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钟表的秒针不知道跳动过多少次,我缓缓苏醒,头昏脑胀。气管像是快要开裂,一阵剧痛让我差点没办法呼吸。我努力的坐了起来,环顾四周,让大脑渐渐清醒。
卧室的窗帘始终是紧闭的,窗外的光被挡的严严实实,我根本不知道现在究竟是黑夜还是白天。时差的错乱,在我离职后的第一个月就暴露了。于我而言,饿了吃,困了睡,就是最好的休息方式,没有必要按部就班。同样的,灵感光临的时候,我要不惜一切代价的抓紧时间把握机遇。灵感离去的时候,我要像个废柴一样,浑浑噩噩。
我吸了吸鼻子,之后努力的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瞬间射进卧室里。
……
持续的高压创作,就像是要把我的灵魂榨干一样。大概月末的时候,我生了一场病,整个人颓废不已,而且一点精神气都没有,干什么都没有力气。
恰逢除夕将至,街上热闹不减。暖暖换上了红色的袄,头发扎起两个小丸子,在客厅里正和奶奶做游戏。
快餐店放了假,初三上班,所以宋淼淼现在也算是闲下来,每天陪着暖暖一起来我家。
那段时间我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懒得动弹,每天躺在床上,漫无目的的望着天花板,一直叹息。我没什么悲哀的事,可能就是想明白了太多。比如和元欣的故事,比如自己废物的缘由,比如这操蛋的世界,比如星辰遍布,比如宇宙尽头。
每次都絮絮叨叨的小声碎念,有时候莫名哭,有时候莫名笑。我当然没有什么报复社会的念头,只是真的有种大彻大悟的感觉。但你要具体问我悟出了什么,我还真的说不上来。
奇怪吧,我就莫名的自我清醒,然后躺平。
宋淼淼每天都打开我的卧室门,我是知道的,只是懒得起来,懒得和她打招呼。
终于在这一天,她推开门,闯进来,双手叉腰的站在我的身边,站了许久。
“啊……好久不见……”我有气无力的说。
宋淼淼没有理我,而是转身将窗帘掀开,万丈光芒差点闪瞎了我的狗眼,我撕心裂肺的叫喊,据说差点把窗户玻璃给震碎了。
“去医院。”
“不去!”
“必须去医院。”
我不能去医院,我就想躺着,躺着也能呼吸,躺着也能活着。重点是,当有人对你说去医院的时候,总会让你有种“我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的念头。这种念头很可怕,就像是生死全凭大夫一张嘴。
我不想死,所以我不想去医院,我不想听大夫宣判我的死刑。
宋淼淼一个瘦弱女子,自然是拽不动我这壮硕糙汉。然后,事情闹大了。
当天下午,社区诊所的大夫和护士站在了我的床边,两个人皆是神情严肃。大夫是个男的,上了年纪,手都是抖得。旁边的护士也像是退居二线,颇有经验的护士大妈。
“那个……我不至于吧……”
“上衣脱了,我要听一下。”
我吞了吞口水,深知抗拒无果,不如束手就擒。这个时候,我的心脏跳得厉害,我都害怕等下大夫听到我的心跳后就给我诊出什么毛病来。
我现在是紧张,我的心脏没有问题!
……
宋淼淼说,我如果再不调整作息,身体就真的会垮掉。
其实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好几天没有正常的吃饭,好几天没有正常睡觉,思虑过多,伤了心神。
我坐在床上穿好短袖,目送医生护士离开,感觉平静了许多。
第二天除夕,我被迫换上了奶奶织的毛衣,看着宋淼淼在厨房里洗菜,随口念:“洗干净一点,洗的不干净到时候吃了可能会中毒的。我昨天刚看完大夫,大夫说了要注意饮食。”
我说完这句话后,宋淼淼猛然间扭过头瞪着我,差点要用眼神把我杀死。我猛吞口水,转身选择陪吴恩暖玩。
吴恩暖戴着兔耳朵,毛茸茸的,很有手感。我上手一捏,她连忙一躲,小声骂我:“流氓,离我远点!”
“纳尼!你是在说我吗?”
“对,就是你!姐姐说了,你是臭流氓。”
我欲哭无泪,感觉委屈至极。扭过头往厨房里看了一眼,发现宋淼淼的肩膀忽然抖了一下。
“我不是臭流氓,我对你姐姐连一根汗毛都没有动过。”
“因为我姐姐没有汗毛。”
“人都是有汗毛的哦~你也有——干嘛那么看我,我说真的。”
“流氓!臭流氓!奶奶你看叔叔!”
“小兔崽子,揍死你!”
奶奶丢下扑克牌,手拿拐棍,造势要朝我冲过来。我顿时害怕,欲要闪躲,宋淼淼忽然端着洗好的蒿子杆走了出来,神色冷淡的放在桌面上:“洗好了,你去把肉拿来,今晚涮肉。臭流氓,离我远点。”
我怔了几秒,拐棍直接抽在我的背上。
奶奶说:“小兔崽子,逮到你了吧,哈哈哈哈!”
……
我和暖暖是喜欢看春晚的,奶奶是边看边骂的,宋淼淼则是低头涮菜,似乎根本不喜欢看。
这一家的气氛忽然变得奇怪,原本喜气洋洋的日子里,大家应该是其乐融融才对。但现在,好像有一个故意让气氛变得凝固的人存在。
我偷偷瞄了一眼宋淼淼,她脸色绯红,眼镜上布满火锅的热气,像是镜片里下了一场纷飞大雪,全世界都是白色的温暖。
“抽支烟好了。算了,我去走廊抽。”
我这句话故意说给宋淼淼听,是想让她来走廊聊一聊,但她似乎无动于衷,继续默默涮菜。奶奶没有理我,吴恩暖忙着争抢锅内的肉卷。
我走到走廊,点燃一支烟,刚要关上门,结果一只手忽然拦住了我。
“屋里太闷,我也出来透透气。”
宋淼淼披着厚厚的外衣,穿上拖鞋走了出来,身子一直在颤,似乎是抵御不住寒风的猛烈侵袭。
我点点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抽着烟。
……
“不太开心啊?”
我先发制人的开口问。
“没有。就是觉得,怪怪的。”
“怪怪的?哪里怪?”
“就是很怪,说不上来。我之前想的,可能是我陪着暖暖过年玩,但现在忽然有种……照顾一大家子的感觉。”
宋淼淼低着头轻声念,和之前洗菜时候充满杀气的她完全不同。现在她像个小女孩,是那种懂事有眼色,却又特别可怜的小女孩。
我轻声一笑:“要不要放烟花?”
“什么?”
宋淼淼惊讶地抬起头,似乎非常不解我的突然一问。
“过年怎么能不放烟花呢?走,我们去放烟花吧。”
“现在哪有卖的啦——”
我也不知道,但我现在特别想带她逃离这里。然后我丢下烟蒂,抓住她的手腕,不顾她的本能抗拒,毅然决然的带她跑下了楼。
刚下楼的片刻,漆黑的夜空绽放烟花,轰的一声,地都跟着颤。耳边隐约传来宋淼淼发出的惊叹声,我侧过头看去,她的眼瞳里同样在倒映着一片绚烂,如同闪烁着无限的期待。
“大叔,哪里有卖烟花的?”
她回过神来,冲我咧嘴一笑。
2.
超市里有卖线香花火的,和我一开始想的不太一样,不过宋淼淼貌似很喜欢,一直拿着还没点燃的线香花火晃来晃去。
“大叔,打火机!”
我坐在单元楼后的空地,点燃一支烟,随后将打火机递了出去。
宋淼淼看了一眼打火机后,忽然滞了一下,随后苦笑:“大叔,你这打火机怎么用啊?”
“拿来,我教你。”
过了一会儿,宋淼淼兴奋地点燃花火。一开始她还露出害怕的神情,尽量把花火拿的远远的,样子极其可爱。再后来她壮着胆子开始晃动花火,在夜里翩翩起舞,挥洒微弱的光。此夜骤然无声,我们都成了光的子民,但唯有宋淼淼在我的眼里闪闪发亮,像是独一无二的天使。
一束熄灭,又一束亮起。这一晚火光交替,没有人会察觉到夜的黑。但我知道,这其中最亮的不是天上的星辰,不是绚烂的花火,而是她脸上的笑容,悬挂着无限喜悦。
原来女孩子会因为简单的小事而变得如此快乐啊。
我脑子一抽,忽然想起同样的除夕夜,在出租房里,关着灯。我和元欣平躺在床上,没有拉窗帘。屋外星光灿烂,烟花飞扬,满街热闹。屋内我和她看着天花板,玩谁先开口谁就输的小游戏。
我们俩人双手保持着间距,谁都不主动靠近。最后她哭了,一个人忽然坐了起来,轻声说:“我给我妈打个电话。”
最后屋子亮了,我们把冰箱翻烂,勉强的支起了清水小火锅。在碗里倒了点酱油,煮着不知陈放多久的冻丸子,还有好几天前的剩菜。她边吃边哭,说从小到大自己第一次过这么穷酸的年。
现在的我还是那么穷,身无分文,购物全凭分期,随时有着明天一切都会坍塌的风险。本来还可以靠微薄的工资继续存活,却又被元欣的一夜鼓励彻底激醒,辞掉工作,在家待业写书。
思绪回转,宋淼淼正在对我比剪刀手,大声说:“大叔,给我拍照!”
“哦,好……”
我匆忙的拿起手机,对着宋淼淼摆好的造型照相。拍了好几张,最喜欢的是她伸直胳膊举着线香花火的那张,穿着白色的外衣,像是与夜为敌。
“大叔,拍的怎么样,我看看,好不好?”
光顾着看照片,忽然忘了宋淼淼还在等。我滞了一下,随后收起手机,说:“回头我发给你吧。”
“该不会是拍的很难看吧?”
“我靠,怎么可能。我朋友都说我是拍照达人,不去当摄影师简直可惜——”
“你哪个朋友?”
话到这里忽然凝固了,一阵寒风吹了过来,刺骨冰凉。宋淼淼缓缓地朝我走了过来,笑容丝毫未减,接着蹲在我的面前,左手托着下巴。
“大叔你在以前的那个地方就是个纯粹宅男,怎么可能会有朋友。”
“怎么会,其实我朋友——”
“所以啊,大叔你想说的是你的前女友吧。”
话音刚落,天空又一次绽放烟花,发出砰的声响。
“被我说中了吧,嘻嘻。”
我有点惶恐,原来真的有人能很自然的发出“嘻嘻”的笑声,而且还是在如此吵嚷的室外,热闹的街道。
“好吧其实我根本不会拍照。”
“让我看看——”
“我发给你,你自己看吧。”
我逐一将刚才拍的照片发给她,只剩下那最后一张,我最喜欢的那张,被我私密保存,没有发给她看。因为我觉得,给她拍了那么多照片,留一张我喜欢的作为酬劳,好像也不太过分。
嗯,我是这么想的。
“大叔啊大叔,你干嘛把我拍的这么丑?算了算了,就这样吧。我饿了,回去吃饭吧。”
“啊,哦……”
宋淼淼没有等我就飞快地回去了。我迟疑片刻,接着起身。
很丑吗?我觉得还很好看的。
……
吃饱的吴恩暖,开始在奶奶的沙发上表演节目。喝了一点酒的吴恩暖,笑得合不拢嘴。
我和宋淼淼坐在饭桌边缘涮菜,这一次她的表情缓和了许多。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点发虚,就像是高中时期和朋友出去偷偷上网回来,骗奶奶说刚上完补习班一样。
不知道一旁的宋淼淼作何感想,只见她开启狂吃模式,一顿海塞。
“慢点吃。”
“没事,我已经不担心接下来做什么了。”宋淼淼看着我的眼睛,小声说,“对我来说,这个年过的已经算是功德圆满了。”
我挑了挑眉,没太明白她说的意思。只见她吞下一块麻辣牛肉,急促地说:“放烟花,我很开心。开心到再之后不管做什么事,我都觉得平和很多。我要赶紧吃完饭,然后收拾好桌子,准备包饺子,把这些麻烦的琐事都做完,然后,然后……嗯,然后应该就结束了。”
我看了看表,九点一刻,问:“为啥还要包饺子啊?”
“过年吃饺子不是很正常吗?”
“要不然你还是不要忙了,咱们就四个人,好吧暖暖是个小孩算半个,奶奶是老人也算半个。咱们就三个人,吃不了的。”
“吃不了也要包。包好了冻上,第二天中午煮着吃。从现在开始,我要扛起女主人的重任。”
她轻声说到这里,小脸再一次泛起红晕。
“大叔。明年的除夕,我们再出去偷偷放烟花,好不好?”
从刚才开始,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感觉窒息。而当最后她的约定摆在桌面上的时候,我大为震撼。
我们谁都知道,口头的约定是最不牢靠的。因为世间更替,明天和意外重叠交织,谁都没有办法在心里建立一堵牢不可破的墙,只能堆成沙堆,假装坚不可摧。但实际上,风一吹,心一颤,沙堆就会瞬间坍塌,在心里留下一道又一道的伤。
所以心伤从来不是往事烫下的烙印,而是一次口头约定,一次土崩瓦解,一次内心碎裂。
但望着她眼瞳里的憧憬,我的回答偏移了内心初始的方向——
“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