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间推移到了周末的傍晚，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看到奶奶和吴恩暖坐在饭桌边，一个刷视频，一个写作业。
我叹了口气：“我回来了。”
然而这句话说完之后，并没有人理我。实际上我已经习惯冷场，但最近又和之前有所区别。因为我卧室的床上，躺着那个让我难眠的女人。她笑盈盈的，冲我挥了挥手，一遍遍的点亮从前的记忆。
这几日她一直睡在我的房间里，我只得无奈地睡在沙发上，怎么睡也睡不踏实。
我问：“还不走？”
她说：“晚上十点多的飞机，我吃过晚饭再走。”
我说：“家里没饭，你出去对付两口吧。”
说到这里，身后的老奶奶突然放下手机，抬起头来：“饭是没有你的，但是有小元的。小元，一会儿咱们就开饭，你吃饱饱的再走。”
“谢谢奶奶！”
元欣的笑容无比灿烂。
我无奈地走进屋里，关上了门。坐在床上的元欣窃喜，一脸期待地望着我。
“以后不要来找我了，这里冬天很冷的，你穿得这么少一定会感冒的。”
“我回去拿点厚衣服来不是一样的吗？唐瀚，我想清楚了，我不能没有你的。当初你追我的时候就是死皮赖脸的，现在我也一样，我也可以死皮赖脸的把你追回来。”
元欣，你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玩笑语气，你有没有感知？
哭着骂我不是男人的是你，现在又说要死皮赖脸的把我追回去的也是你。事情才过了不到半月，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态度一下子转变这么大？
我感觉胸口发闷，开口说：“你还是回去好好教学生上课吧，别分心。过了这个冬天是不是就要到中考了？”
“我现在教的是初二，没有中考。”
“早晚也要考试的，你还是好好管一管学生们吧。”
“唐瀚！”她突然站了起来，情绪激动的站在我的面前，推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你他妈到底是不是男人！我都这样来找你了，你能不能给我一点反应！”
又来了，这种感觉总让我误以为，你精神出了问题。
“我给你反应了啊，我让你赶紧走，别在我家呆着。”
我说完之后，元欣抿着嘴望着我。她的眼眶里满是泪水，脸色红润至极。我假装看不到她的悲伤，故意的把视线移向别处，之后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的望着窗外。
……
“小元，饭都不吃啦？”
我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抽着烟，望着拉行李箱离开的元欣。她脸色冷冰冰的，就像冬天提前到场一样。奶奶站在我的旁边喊了她一句，但我知道，她根本不会回头，只会义无反顾地往前走。人生虽然有无数条路，但是每一个路面上都用白色的漆刷着“勇往直前”，途中的人神色坚定，从天黑走到天明。
我在想，她应该不会再来了。
任何事情，任何人，一旦死掉，就永远不会有复生的可能。
所以她对我应该已经彻底死心了。
“这孩子，刚才还笑着脸儿的，怎么走的这么着急啊。”奶奶疑惑不解的说道。
“啊，家里出了点事情，她的机票改了，还有一个小时就得飞了。”我胡乱地编了个理由。
“那……哎，还好从这儿到机场也就半个小时。行了，她那份儿你吃了吧。今晚我煮的饺子，茴香馅儿的。”
“您和暖暖先吃吧，我等会儿吃。”
我把烟蒂捻进烟灰缸里，感受着迎面的风，觉得有点凉嗖嗖的。元欣穿的单薄，在这飒爽秋风里显得十分弱小。奶奶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有继续说些什么，而是转身进了屋子。
依稀记得有人说过，人世多少眷恋，何妨变成童话。
……
“奶奶，你为什么吃那么少啊。”
我刚一进屋，听到吴恩暖的话，之后连忙看向奶奶的碗里，只有咬了一半的饺子。
“身体不舒服吗？”我开口问她，然而她对我笑了一下，说：“我就是老了，吃不了那么多了。”
“奶奶如果吃那么少的话，就会死的！”
吴恩暖大声说完这句话，我心头一惊，扭过头瞪着她。她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轻声嘀咕着什么，委屈巴巴的。
奶奶却丝毫不在意，笑着说：“人啊，都会死的。这是我们所有人生命的终点。我们穷尽一生，就是为了幸福。而我们的终点，就是通往幸福的开始。暖暖啊，你明白吗？”
“她还小，什么生啊死啊的。赶紧吃饭。”我没好气地说。
“暖暖明白！”吴恩暖突然抬起头来望着我，继续说：“奶奶的意思是说，人死了，并不是难过的悲伤的，而是高兴的是幸福的。”
“吃饭！”我又吼了一嘴。
正在玩牌的奶奶，似乎真的没有被动摇，一脸笑意。
而我忽然想起一事，连忙扭过头看向吴恩暖：“你姐姐呢？今晚一个人把你丢在这了？”
“姐姐说有朋友来，晚上要一起聚会，还要喝酒。姐姐就不带我了，自己去了。”
然而吴恩暖说到这里，我的手机忽然响了。我拿出手机，是宋淼淼给我发了消息。
“大叔，一会你在走廊等我好不好，我想和你说点事。”
4.
大概九点半的时候，邻居宋淼淼晃晃悠悠的爬上了二楼。我早就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窗台旁，一边抽烟一边等她。当我看到她眼神迷离，呼着酒气的模样之后，略微惊讶地问：“你这是喝了多少啊？”
“没多少！”宋淼淼扯着嗓子说。
“嘘！你要死啊你？我奶奶刚睡着！”
我做了噤声的手势，同时打量了她一番。今天她把头发全都散了下来，还摘掉了眼镜，还算漂亮的。
我说：“好了，我知道你找我是什么事情了。你放心回去睡觉吧，暖暖她现在已经和奶奶一起睡着了。”
说完，我正打算进屋，结果宋淼淼突然大喊：“过来！不许走！”
“嘘！你别喊！”
我惊慌失措，连忙朝她摆手。而她似乎根本就看不清楚，还想着要继续嚷嚷。我实在是怕她把好不容易哄睡着的吴恩暖吵醒，于是连忙上前两步，说：“好好好，你说你说，你还要干什么？”
这人近视到底多少度啊？都这样了就别摘眼镜了吧——
“大叔啊！”
宋淼淼晃晃悠悠的，说话一股酒味。现在的她就像是啤酒屋的醉酒大叔，娴熟的把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还微微的用了些力。那些醉酒大叔一般都会兴奋至极的和旁边的酒友嚷嚷，而宋淼淼也是一样，她就像不定时的炸弹，随时都会把我炸的粉身碎骨。
只不过，我忽然和她靠的这么近，有些不太适应。本想要刻意保持距离，又转念一想，我未娶她未嫁，有什么好保持距离的？于是我又重新挪了回去，感觉自己突然变得很龌龊。
“叫我干嘛？”我看着她问。
“喝酒啊大叔！”
她醉意正兴，挥舞双臂冲我撒泼。我抿了抿嘴，之后说：“明天我得上班。现在穷的要死，哪有时间喝酒？不喝不喝。”
“不耽误你上班的，喝酒啊！大叔，你要是把我喝多了，那你岂不是赚翻了？”
“靠！这特么怎么赚？难不成我还能偷了你不成？”
我说完这句话，突然意识到自己把内心里的龌龊想法说了出来。正害怕宋淼淼会不会突然生气的时候，只见她发出一阵怪笑，接着说：“有本事，你就来啊！”
这女的绝对疯了。
……
为了让她安分下来，此时此刻的我坐在了她家的客厅里。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来到她家，浅蓝色的天花板，一些挂坠装饰像是星辰，闪闪发亮。深灰色的沙发后有一个立式台灯，泛着昏黄的光。
醉醺醺的宋淼淼，抱着啤酒瓶依靠着沙发。她穿着薄薄的长袖，还有白色的短裤，两条修长的白腿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
“大叔，你说我们会不会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过完一辈子啊。”
她坐姿懒散，目光涣散，像是已知人生的尽头一样，此刻失去了对生命的憧憬，对活着的期待。
我不知道我能说什么，因为现在的我也有同她一样的念头。但我想要逃避我的认知，所以我在努力卖命。
“你要是这么想的时候，就已经不是平淡的了。你知道吗，没有人真的平平淡淡的过完一辈子，因为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的秘密。你知道什么是秘密吧？”
“哼哼哼，知道！我把你叫到这里来喝酒，就是秘密。不能让暖暖知道我回来了，也不能让暖暖知道我是一个醉鬼姐姐。但是怎么办……”
宋淼淼的这句话还没说完，就已经开始哽咽了。我缩了缩嘴角，迟迟不敢吱声。有些人的快乐只能停留在前一天，往后的所有都会在悲伤度过。记忆永远不会让他们露出笑容，只会越来越痛苦，然后以泪洗面，以酒度夜。
我想说，一切都会好的。但我知道，痛苦会消磨一个人的意志，即便是走出阴影，也只能是浑浑噩噩的。一切都会好的，是一句谎言。事实上，应该说反正结局就这样了，改变不了。
回过头来看，其实平平淡淡的过完一辈子挺好的。悲哀的是，我们没有办法平平淡淡的过下去。因为我们有太多的秘密，有太多的记忆，有太多的归期，有太多的别离。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手中余下的啤酒一饮而尽，随后起身说：“你要不然早点休息吧，少喝点酒——”
“坐下！”
宋淼淼瞪了我一眼，把她喝剩下的啤酒递到了我的手里。我滞了一下：“还喝啊……”
“我喝不动了，你替我喝。你不是挺能喝的吗？如果没人管你，就能一个太阳接着一个太阳的喝酒。”
我从来不是爱喝酒，只是在靠酒精稀释悲伤，顺便填补寂寞而已。喝酒没什么好的，但是喝酒可以解决很多问题。由此可见，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并不是都是好的。复仇的方法千百种，但是也有很多人选择直接铤而走险，杀死对方。
“你知道你最帅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吗？”
宋淼淼的眼里亮晶晶，我开始警惕。
“什么时候？”
“喝醉的时候。”
她说到这里，自顾自的笑了起来。我苦着脸，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觉得她就是在笑话我。
“你见过我喝醉吗？还喝醉的时候——”
“当然见过！你刚来的第一天晚上，就要在走廊里要死要活的。一会儿喝酒，一会儿把脑袋探出去鬼哭狼嚎的。我让你把鸭脖收好，你偏不要，当着我的面就大口大口的嗦。”
我倒吸一口冷气，忽然觉得宋淼淼有点可怕。她明明看到了我前一夜的丑态，第二天早上的时候竟然像无事发生一样来我家拘谨问候。
“谁还没有喝醉的时候。兴许你第二天知道自己这个样子，更是要死要活的。”
“那是明天的事。大叔，你说一个人真的能拥有每一个明天吗？”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淡，眼神一眨一眨的，像是突然清醒，又像是根本没有喝醉。一时间，我脑海里荡起的波浪像是拍在岸上没有了激情。我连忙举起她递来的啤酒，大口大口的喝进肚子里。
酒这个东西真是奇怪，明明是往下走的，为什么会让脑袋晕晕的。
“生命是有明天的，我们也能拥有每一个明天。所以你早点睡觉，我也回去了——”
“但是我爸爸没有明天了，我妈妈也没有答应明天要我，所以我是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没有明天的人……”
宋淼淼神情低落，将双手压在大腿底下，抬起头来哀伤的看着我。
那么一个夜晚，月光倾洒在她清澈似水的眸子里，像是在勾引我的魂魄，让我双脚生根，动弹不得。
“不，你不是。”
我的语气变得坚定，接着将手里的酒瓶放在茶几上：“生命是有明天的，每一个人也都会拥有明天。你有暖暖，所以你比我要幸福。我有元欣，所以我比你还痛苦。还有，我们这一辈子会遇到无数次别离，有松手有抛弃，有悄无声息有轰动全城。你要知道，那些离你而去的人，可能会用另一种方式陪伴你。比如住进你的心里，比如变成影子，在每个夜晚守护着你。无论哪一种，都是在告诉你，你并不孤单。你比那么多人都健康，一睁眼就能看到灿烂的太阳。所以你既拥有明天，又很幸福。真的很棒的。”
我说完之后，突然觉得满身斗志。不知道为什么，那段话就像是说给我自己听一样，然后我就觉得我好像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感觉我无所不能，无所不有。我恨不得现在就要夺门而出，恨不得现在就要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等着明天到来，然后继续卖汉堡领薪水。
宋淼淼缓缓的点点头，梨花带雨的脸蛋上绽放出了春之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