艾米尔就在窗外，提着瓦灯像个鬼一样盯着这边看，另一只手里似乎还握着什么泛白的东西。
“艾米尔？”
她吓了一跳，真是想什么见什么，爱丽丝惊愕地看着深夜出没的发小。
“看来...亡骸起作用了啊。快出来，我有事给你说。”
“稍等，马上就来。”
爱丽丝穿好鞋子和外套，蹑手蹑脚地离开房间生怕引起什么动静。
来到屋外后，爱丽丝松了口气，她看着眼前的艾米尔不由得问道：
“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跟我来。”
艾米尔没说多话，只是让爱丽丝跟他走。
爱丽丝很熟悉镇子，也熟悉自家发小，现在的艾米尔...显得神神秘秘的有些奇怪。
尤其是...她看见艾米尔拿着的东西是一根骨头，那明显是人类的骨头，这让爱丽丝有些汗毛倒竖。
他领着自己径直地赶往教会，当他迈入教会的那一刻，爱丽丝松了口气，自家的发小不是什么邪魔冒充的。
直至她来到艾米尔的房间，艾米尔才转过身来对她说道：
“爱丽丝你对艾瑞丝老师怎么看？”
“怎么看？大晚上的，就是问这个？艾瑞丝老师当然......”
她刚想说“很好”，但却想起刚刚哪个挥之不去的梦。
这个年龄段的少女经常做梦，但大多都是即便记起也只会一笑的梦罢了，很多漏洞一醒来就会注意到并识破那不过是虚无缥缈的梦境。
可今晚的这个梦...却和以往的梦境格格不入，虽然没有什么恐怖画面，但暗中酝酿着什么的森然彻骨感...令她泛起阵阵寒意。
“在回答我之前，先看看这本日记吧。”
爱丽丝接过日记，听见艾米尔介绍道：
“这是老神父的日记，有关艾瑞丝老师的事迹，我已经给你折上页数了，看完再回答我的问题也不迟。”
“......”
爱丽丝接过艾米尔强塞过来的日记眨了眨眼。
艾米尔还是艾瑞丝？
要问爱丽丝更相信谁，那答案毫无疑问是艾米尔。
她翻阅着一页页日记，脸上的神情逐渐由好奇变成愕然，再由愕然逐渐转变为害怕。
直至最后她才明白“薇尔莉特”是谁，这和她印象中为人师表的艾瑞丝老师大相径庭。
“还记得你喝过的那种血红色汤剂吗？那是对你催眠用的药引。”
艾米尔的双手放在爱丽丝的双肩上，面色凝重地盯着她：
“你一直都在被艾瑞丝老师操控，仔细想想，你应该能够记起来那些混沌不清的时刻了。”
“......”
是的，如同艾米尔所言，爱丽丝惊愕的察觉到...自己除了那个刚开始的梦境外，之后服下红色汤剂的事情一个不漏的都记了起来——这可不是以梦境形式想起的回忆。
自己的动作、自己的神态、自己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像艾瑞丝老师，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向深渊滑落。
“艾米尔...老师她真的..想害我吗？”
“你问出这个问题时...已经有了答案，不是么？相信内心的判断吧。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和她摊牌了。在去找你之前，我去了一趟雪山...让我把我手上的亡骸毁掉了。”
“她以为摧毁了自己的亡骸，但事实上，我这里不只有一根亡骸，还有另外的亡骸。”
艾米尔的话，让爱丽丝吃了一颗定心丸。
爱丽丝回想起刚刚艾米尔拿的骨头，应该就是艾瑞丝老师的亡骸了。
“如果...我见到的那些梦是艾瑞丝老师的回忆的话，也许...我该找她谈谈。”
尽管爱丽丝已经知晓真相，但她仍不死心、对艾瑞丝抱有幻想。
说实话，这份谨慎是好事。如果爱丽丝就这样相信了艾米尔所说的一切，那她真和之前被艾瑞丝骗的团团转的小姑娘没什么区别。
“我很高兴...你成长了呢，爱丽丝。”
“现在的你，即便离开镇子，也不会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了哦。”
艾米尔欣慰地笑了笑：
“谈是必须要谈的，但不是现在。”
“当务之急是搞清楚她的命匣藏哪了...我之前上雪山也不全是为了拿亡骸威胁她和她谈谈。”
艾米尔向爱丽丝缓缓道来，爱丽丝是个聪明的孩子，能理清这里头的厉害。
“我拿亡骸接近艾瑞丝老师，她却没有任何虚弱的状况。理论上来说，亡骸接近命匣造成的虚弱是难以掩藏的，她甚至还能用魔能塑形和我沟通交流。”
“我确信了一点，命匣不在艾瑞丝老师身旁。但要知道，老爹封印艾瑞丝老师的时候，是把她的命匣和她一起封印了，但现在...命匣却不在那个雪山洞窟里头。”
爱丽丝眨了眨眼：
“你的意思是说...她把命匣转移了？但...这怎么可能？”
“如果命匣被转移了，她为什么还被封印在那里不得动弹？难道......封印针对的不是命匣，而是她本身？！”
“那命匣在哪？”
艾米尔深吸一口气并点了点头，面色凝重地盯着爱丽丝：
“你应该听说过人的三位一体属性。精神、意志、灵魂的三重存在。而我们本身，除了肉体的物质形态之外，还存在被称作‘以太体’的无形之物，肉体养精，以太藏神，意志则徘徊在二者之间。”
“‘巫妖’便是分割了三相的存在，亡骸是她们曾经的肉体、命匣则是她们的灵魂，而意志...就是如今的艾瑞丝老师。”
“如果连‘意志’都被她转移到你的身体当中...那一切都晚了。”
“期间，她除了和你我接触之外，再无和外界的接触，更重要的是...你才是第一个接触她的人。”
“我问你，你能记起来那些被消除的记忆了吗？爱丽丝。”
爱丽丝咽了口喉咙艰难地点了点头。
“嗯...确实如此，亡骸会在接近命匣的时候，让巫妖的力量得到大幅度削弱。”
艾米尔走上前去靠近爱丽丝，用手轻抚过爱丽丝下颚到脖子上的一道细密的划痕。
“没错的话，爱丽丝你应该就是艾瑞丝老师的命匣，虽然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把命匣转移到你身体当中。”
听到这个消息，爱丽丝当场瘫倒在地，如同被判了死刑似的，愣愣地看着艾米尔一言不发。
“爱丽丝，你真的那么想要力量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