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在城郊的山坡上,夜雾初起,将月光滤得更加清冷稀薄,像是天地间都蒙上了一层哀悼的纱。墓碑的阴影被拉得很长,彼此交错,沉默地耸立着。
这里比城市更早感知秋深,风过处,带起枯叶碎屑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寂静。
入秋后的天黑得就是这么早,二人乘公交到达郊外的墓园,天边的太阳便已经完全落幕。
等到事情结束后,他们便要赶在末班车来之前在公交站等候。
杭伊织走在前面,她的身影在黯淡中显得格外单薄,但步伐却异常稳定。
林延轲紧跟在她身后,时不时往来时的道路看上一眼。
二人从上车到现在都没有过多交谈,一个在心里思量着如何将自己想表达的话告诉对方,另一个则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对方。
直到她最终停在了一块并排的双人墓碑前,墓碑两侧的地板的缝隙里长着数丛杂草,上方也布满了灰尘,像是很久没有人来过。
杭伊织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在墓碑的刻字上,那眼神复杂得让林延轲无法解读——有哀伤,但更多的是平静。
她伸出手指,轻轻描摹着墓碑上冰冷的刻字凹痕,仿佛能借此触碰到早已模糊的往日温存。
林延轲停在她身后,没有打扰这份沉默。他能感觉到,这里的空气比别处更沉,更重。
许久后,杭伊织开口:“爸妈,好久不见。”
随后,杭伊织转头看向林延轲,淡淡地笑着,缓解了此处沉重的气氛。
“虽然我没跟你提过我父母的事情,但你爱管闲事的性子应该早就知道他们不在人世了吧。”
“你奶奶她在刚去你家做客时就和我提起过这件事了……”林延轲犹豫片刻,回答道。
“奶奶她为什么会把这件事告诉你?”杭伊织略有些疑惑地看着林延轲。
“……我不清楚。”林延轲沉默半晌,回答道。
“不知道也是好事,”杭伊织将视线转回到墓碑上,“本来我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你,但你的过度关照让我意识到你大概清楚我的背景。”
“只是不想让你误会,我并不是一个弱小的人,所以我才想亲口告诉你,关于我的事情,”杭伊织蹲下,用手将墓碑上方堆积的灰与蜘蛛网扫干净,“作为朋友,理应把自己的事情分享给对方,即使这件事有些沉重,我也希望你和我一起负担。”
她收回手,通过手机灯光,林延轲勉强看清楚了墓碑上方长眠此地者的姓名。
“杭文兴……”林延轲小声念道。
“这是我父亲的名字,母亲名叫‘涂舟舟’。”
杭伊织顿了一下,看向林延轲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当律师吗?”
“……因为,想扶持正义吗?”
杭伊织点头,继续回答:“这是后来的原因,一开始我只是对我父母的遭遇感到不公。”
“我的父母死于一场‘意外’,但被告方却没能如我所愿得到该有的处罚。所以,当时我认为他人不公。”
杭伊织的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波澜,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在庭审的时候,对方的辩护律师很厉害,最终,只判了二十五年。”她说到这里,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那时我想,如果我能像对方律师一样厉害,结果会不会不同?”
林延轲听着她的冷淡的语气,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所以,这是我梦想的最开始,带着最简单的恨意出发,带着对所有人的仇怨,”杭伊织说完这句话,语气中露出一点释然,“我当时会认真活下去,几乎都是因为这股恨意。”
“但是我奶奶却问我这样一句话——那之后呢?”
杭伊织轻声笑了出来,但言语里却带着一股难以掩盖的哀伤:“奶奶她似乎对这种事情并不仇恨,在听完我的梦想后,反过来问我——如果我报仇之后,那我该如何做?”
“当时的我并不理解奶奶她所说的话有什么含义,只知道她在让我放下仇恨。对此,我十分反感,明明父母他们都不在了,奶奶她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平淡地问我。”
杭伊织的声音在寂静的墓园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
“后来,我慢慢明白了奶奶的苦心。”她继续说着,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墓碑边缘冰冷的石面,“她不是不恨,不是不痛。她是经历过更多世事的人,知道被仇恨吞噬的人,最终毁掉的是自己。她失去了儿子和儿媳,不能再看着唯一的孙女也被拖进深渊。”
“所以我开始尝试着,把那份恨意,转化成别的什么东西。”她抬起头,望向被稀薄月光渲染得朦胧的夜空,“我开始更努力地学习,不只是为了超越那个律师,更是想真正去理解法律背后的意义——它不应该只是用来复仇的工具,更应该是维护公理、保护弱者的盾牌。”
“我想,如果我能成为一个真正优秀的律师,或许就能帮助更多像曾经的我一样,感到无助和不公的人。不是用仇恨去对抗,而是用知识和能力,在规则的框架内,去争取应有的公正。”
她的语气渐渐平和下来,那丝冰冷的恨意被一种更为坚定、也更为温暖的力量所取代。
“这个过程很难。有时候夜深人静,想起爸爸妈妈,心里还是会像被撕开一样疼。想起那些卷款逃跑的亲戚,还是会觉得齿冷。但是,”她顿了顿,转头看向林延轲,眼神清澈而坚定,“我没有被这些打倒。”
“我打工,学习,照顾奶奶,一步步走到今天。我告诉自己,我必须活得更好,更强大,才对得起用生命保护我的父母,才对得起为我操劳一生的奶奶。”
“林延轲,”她叫他的名字,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想展示我的伤口有多深,也不是需要你来替我背负什么。”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杭伊织,她的确经历过苦难,但她深陷其中。她的骨头是硬的,她的心……在经过捶打后,也许有了裂痕,但它依然在跳动,而且跳得比很多人想象的更有力。”
她微微扬起下巴,那姿态并非骄傲,而是一种从内而外散发出的、不容置疑的尊严与力量。
“我并不脆弱,请不要再把我放在需要被小心翼翼呵护的位置上。”
她说完,便安静地看着他,不再言语。该说的,她已经毫无保留。
林延轲沉默了很久,久到远处的城市灯火都仿佛凝固。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在清冷的月光和沉重的过往映衬下,她的身影非但没有显得渺小,反而散发出一种如同历经风雨打磨的玉石般温润而坚韧的光泽。
可他呢?
他像个守着秘密宝藏的吝啬鬼,连黎雨蔷的存在都缄口不言。他总在害怕,恐惧变故,恐惧失去。生活的锤炼没能锻造出他的锋芒,反而让他蜷缩进自我保护的厚壳里。
那壳子日久年深,已然成了一座囚禁他自己的监牢。
此刻,面对杭伊织毫无保留的坦诚,他是否有勇气,将这份沉重的信任,同样交付出去?
他扪心自问,却无法从心里得到任何回答。
墓园里只剩下风穿过松柏的呜咽,和他胸腔里空洞的回响。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在那双清澈见底、仿佛能映照出他所有怯懦的眼睛里,他感到那坚硬的外壳,正发出细微的裂响。
可是,然后呢?
他张开嘴,喉结滚动,那个关乎一切的回答,却仍哽在喉咙的最深处,重若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