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记忆深处里，有一幅画面，是我和元欣第一次躺在同一张床的。我和她分别占据在床的两侧，相互试探的用手相互靠近。她的手指贴在我小拇指的瞬间，我的心跳骤然加速，感觉无比刺激。
现在，我和元欣如那夜一般的平躺在床，假装毫不在意，其实谁都没敢先触碰到对方。
但是天亮了，我一宿没睡。
早晨的时候，吴恩暖跑来跑去的脚步声在客厅里持续传来，还有宋淼淼的大声呵斥声，更是让我没法入睡。神经紧绷了一晚上，状态越来越差。我本想抬头看看身边的元欣，但又害怕我的突然一动会把她弄醒。
然而就在这时，元欣睁开了眼睛，侧过头来看向了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要上厕所。”
我胡乱地找了个借口，之后急忙穿上拖鞋下地。主要是我不想让她看到我一脸疲惫，这样可以免去她的许多唠叨。我如此照做，打开门走出卧室，抬起头，发了呆。
眼前的宋淼淼卸下了那标志性的麻花辫，圆框眼镜也不复存在。她那淡雅的脸蛋上，笑容已经没有了昔日的色彩。
她看到我之后，主动开口：“早。”
我挠了挠后脑勺：“噢，早……”
她问：“元欣昨晚回来找我来着，然后她说晚上要和你说点事情，说了……什么嘛？”
我答：“没，没说什么。就是她没钱了，想要投靠我，仅此而已。”
听到她疑问的瞬间，我就早已准备好了应对之策。感觉我天生就会撒谎，而且一点都不脸红的那种。宋淼淼简单的点了点头，似乎完全相信了我的话。但仔细来说，我这也不算是撒谎。
吴恩暖见姐姐不管自己了，突然开启兴奋模式，跑到奶奶的沙发边上大喊：“奶奶，奶奶！”
“哎哟，暖暖乖，今天是不是要陪奶奶玩来了？”
与此同时，我偷偷看了一眼卧室里面，元欣正裹着我的被子，侧着身子熟睡着。见她似乎没有打算要醒来的意思，于是我问向宋淼淼：“你稍微等我一下，我洗把脸然后和你一起出去。”
“是有什么事情吗？”
宋淼淼一脸不解，似乎还要摆出拒绝的架势。然而我没有给她这个机会，收拾完毕之后直接是披上外套，穿好鞋子。她见状，更是没有了拒绝我的理由，接着只听一声叹息，随着我一起离开了。
……
“说吧，你要问什么？”
刚出单元楼，宋淼淼双手插兜问我。
“昨晚她找你，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了吗？”
“没有。”
宋淼淼的这句话淡淡的，就像是清晨的一缕风，轻飘飘的从我身边吹过去。外表看并没有留下什么，但我的内心里却始终风吹草动，从未停止。
我吞了一下口水，同她走到了街口的巴士站。其实去汉堡店是不需要坐公交的，但那里有坐的地方，我们二人颇有默契的坐在了那边，她穿着黑色的大衣，梳妆打扮过的样子精致无比。而我只是穿着运动服外套，脚上还套着简陋的拖鞋，和她坐在一起完全不搭配。
“那你呢？”
她像是在问我，但又像是在问她那双白色运动鞋。因为她全程没有看我，而是看着鞋子。我滞了两三秒：“我怎么了……”
“昨天晚上，你和她……”
她步步追问，让我忽然有些发堵，话语就此凝噎，想说的话化作文字在内心里赫然排列，不知陈放了多久。我不经意间偷瞄了她一眼，看到她略显红肿的双眼，在阳光下像是一把无形之刃，一遍一遍的刺中我的心脏。
“哦，她就是……她就是那个没地方去了嘛，然后就来我家里住了。我先说好，我不知道她昨晚要过来的。然后……然后你也一直没有给我发消息……”
这种解释的气氛有些微妙，宋淼淼脸色涨红，低着头沉默不语。而我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拼命的向她解释。解释到半晌，我话语一顿。因为她终于抬起头来，呆呆地冲我露出笑容，同早上一般没有色彩。不过从她的眉宇间，我仿佛看到了一丝期待。那种期待，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触及，对于现如今的我来说，都快要变成我读不懂的讯号了。
事实上我怎么可能真的读不懂。记忆中，大二那年的雪季，我也曾在如花似玉的元欣脸上见到过。
她说过，我爱你。
此时脑海里的全部思绪堆叠在一起，接着骤然坍塌。我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明白，原来人与人之间，不光可以渐行渐远，也可以越来越近。这世上相互联系的两个人，总有一方会是翻山越岭的朝另一方奔行。
不论是谁，都有过执着。
我清了清嗓子，假装没有看到她的眼神：“所以我就没有去找你，就是这样的。”
没错，这句话我说的非常有底气，甚至可以到了“傲视群雄”的程度。宋淼淼听完之后，眼瞳的微光轻轻颤抖，像是里面在地震一般，各个细胞开始找寻安全角落躲避灾难。
“你知道元欣她昨晚找过我，对我说什么了吗？”
“我刚才问你了，然后你没说。总之，我猜八成不是什么好的话。如果她说的话伤害到你了，那我替她向你道歉好了。”
“替她？大叔，你是她什么人，要替她道歉？再说了，她根本就伤害不了我。”
听到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越来越好奇元欣究竟和她说了什么。而且，看她现在这个架势，似乎还正在气头上。
“大叔，你回去吧，我直接去上班了。”
说完，她猛地起身，双手插进大衣兜里，面对着我站着，似乎是打算看着我回家之后再去上班，害怕我会跟着她一直走到汉堡店。她伸出手，冲我轻轻挥了挥，那蓬勃的朝阳顺着她的指缝流进我的眼眶。我无奈起身，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小区里。
抽一支烟吧。
……
2.
回到家之后，元欣忽然从厕所里走了出来，一脸怒气的瞪着我。她手里握着牙刷把，嘴角上沾的全是牙膏泡沫。
“你去哪里了？”
她说话含含糊糊的。
我脱下鞋子，放下钥匙，接着说：“本来想下去买烟的，后来想起来家里还有，就回来了。”
“送人送到车站是不是？别以为我没看到。”
我有些慌张，之后连忙走进客厅，假装没有听到她说话。恰好吴恩暖笑盈盈的朝我跑来，脸上满是兴奋神色：“叔叔，晚上奶奶说她要做糖醋肉！”
“啊？真的假的？”
我的目光移向了坐在沙发上玩牌的奶奶，只见她笑得合不拢嘴，说：“今天小元来了，晚上再叫上小宋，我给你们做糖醋肉。”
奶奶的糖醋肉，老家的雪，算是冬天的两大财富。糖醋肉酸甜可口，脆脆的不黏牙，不像饭店里的糖醋肉，吃一口牙都快断了。
这会儿奶奶放下扑克，吩咐我：“唐瀚，你下午跟小元一起去市场，买点你们想吃的，顺便给我带瓶醋回来。”
“我下午有事要忙。”
我话音刚落，身后的元欣擦干净嘴角走了出来，笑着说：“奶奶，让唐瀚忙着吧，我下午带暖暖一起去，暖暖，想吃什么你就跟我说好不好，我们一起把叔叔的钱全都花光好不好？”
“好！”
两个人同时冲着我伸手，我愣了一下，随即问：“干嘛？”
“什么干嘛，给钱啊！”
对了，元欣一直住酒店，已经没有钱了。
我努了努嘴，随后掏出手机，说：“你把我的血吸干了算了。”
我说完，无奈地把存在余额宝里最后的五百块钱转给了元欣。她嘴角上扬，和吴恩暖一起窃喜。彼此间的亲密之感，就像是熟络许久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元欣化了妆，吴恩暖穿好了衣服，俩人大手拉小手的离开了家。客厅里，奶奶还是一个人在玩牌。不管家里来了多少人，她永远都是在自娱自乐。
这么一看，自娱自乐就是人生最高级的娱乐方式。
“臭小子，看什么看？信不信打断你的腿！”
奶奶猛然抬起头来瞪着我，吓得我魂飞魄散。然而就在这时，我兜里的手机忽然震了一下。原本以为是元欣忘记带什么东西想要我送下去，结果刚拿出手机一看，不是元欣，而是一个陌生人请求添加好友的消息。
我点了接受，刚要发问，结果对方倒是先发来消息。
那则消息在我眼帘里闪了紧紧一秒，之后我就感觉眼前一黑，大脑一白。
——您好，您的作品《十九岁的春天未亡》已经通过审核，我是责编青笠，负责与您对接相关事宜。
投的稿过了。
……
“我们回来啦，咦？唐瀚呢？”
“不知道，你们走之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屋里，早饭中饭都不吃。”
我的房门被推开，客厅里的寒气迅速传来，顿时打扰了我的思绪。咖啡杯，烟灰缸，黑窗帘，让整个屋子没有了昼夜之分。屏幕上上排列着乱七八糟的文档，参差不齐。
“你怎么回事，突然把自己关在屋里做什么？”
元欣的声音在我的耳后回荡，接着站在了我的旁边，俯下身子看着我的电脑屏幕，继续说：“再怎么样也不能不吃饭啊，不好好吃饭可是对身体不好的。你猜我和暖暖中午吃什么了？哼哼，你绝对猜不到。我们吃了豚骨拉面，这里有一家豚骨拉面很好吃的。我那么不喜欢油腻的人，都能接受那种拉面的。主要是吃起来一点感觉都没有，味道很饱满。”
她和上大学那会儿一样，一有小事情就喜欢和我分享。
我一直都是选择不耐烦的听，但今天我有一件巨大的事情要和她分享。
“元欣。”我压低声音说。
她忽然一滞，随后苦笑，问：“你是嫌我打扰到你了吧。那你先写吧，我去给你煮面，好不好？”
“我有话想对你说。”
“不要……”
“啊？”
我转过身，一头雾水的望着她，问：“怎么了？”
“你是不是要赶我走的，我不要走的，我不打扰你现在写东西了。”
“我什么时候说要赶你走了……”
再说我想赶也赶不走啊。
我抿了抿嘴，举起手机，说：“你看这个。”
话音刚落，元欣的眉头一皱，认真的读了一遍责编发给我的消息，之后眼眸里露出讶异神色，惊呼：“你……你的书过了？！”
“嗯，过了。现在正在重新删改，后续我可能会非常的忙。”
我说到这里的时候，元欣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像是乌云散去，阳光万里。
“真的啊，太好了。”
元欣略显激动地朝着我走了过来，这回看到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件之后，笑着说：“你的电脑这么乱，到底能不能分得清楚啊？”
“我呢，反正有我自己的方式来区分这些稿子。反正呢，这些稿子全都是我未来的财富了。元欣，谢谢你。”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她说谢谢，就好像是因为她的存在才让我走到了今天一样。但可能，真的是那天晚上她在我旁边激励的缘故，让我重拾对写作的信心。
而且，我一直想要给她证明，我其实是能创作出作品的。我曾经甚至趁她睡觉的时候，一个人拿着笔偷偷练习签名。不过这种糗事我是绝对不会让她知道的，因为她知道以后一定会笑话我的。
这些年的努力，差点让我以为就是白费。没想到就在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里，竟然有一束光照在了我的身上。
简直不可思议。
“突然谢我做什么……”元欣脸色一红，空气突然变得暧昧起来。
我和她似乎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了。要是和往常一样，那么我应该继续敲击键盘，假装没有看到元欣回家。而她应该是一脸冷冰冰的离开我的视线，走到她专属的地方默默呆着。但这是半年前的我俩，关系崩盘的边缘，就像两座屹立不倒的冰山，眼里容不得对方，却全都是对方。
这半年经历了太多事情，离别，重逢，相爱，遗忘。
我和她，已经不再是冰山，而是冰释前嫌，成了一条涓涓细流，亘古不变的汇进一片以爱为名的海。
想到这里，我忽然感觉到元欣离我近在咫尺。那闪闪发亮的嘴唇上，有我最熟悉的香甜味道。
室温上升，我的脸颊感受到了片刻的燥热。
3.
“唐瀚，你会不会一辈子都对我好，一辈子都爱我。”
“我会。”
“如果我们分手了，你会跟别的女人上床吗？”
“不会。”
“就算你们结婚了，也不会么？”
“不会。”
过去的记忆揉合成一道光，将我脑海里的一片黑暗全部照亮。那段对话源自我们穷酸的除夕夜，我和元欣躺在床上，沉默不语的望着天花板。然后，她哭了，坐起来给家里打了一通电话。然后，整个屋子亮了，我们翻箱倒柜，好不容易凑出一顿清水小火锅。
而此刻，我坐在书房里，她从我后面搂着我的脖子。火热的嘴唇紧贴在我的耳边，吹气，轻咬。
我没有制止，而且我没有办法控制湍流的溪水汇入大海。初春来临，冰雪融化，我们拼命奔赴，就是为了能够在一起。
“唐瀚，你会不会一辈子都对我好，一辈子都爱我？”
我想了想，一辈子太长，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比如现在的我被感情冲昏头脑，但明天一早说不定就会远走他乡，彻底诀别。我经历过那种事情，望着脸色冰冷的元欣说出“嫁给我”的话，结果第二天一早就飞往了北方。那个时候的我一事无成，元欣对我满心失望，我们自然是没理由在一起的。
而现在，我和她就用这种不声不响的方式靠近。听到她的提问之后，我开始沉默，不知该如何回答。
时间就是在等待之中慢慢流逝的。
我忽然发现，元欣在我心里的地位举足轻重。她只需要用一句话，就能让我自己建立起来的防线瞬间瓦解。
倘若半年之前的任何一天，她问我这样的问题，我一定会毫不犹豫，脱口而出的回答她：我会，我愿意，我爱你。而现在，同样的答案在我的嘴边，我竟然如此难以启齿。
不知道为什么，分居半年，我变得优柔寡断。
还是说，其实我的心里，已经被另一个人撼动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忽然看到桌面上一个装满白色粉末的小药瓶。元欣说，这是甜的，尝一口，离天国的大门就更进一步。
如果你不爱我，那我们一起殉葬。
我和元欣之间，不是不能义无反顾地彼此相爱，而是我们总有一方，是极端的角色。极端到，不让秋天落叶，不让冬天飞雪。可落叶和飞雪，都是自然的发展，人终究是拗不过天的。
“我不知道。”
我轻轻的开口，电脑屏幕里堆叠的文字，就像是把我的所有台词全都浮现出来一样。我望着上面一排一排绞尽脑汁诞生的产物，此刻竟然填补了我所有话语的空白。
“你会知道的。唐瀚，你知道你过去有多爱我吗？你知道我对你越爱越深，甚至到了没有办法回头的地步。如果你放弃我，抛弃我，那我也就只能让你什么都得不到的。”
元欣说完这句话后，猛然抓起那个小药瓶。我预感到大事不妙，连忙攥着她的手，迟迟不肯松开。
“元欣，我是爱你的，但是……但是你这样做实在是太偏激了你知不知道？”
“只要你回答我，只要你爱我，只要你死心塌地的和我在一起，那我就不会偏激了。我不会故意的伤害别人，我只有被逼无奈。如果你一直逼着我，一直不和我在一起，一直不爱我，那我也就只能这么做了。”
我开始有些晕眩，就像是喝了好多酒。脑海里飘过无数朵云，灵魂快要出窍了。电脑屏幕上的文字飞进我的内心世界里，化作天空的情诗，从此赶走所有悲伤的记忆。苦难的黑暗就要到头，希望的曙光即将来临。
然后，我的回答是——
“好，那我们在一起吧。”
……
中午睡醒后，我突然感觉胸口发闷。元欣一脸幸福的躺在我的旁边，紧紧的抱着我。
“咳咳。”
“再睡一会。”
“我要上厕所。”
“噢。”
元欣撅着嘴坐了起来，我这才得以喘息，起身之后穿着拖鞋离开了卧室。客厅里，吴恩暖乖巧的坐在饭桌上写作业，奶奶不知去向。
“奶奶呢？”
“去和刘奶奶打牌去了，今天说是血战到底。”
我看了看表，随后慵懒的打了个哈欠。正当此时，元欣从身后抱住了我，笑嘻嘻的对吴恩暖说：“暖暖，下午我们出去玩吧，你想去哪里？”
“不好意思哦，我下午很忙，要有很多作业要做，我就不出去了。”
小孩子怎么天天都有作业？
我眨了眨眼，只见吴恩暖在自己的作业本上画了一朵小花，还画了一颗爱心，用红笔涂的实实的。
她今天的情绪有点不太对，多多少少的带着一点怨气。我抿了抿嘴，觉得现在的小孩子太难哄了，于是直接走向厕所。
“唐瀚，那我们下午出去逛逛吧，顺便等那个宋淼淼下班之后接她一起回来，怎么样？”
“你们不许去找姐姐！”吴恩暖突然大吼一声。
我疑惑不解，冲了马桶之后问：“为什么不能去找你姐姐？你姐姐怎么了吗？”
“不许去就是不许去，哪有那么多问题！”
“嘿你这个小屁孩。”
吴恩暖冲着我吐了吐舌头，之后继续埋头画画。我和元欣相互对视一眼，各是不解，于是她先开口说：“那我们去别的地方吧，我先去换衣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