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伊织抬头盯着他，眼中的冰冷让林延轲回想起了刚遇到她时，与她第一次凝视的样子。和当时一样，没有期待，没有色彩。
好似一切回到了原点，像初遇时那般陌生且疏远。
看着她那冷漠的眼睛，林延轲第一次对她有了脾气。
他不相信杭伊织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为了谁，明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面前这个坚强但又柔弱的女孩。
为了她那难以言喻的自傲自己愿意低声下气地向她道歉，维护她那毫无价值的自尊心，保护她不受到流言蜚语的伤害。
但现在，杭伊织却向他这个一直护着她的人发难……明明他没做错任何事情。
林延轲微微张开嘴，想把自己内心的话全都说出来。
但要为突然的想法组织好语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当他再度对上杭伊织的视线时，才发觉自己什么都说不出口。
感觉自己很可笑，不被理解，不会诉说，像个傻子似的。
林延轲无声地笑了笑，不理会杭伊织的发言，继续将手里的书籍放在他自认为应该放的地方，即使那不一定是原本属于它的位置。
就像放弃争执了一样，不再看杭伊织的脸色，而是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但杭伊织仍旧冷漠的盯着他的侧脸，目光平静却像是足以杀人的利刃。
“我说了，把书给我。”她尝试伸手去抢，但林延轲仗着自己的身高，将手里的书籍举高，并继续将其随意摆放到书架上。
因为抢夺不到，杭伊织则将一旁的椅子搬到旁边，继续伸手抢夺林延轲手里的书籍。但林延轲只是稍微移动了一个身位，就足以躲开她的手。
他时不时会想：自己这样算是报复吗？
明明自己不该对杭伊织这样做，明明清楚这样下去，会让二人的关系往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明明他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杭伊织。
但一切都是杭伊织的错吧？是她要求我远离她，是她把问题归咎在我身上，是她先开始向我发难……
但我自己真的没有错吗？
林延轲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想将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浮躁强压下去。
就在这短暂的黑暗与寂静里—— 一本书掉落在地的声音，清脆地打断了他的沉思。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林延轲下意识睁开眼往身旁看去。
只见杭伊织脚下的椅子往侧边倾倒。
感受到脚下的如同失去支撑的树枝那般无力时，杭伊织那平静的脸上总算是闪过一丝惊恐。
“砰！”
巨物倒在地上，带着几本在空中划出优美弧线的书籍一同散落四处。
杭伊织紧闭上的眼睛在一切安静后总算睁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躺在她身下，为她提供垫护的林延轲的脸。
她错愕，下意识从他身上离开，急忙问——
“你没事吧？”
杭伊织愣住。
与她一同开口的是面前躺在地上的男生，他正呆望着洁白的天花板，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难以解释清楚的事情。
他的眼镜掉落在地板上，很不凑巧，它在这场闹剧下不幸身亡，原本相连在一起的两枚镜片各自远扬。
“……”二人沉默了许久。
林延轲长吸了一口气，准备从地面上起来。但在他刚准备起身的那一瞬间，原本已经半起身杭伊织突然又躺了下来，侧着身子背对着林延轲的脸躺下，枕着他的胸口任由长发散落在他的脖子上。
有点痒……
林延轲见她这样也立即会意，继续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但伸出手将干扰自己的头发摆动到其他地点。
“对不起。”杭伊织在这同时，轻声对林延轲说。
林延轲微微一愣。虽说心里认为自己这样做能够得到杭伊织的原谅，但却完全没想到她先对自己说出对不起。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刻意保持距离，但我并不喜欢一直被你这样对待。”杭伊织侧过身来面对林延轲，眼眶略有些红肿。
“我觉得你看不起我，认为我无能弱小，就像玻璃一样。因为你不了解我，也不信任我。我认为这样很奇怪，明明我们是朋友，但你从来不和我分享你的苦恼。明面上保持着轻松自在，用一点自嘲掩盖真正的疲惫……”
“明明我之前就说过，只要你需要我能为你做任何事情。明明我们应该是朋友，可你一直把我丢在旁边，自己走在最前方。自认为把一切做得妥当，却不知道我有多么担心……你帮助我越多，我就越会想——我真的有能力回报你吗？”
“而且，相处时间越长，就越让我感觉到我和你地位的不平等……”
杭伊织握住了林延轲的左手，闭上眼睛，一滴泪水滑落，沾湿了他的衣服。
“我想告诉你，我从来都不脆弱。即使摔下来我也不会哭泣，而我会担心受伤的你，你是否能完好无损地继续站在我面前？”
地板的冰凉透过薄薄的校服衬衫，丝丝缕缕地渗入林延轲的后背。所有的委屈、烦躁、不甘，都如同阳光下的冰雪，瞬间消融。
林延轲愣愣地听完了她的诉说，内心建筑的高墙也在此轰然倒塌。
从一开始他就是错的，从未考虑过杭伊织的想法，妄图把自己的设想强加在她身上。
他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她的安静、她的坚韧，却从未试图去了解她是否需要他这种密不透风的“保护”。信任……他信任她能应对学业，能处理生活琐事，却唯独不信任她能面对可能出现的流言蜚语？他所谓的信任，原来如此狭隘。
在他从没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在心里把杭伊织变成了她所不喜欢的样子。
他貌似把自己当作英雄了，想成为保护弱小的高尚者。但他自己最应该清楚，他只不过是一个害怕真心的小鬼，就连代表真正勇敢的剑都无法拔出。
原来很早之前，傲慢的就是他啊！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他说出的那句话，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无奈和敷衍的道歉，而是从一片废墟般的自我认知中，艰难剥离出的、带着血丝的真相。
他幻想的英雄死了。
死在了图书馆冰冷的地板上。
死在了她一句“我担心受伤的你”之中。
而那个从废墟里茫然抬起头的小鬼，则在试图学习如何真诚地、平等地，去面对另一个人的全部。
但面对林延轲的道歉，杭伊织躺在他胸口上却摇头：“你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说对不起。”
“不是因为你对我发难吗？”林延轲愣了一下。
“我认为刚才我说的没有任何问题，错在你身上。”
“……那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林延轲有些语塞。
“因为你不了解我啊……”杭伊织睁开眼，对林延轲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因为在之前我从来没让你了解过我。”
“这周日下午六点，如果你有时间的话……要和我去见一见我父母吗？”
话音落下，图书馆里只剩下彼此清浅的呼吸，和窗外悄然漫进的，黄昏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