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法槌的敲击,宣告一切结束。
锤音清脆短促,却在空旷的法庭里激荡出漫长的回响,像一块冰冷的巨石,重重砸在年幼的杭伊织心上。
她穿着明显不合身的黑色小裙子,坐在硬邦邦的原告席椅子上,双脚还够不到地面。
她不太明白那些冗长复杂的法律术语,也看不懂大人们脸上交织的愤怒、无奈与疲惫。
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当法官说出“二十五年”这个数字时,身边奶奶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东西狠狠击中。
另一边有一位较为年轻的叔叔,他从另一边的位置走过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杭伊织只知道奶奶喊他叫作“律师”。
在开庭前,杭伊织问奶奶:“但“律师”是什么?”
奶奶告诉她说是能够保护弱小的人。
“但为什么对面也有一个阿姨,面前的牌子上写着‘被告律师’?”
奶奶不再做声。
那名年轻的律师站在奶奶身边,深深地向她们鞠了一躬,声音低沉而充满歉意:“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奶奶没有回应,她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望着法官席的方向,仿佛还没从那个数字里回过神来。
然后,泪水毫无预兆地、无声地从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滑落。那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种更深沉,连哭泣的力气都被抽干的悲恸。
杭伊织看着奶奶的眼泪,心里一阵莫名的恐慌和难过。
她不知道“二十五年”意味着什么,但清楚奶奶心里的悲伤。
如果这个数字再更多一点,奶奶是不是就会高兴起来了?如果数字再多一点,爸爸妈妈是不是就可以回来了?
就像她最喜欢吃的奶糖一样,越多她也越高兴。
“叔叔,这个数字能再多一点吗?”她向坐在“审判长”席位的男人询问。
但对方并未回复,沉默席卷了整个法庭现场。
见没人回复她,杭伊织便拉着奶奶的手,安慰她道:“奶奶别哭了,你看我都还没哭呢……”
她伸出小手,紧紧抓住奶奶冰凉粗糙的手指,使劲摇晃。但奶奶她似乎听不到的她说话,最终她自己也忍不住,搂着奶奶跟着一起小声地啜泣起来。
法庭的庄严和冰冷,混合着奶奶无声的泪水与她自己模糊的悲伤,构成了她对“结局”最初、也是最沉重的认知。
直到后来,她才明白数字并不是越大越好,而爸爸妈妈也再也回不来了。
——
在亲戚帮衬下,葬礼很快就结束了。
墓园中多了两个“高大”的墓碑,世界上少了一个圆满的家庭。
家里短暂地热闹起来,平日里并不常走动的亲戚们聚在了一起,他们围着奶奶,言辞恳切,争抢着要抚养小伊织。
“嫂子,您年纪大了,一个人带孩子太辛苦,还是交给我们吧!”
“是啊是啊,我们条件好,肯定把伊织当亲闺女疼!”
“三姨,您看我们家……”
刚上完学回到家的杭伊织被这些陌生的亲戚围住,将糖果和玩具塞到她手里。
但杭伊织心里记着妈妈那句“不要拿陌生送的东西”,一句话都没说就跑回了自己房间。
隔着厚实的木门,她听着那群大人坐在客厅谈话。
她听不懂那些关于“未来”、“教育”、“责任”的大道理,但她隐约感觉到,大人们的话题中心,似乎是律师叔叔跟奶奶提到过的“赔偿金”。
她推开门,在橱柜边小心地观察着客厅里的那群人。她不喜欢这些人,因为他们没有爸爸妈妈所带来的那股亲近感。
当奶奶似乎倾向于一家看起来最和善、说话最诚恳的亲戚时,场面瞬间变了。
其他亲戚的不满像被点燃的炮仗,瞬间炸开。
“凭什么给他们家?他们家条件哪有我们好?”一个尖利的女声率先打破了表面的和平,像指甲刮过玻璃。
“就是!谁知道他们安了什么心!上次我看他们……”
话没说完,就被另一个粗哑的男声打断:“你还有脸说我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家那小子前阵子赌钱欠了一屁股债,这会儿倒充起大善人来了?我看你是盯上那笔钱了吧!”
“你放屁!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那你敢不敢说说你去年那个赔得底朝天的生意是怎么翻身的?”
指控与反指控像肮脏的泥巴,被双方毫不留情地互相投掷。平日里或许还能维持几分客气的亲戚关系,在赤裸的利益面前彻底崩解。
餐桌被拍得砰砰响,茶杯里的水溅了出来,原本和善的面孔因为愤怒和贪婪而扭曲,变得陌生而可怖。
杭伊织吓得缩回了脑袋,紧紧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小手捂住了耳朵。
那些尖锐的声音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她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可怕,像故事书里抢食的野兽。
她只听到“钱”、“钱”、“钱”,这个字眼反复出现,像一根根冰冷的针,扎在她懵懂的心上。
争吵愈演愈烈,几乎要演变成肢体冲突。
“都给我住口!”
一声嘶哑却异常决绝的怒吼,如同惊雷般炸响,成功让所有人都停下争吵。
奶奶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身体微微摇晃。她脸色铁青,目光像两把淬火的刀子,狠狠扫过每一张因争吵而涨红的脸。
她一把抓起靠在墙边的鸡毛掸子,用尽全身力气,将掸子指向门口,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
“滚!都给我滚出去!我的孙女,我自己养!用不着你们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滚!”
她挥舞着鸡毛掸子,不顾一切地驱赶着那些所谓的“亲人”。
厚重的大门被奶奶用尽全力甩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世界瞬间安静了。
只剩下奶奶靠在门板上,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大幅度地起伏。
鸡毛掸子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
刚才那股支撑着她的熊熊怒火,仿佛一下子被抽空,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苍凉。
杭伊织小心翼翼地从墙角探出头,看到奶奶佝偻的背影,那么单薄,那么无助。她慢慢走过去,伸出小手,轻轻拉住奶奶冰凉的手指。
奶奶回过头,看着小孙女那双清澈却带着恐惧的眼睛,浑浊的泪水再次涌了出来。
但这一次,她没有哭出声,只是紧紧地回握住那只小手,仿佛那是她在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她决定,就靠那笔赔偿金,独自把伊织抚养成人。
……
然而,风雨并未停歇。
几天后,那家曾被奶奶认为“正直”的亲戚又找上门来。这次,他们脸上带着愧疚和同情。
“婶子,之前是我们不对,太着急了。我们想了想,还是想帮帮您和伊织。您看,您年纪大了,带着孩子不容易,以后用钱的地方多。我们认识人,有个特别好的基金,利息高,风险低,就当是给伊织存点教育金……”
他们说得天花乱坠,列举着各种“成功案例”。
最初,奶奶是警惕的,只试探性地拿出了一小部分钱。没过多久,对方果然连本带利送回了一笔“回报”。
看着那多出来的钱,奶奶紧绷的心防动摇了。
在对方又一次信誓旦旦的保证下,她想着伊织的未来,最终还是将大部分赔偿金,怀着最后的信任,交给了他们。
然后,如同水滴融入大海,那家人带着钱,彻底消失了。
手机关机,住址搬迁,人间蒸发。
当警察上门核实情况时,奶奶听着警察无奈的叙述,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瘫坐在椅子上,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积蓄了一生的委屈、丧子之痛、被亲人欺骗的绝望,在这一刻彻底击垮了这个坚强的老人。
她终于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起来,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已经懂事很多的杭伊织站在一旁,看着奶奶痛哭的样子,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厉害。
她走过去,伸出纤细的胳膊,努力地抱住奶奶佝偻的身子,用还带着稚气的声音,一遍遍地安慰:
“奶奶不要哭,你还有我。伊织会一直陪着奶奶的。”
可是,说着说着,她自己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原先的懵懂保护着她,不让她理解世间的悲痛。当她真正理解这些时,早就已是事中人了。
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故作坚强的堤坝,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混入奶奶苦涩的泪水中。
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下来,雪花悄悄落下,一片……两片……越来越多,无声覆盖了院子里最后一抹枯草的痕迹。
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将最后一点无助的绿也掩盖上苍凉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