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角落被傍晚的光线割裂成明暗两半。
林延轲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着一本数学练习册，笔尖悬停在纸面上，久久没有落下。
他在这里等一个人，发生了刚才那样的事情，某个人大概率会因为无法接受，按耐不住想要质问他。
图书馆是最适合的场所，安静……也是属于他和她的栖身之所。
当那个并不算高大的身影走到他面前，将怀里的书放到桌上后，林延轲才叹了口气，抬起头直视对方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带着丝愠怒。
“为什么？”杭伊织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林延轲只是看着她，没有回话。
“为什么要那样做？”杭伊织攥紧了放在膝上的手，“在所有人面前……把自己变成那样。你知道他们现在怎么说你吗？自私、虚伪、特权主义……甚至有人说你当班长只是为了接近我，你——”
“他们说得没错一部分。”林延轲终于放下笔，抬起头。窗外的夕阳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暖光，却照不进他眼底的疲惫，“我确实有私心。”
杭伊织愣住了，心跳莫名加快。
“但不是你想的那种。”林延轲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格外脆弱。
“我尝试着把事情做好，为了能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颓废，没那么失败。尝试学着冯林晚那样，让自己在别人眼里变得高大。也想着将这个新组成的班级聚拢在一起，满足自己的功利心。”
他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像随时会散在空气里。
“但我错了，这个班从来不是散沙，是无数块棱角分明的石头。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最有道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学生会的新规只是导火索，炸药早就埋好了。”
“所以你就选择把自己炸了？”杭伊织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用这种方式……让他们团结起来？林延轲，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班里——”
“我知道。”林延轲打断她，语气平静得可怕，“我知道我被孤立了。我知道很多人讨厌我。我知道秦刻松现在成了大家的希望。”
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透过镜片看向杭伊织，那眼神清醒得令人心寒。
“但这正是我要的。”
杭伊织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已经是高中最后一年了，”林延轲看向窗外，操场上还有学生在跑步，青春洋溢，“我不想看着这个班在互相指责和冷战中度过。但有些话，有些道理，你好好说没人会听。他们太年轻，太骄傲，总觉得低头就是认输，妥协就是软弱。”
“明明你都没和他们尝试交谈，你怎么能理解他们的想法。”杭伊织咬牙，想说服林延轲。
但说服之后呢？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不需要交谈，因为曾经的我和他们一样——目中无人，自以为是。”林延轲看着窗外黯淡的天空，低声回答。
“我初中的时候是个坏学生，对外称自己是‘混社会的’，最擅长的就是打架斗殴，违反校规，周建宇和方隆彪也是那时候认识的……那时的我和他们一样高傲，清楚与我类似的他们抱着怎样的想法。”
杭伊织愣住了，关于林延轲的过去，她还是第一次听说。林延轲的描述，与如今的他无法看作是一个人。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让林延轲变成如今这副样子。
林延轲转回头，看着杭伊织：“但他们比我更有良知——当我成为那个‘坏人’，当我公然说出那些‘政治不正确’的话，当我摆出一副‘我就是搞特权你们能拿我怎样’的嘴脸时——他们突然就找到‘正义感’了。他们突然就愿意听秦刻松讲道理了。
“他们突然就发现，团结起来对抗一个共同的敌人，好像也没那么难。”
杭伊织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可代价是你啊……”
“我本来就不想当这个班长，”林延轲说，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真的太累了，每天要权衡每个人的情绪，要处理无穷无尽的琐事，要在理想和现实之间走钢丝……现在正好，借这个机会卸下来。秦刻松比我合适，他务实，有魄力，最重要的是——他现在是众望所归。”
“那你以后怎么办？”杭伊织擦掉眼泪，声音哽咽，“大家都在排挤你……”
“排挤就排挤吧，”林延轲笑了笑，“反正我也没指望和所有人都做朋友。而且……”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杭伊织脸上，夕阳的光在这一刻终于照进他眼底，泛起一丝真实的暖意。
“只要有你就够了。”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轻得像一句自言自语。但杭伊织听见了。
她呆呆地看着他，眼泪又涌上来，但这一次，是因为别的什么。
空气安静了几秒，只有远处书架间偶尔传来的翻书声。
林延轲将书收起，站起身来：“我要去学生会了，班上关于你我之间关系的舆论不用担心，我让体育委员帮我散播‘我在追求你的消息，但你并没有答应’的假消息，在外人看来你只是一个受害者。”
杭伊织咬着嘴唇，目光坚忍但却又满是悲伤。
“外人在的情况下不要和我走得太近……当然只是提议，我相信你并不脆弱，但我也不想你受到任何伤害。”
“林延轲——”杭伊织想叫住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只是对她摆了摆手，背影消失在图书馆门口的光晕里。
杭伊织坐在原地，看着窗外渐沉的夕阳，心里乱成一团。她当然清楚林延轲的想法，从他向所有人发难开始就明白他的打算。
即使身为最理解他的人，清楚这些无法避免，可心脏某处依然疼得发紧，让她有些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你们的关系真好啊——”
杭伊织猛地回头。
秦刻松站在两排书架间的阴影里，不知道已经听了多久。
他脸上没有下午在教室里那种沉稳的领袖气场，也没有和林延轲对峙时的锋利，反而是一种复杂的、近乎疲惫的神情。
“你偷听？”杭伊织站起身，警惕地看着他。她想起刘晗萱，想起那份名单，想起秦刻松下午看似“正义”的发言——这一切，不都是他和刘晗萱推动的吗？
“我不是故意偷听，”秦刻松从阴影里走出来，夕阳同样照亮他的脸，杭伊织这才发现，他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我只是……猜到他可能会来这儿，想找他谈谈。”
“谈什么？”杭伊织语气生硬，“谈你怎么顺利接过班长的位置？还是谈你和刘晗萱的计划进行得多顺利？”
秦刻松没有生气，反而苦笑了一下。
“你以为我和刘晗萱是一伙的？”他摇摇头，“你知道吗，我认识林延轲的时间比你还久。”
杭伊织愣住了。
秦刻松走到窗边，看着林延轲刚才离开的方向：“他一直这样。看起来温和好说话，其实骨子里比谁都固执。遇到解决不了的矛盾，就想着自己扛下来；觉得解释不清的道理，就干脆演一场戏让别人‘自己悟’。”
他转过身，看着杭伊织：“这次也一样。他是不是跟你说，他不想当班长了，觉得我比他合适，所以顺水推舟？”
杭伊织没有说话，但眼神已经承认了。
“他在撒谎，”秦刻松的声音很冷，“或者说，他在说一个连自己都骗过去的半真话。他是不想当班长了——因为当这个班长让他不得不面对自己最讨厌的事：人心的算计、利益的权衡、还有无止境的妥协。但他绝不认为我比他合适。”
“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看得出来，他已经到极限了，”秦刻松打断她，“下午他在台上说的那些话，每一句都在刻意激怒所有人。他把自己塑造成反派，就为了让台下这群一盘散沙能找到共同的目标——哪怕那个目标是打倒他。”
他走近一步，目光灼灼：“杭伊织，你觉得这正常吗？一个正常人，会用自毁的方式去‘拯救’一个集体吗？”
杭伊织的嘴唇颤抖着：“那你下午为什么还要和他吵？为什么还要顺着他设的局走？”
“因为如果我不吵，不站出来，他的戏就演不下去，”秦刻松的声音低了下去，“他需要一个人扮演‘正义的对手’，一个能凝聚大家的‘新希望’。而我……我确实对现状不满，也确实有不同想法，所以他选了我。”
他顿了顿，语气里第一次流露出压抑的怒意：“但我厌恶他这种方式。我厌恶他总把自己当救世主，厌恶他以为牺牲自己就能解决一切，厌恶他——永远学不会开口求助。”
图书馆彻底安静下来。远处的管理员开始整理书籍，准备闭馆。
杭伊织看着秦刻松，终于在他眼中看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那是一种对林延轲的、混合着愤怒、无奈和担忧的情绪。和她自己心里的，一模一样。
“你想做什么？”她轻声问。
秦刻松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
“我不想配合他这出自毁的戏码了，”他说，“班长我可以当，问题我可以解决，但我要用我的方式——而不是踩着他的脊梁往上爬。”
他看向杭伊织，眼神认真：“你说得对，我和刘晗萱是一伙的。她想要混乱，想要权力更迭，而我……我只是她计划里最擅长听从她的傀儡。但现在，问题不止是运动会，不止是班级矛盾。”
他朝杭伊织伸出手，不是要握手，而是一个邀请的姿态。
“还有林延轲。”
“他以为自己能控制一切，能算计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但他错了。再这样下去，他会真的被所有人抛弃，会真的把自己活成他演的那个样子。”
夕阳完全沉下去了，图书馆的顶灯逐一亮起，在两人之间投下清晰的光影。
“所以，要不要一起？”秦刻松一字一句地问。
“一起把那个自以为是的傻瓜，从他为自己挖的坑里拉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