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上月白色的教袍,等身镜前的少年注视着镜中的自己。这是老爹生前特意为他留下的主教装,期待着他有朝一日能将没落的星辰教会发扬光大。片刻稍歇,正装打扮的少年来到窗前,凝视着传来异响的北面雪山,在一言不发中戴上夜主吊坠。
长年累月的积雪崩塌,大地震颤令寒枫镇的家家户户出门避难,好在积雪并未席卷南方的小镇,只是引起的震感让镇民们慌乱了一阵子。
他无法插手爱丽丝与艾瑞丝的战斗,那是自家青梅竹马必须跨过去的难槛。无论是对自我的认知亦或是接触外界时应该怀着怎样的想法,艾瑞丝老师都会好好教她一课的。
艾米尔同样要去做只有他能完成的事情。这场恩怨的起始并非他和爱丽丝这一代的年轻人,他的老爹才应该为这场战斗负主要责任。
老爹没有杀死艾瑞丝,固然是出于对昔日挚友旧情的考量,但也有另一部分的思虑。
老爹是守夜人、是战士,他不可能不明白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身的残忍。之所以没有杀死艾瑞丝...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老爹并未将她视作彻底的敌人。
世上不是任何事都能如人所愿,但有时候...总是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的那类人,回过神来的时候总感觉缺少了什么。
老爹在日记里不止一次提到过,属于他的另一种可能性......他没有成为神父的那条路。
是的,在这个“男女对调”的世界,“神父”的含义等同于“修女”。虽然没有规定神父不得结婚,但神父年轻的时候当过一段时间的圣子,正因如此,往日的独善其身被保存了下来.....
不过他现在已经是死人了,不再需要顾及身份地位。
死亡乃通往生者之路。
死人和死人完婚......
艾米尔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闪过一抹苦笑。
...这还真是门当户对。
“老爹...你可以用我的身体了,但不准做奇怪的事情啊!”
艾米尔朝着空无一人的主卧室喊了一声,紧接着他的眼神以及浑身散发的气质都为之一变。
他来到等身镜前,替自己绑好低马尾,又将圣典挂在腰间,拿上早已准备好的趁手长刃背在背上。
“你小子是长的是越来越标致了,隔壁奥利弗家的小姑娘拿下了吗?”
“艾米尔”对镜子里的自己揶揄着调侃了一句。
诡异的是,镜子里的艾米尔竟然回答了他:
“别扯那些有的没的了,赶紧的,你嘴里的奥利弗家的小姑娘就等着你去救场呢。”
“...唉,现在的小年轻,扭扭捏捏的真不像话。”
“你还好意思说我两,自个还不是恋爱经验为零的老废物,连艾瑞丝老师那样纯情的坏女人都搞不定,留下这些陈年烂芝麻的屁事净给我两添麻烦。麻溜点,赶紧的,我怕晚一点以爱丽丝的意志没法撑过去。”
“你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不积口德了......”
艾米尔和自家老爹说话的方式不像是父子,反倒像是插科打诨惯了的兄弟两。
毕竟没有什么血缘上的关系,老神父养他的时候也突出一个随性自然,就差把他放归森林当野人了。
可以说是你管我叫爸,我管你叫兄,咱两各论各的了。
艾米尔和老神父的亲子关系一直都被爱丽丝看在眼里,要说不羡慕那是在骗自己。他们之间总能找到适合彼此的相处方式,相较之下,奥利弗家就属于传统的家庭宗族模式。
在爱丽丝的父母眼中组建家庭不过是彼此看对眼的事情,但随着爱丽丝的阅读量积累,她逐渐意识到婚姻是一场神圣的契约仪式。
不只是彼此“看对眼”的爱意,也包含岁月荏苒后的耐心与责任。
是的,她知道这一切,但又有什么用呢。很多时候,知道的越多、越无力改变,导致自己越来越痛苦。她还不是得看着最喜欢的人、最爱的人走过红毯,来到布道台前倾听神父的誓词。
“此刻,我于吾主前许下誓言。”
“此后的余生,我将艾瑞丝视作我的伴侣,我的妻子,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家人。”
“我在此宣誓——我将尊重她、爱护她、守护她,无论贫穷富贵、无论健康疾病、无论快乐忧愁,我将永远陪伴她左右,成为她的丈夫。”
“我承诺,我将毫无保留、不求回报地爱她,许以耐心、以他为荣,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直至星辰与黑夜,将我们的生命带入永恒的殿堂。”
不,这家教会的神父就是这位穿着礼服的新郎,他的誓词即是他对挚爱的承诺...而这些誓约,本应是由女方向男方承诺,这让观众席上的客人噤声片刻,随后又爆发出激烈的掌声。
爱丽丝坐在最前排的长椅上勉强挤出笑容,她感觉到自己用尽了全力。她同样在鼓掌、也没有勇气打破这场受到神明祝福的婚约仪式,何况无论是男方还是女方都情投意合,而她个单相思算什么?就算是自我感动也该有个限度吧?
新娘的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爱丽丝,被暗自神伤的少女选择性的忽略了。
可她看着看着,却忽然感觉...台上的新郎面容不再熟悉、棱角不再分明,他真的是自己长久以来熟知的那个人吗?
“劳伦斯?”
她听见新娘的惊呼声,心想自己喜欢的人可不叫这个名字。
顿时,爱丽丝心中的忧郁散去大半。
...说起来,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怎么,你没听见刚刚的誓约词吗?还是说...以为我只是你创造的幻象?”
“...不,那个......”
艾瑞丝刚想说什么,就被劳伦斯神父堵住了嘴。
脸色熟透的少女再也无暇顾及其它事情,眼中的劳伦斯神父一下子成了整个世界。
咚。
就在此时,教堂的大门轰然敞开,熟悉的少年迎着彩窗洒下的光辉,紧盯着爱丽丝的双眼来到她身前。
“你还在这干什么?难不成要我提醒你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吗?”
“唉?重要的日子?”
爱丽丝可不记得今天还有什么要事。
但少年握住她的手,将她从长椅上带起身来:
“你难道要让我对你说出那些誓词吗?负点责任好不好啊,亲爱的。”
“......”
爱丽丝感到一阵莫名的安心,她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任由少年将自己带走。
是的,她想起来了,今天也是她的婚礼,也有一场属于她的婚约仪式正等待着自己。
咔...咔......砰!
和煦的晨光和静谧的教堂轰然碎裂,阴暗的地下空间与红色的光亮再次充斥爱丽丝的视野。
凉风让爱丽丝的头脑清醒许多,她意识到刚刚的所见所闻不过是艾瑞丝创造的幻觉,但眼前熟悉的青梅竹马是不是幻觉...她却搞不清楚了。
嗯...明明有着艾米尔的容貌、艾米尔的身高,但他浑身上下的气场和那锐利了许多的目光绝不是她认识的艾米尔。
“稍等一会,我还有些私事要处理,小爱丽丝。”
“...劳伦斯大人?”
爱丽丝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她说出这个名字后才想起幻境中替代艾米尔完婚的正是过世的神父。
“劳伦斯!!”
漆黑的巨镰迎面而来,爱丽丝想要阻拦时已经来不及了,明明劳伦斯身后背着一把长刃,但他却没有动用那把长刃,只是看着巨镰朝自己的脑袋落下。
当巨镰停在他脑袋前不足三公分时,暗河水面下的艾米尔镜像骂骂咧咧,可爱丽丝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劳伦斯神父身上。
“下不了手就对了,毕竟咱们不是刚完婚么?”
“......”
艾瑞丝脸上挣扎的神情已经出卖了她。
“别搞得这么吓人,幻象虽然是幻象、但幻象里的人做不了假。我今天来不为别的,就是来处理当年的那笔烂账。”
劳伦斯这才拿起长刃,在艾瑞丝冷漠的视线中,斩去她手脚以及脖子上的锁链枷锁。
“你以为这么做我就会原谅你了?”
“所以说,女人啊......”
劳伦斯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耸了耸肩:
“但你至少不想着抢别人的东西了。”
“小爱丽丝,把亡骸给我。”
爱丽丝点点头,直接用右手取下枯骨左臂,随后递交至劳伦斯神父手中。
长刃将亡骸切断,神父随手把亡骸扔进水中,顺便用高阶祷告修复了爱丽丝的左手。
“现在你最后忌惮的东西也没了,你要是还想抢走小爱丽丝的身体,那就尽管去做吧。”
“...鬼知道你还留有什么后手!你以为我还会那么容易上当?!”
“......”
连爱丽丝都听出了这句话里浓郁的傲娇成分。
劳伦斯深吸一口气,脸上温和轻浮的神情为之一变,他双手放在艾瑞丝的双肩上,对她郑重其事地开口说:
“听好了,薇尔莉特...不,艾瑞丝,我的时间不多了,你也知道这副身体是我儿子的,我明白我现在做的事情连最基本的补偿都不算。艾米尔的回忆让我看到了你的变化,说实话...令我痛心疾首。”
“如今我能向你承诺的只有一件事——这座小镇、这家教会,永远是你的家,如果你累了,你可以随时回家休息。过去的事情你可以决定过去没有,但我的誓词不会作假、那是在神明面前许诺的事情。你是我的妻子、从今往后,永远都是!”
“......”
这下轮到艾瑞丝不知所措了,她别开头去苍白的脸蛋泛红...令水下的艾米尔没想到,这家伙也是个高攻低防的脆皮怪。
早知道美男计这么好使...不,不对,他使这招肯定没老爹管用啦。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嘛。
“...我该走了,我知道向你拜托事情是件奢侈品,但容我再任性一回吧,艾瑞丝。”
“当你感到痛苦不已时,请记住...你永远还有别的选择。”
劳伦斯的话音刚落,整个人如同脱力般倒下,还好艾瑞丝眼疾手快把他揽回了怀里。
“劳伦斯、劳伦斯!”
艾瑞丝呼唤着他的名字,可再次睁开眼的人却不是她熟知的那老小子。
“...艾瑞丝老师,老爹他已经走了哦。”
“...我知道了。”
艾瑞丝嘴上这么说着,但身体却很诚实地紧紧抱住艾米尔,仿佛是在感受劳伦斯残存的东西。
良久,艾瑞丝松开手,艾米尔才得以脱身。
“我不得不承认...是你赢了,艾米尔。”
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穷尽心智的巫妖,但现在的艾瑞丝给人的感觉却并不冰冷。
摆在艾瑞丝眼前的阻碍已经没了,如果她想抢走爱丽丝的身体,她随时都可以这么做,但...这样做的意义已经没了。
说到底,一开始艾瑞丝只是打算利用爱丽丝作为跳板规避封印,如今老神父解除掉了最后的禁制,艾瑞丝算是彻彻底底的自由了。
更重要的是...比起自由,她得到了重要的东西。
“以后可不许叫我老师了,要叫母亲大人、再不济也要喊妈,艾米尔。”
“...您可真会占便宜,打蛇随棍上是吧?请问您是哪来的老妈,不久之前还想硬上自家孩子?再说下去要变成家庭伦理剧了...请问您还有事吗,没事了的话我就先回去了,家里已经有了张嘴等着吃饭、新来的这张嘴看样子是除了占便宜之外啥都不会了。”
艾瑞丝有些火大地给了他一个脑瓜崩:
“艾米尔你这嘴皮子功夫跟谁学的?”
“...你猜我跟谁学的?要不要我把老头子的坟挖出来给你用死灵术复活打一顿啊?”
艾米尔捂着脑袋翻了个白眼,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此地。
他并不担心艾瑞丝会趁着他离开之后再动手,事实上...爱丽丝那边也留有他的后手。
盘坐良久的死灵骑士也睁开眼看了看两人:
“共存吗?这样也不错,看来哪天我也会多一个姐妹。”
随后她便消失在了此地。
回到现在...整个地下暗河空间里,就只剩爱丽丝和艾瑞丝两人了。
“你我既然已经不再是师徒,那就以别的方式相处吧。”
艾瑞丝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事已至此,虽然察觉到了失败的原因出在秘仪上,眼下也只能感叹一句弄巧成拙了。”
“你叫我姐姐吧,爱丽丝。现在我虽然不是你的老师了,但还是会尽力指导你学习魔法......”
艾瑞丝补充了一句:
“如果不是艾米尔那样藏着很多秘密的人,最好还是不要过于依赖根源这个捷径。”
“嗯...我知道了,艾瑞丝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