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杭伊织将几本需要归还的书放进帆布袋,准备赶往图书馆。
但在她离开前,有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有些迟疑地凑过来,手里拿着物理练习册。
“杭伊织,不好意思……这道关于电磁感应的题,我看了答案也不太明白解题思路。你能……方便的时候帮我看看吗?”
女生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好意思。杭伊织认识她,她是最近开始主动向杭伊织请教问题的几个同学之一。
杭伊织接过练习册,在上方扫了一眼,思考了几秒后回答:“这道题的关键是判断有效切割磁感线的导体长度和运动方向的关系。用公式推导这里容易出错。”
她拿起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个简单的示意图,标出几个关键量。
但想把这道题讲清楚大概要花费十分钟的时间,与杭伊织目前的安排有冲突。
“你等会有其他事情要做吗?”杭伊织问。
“大概没有……除了要吃饭以外吧。”
“那你就先去吃饭吧,吃完饭后去图书馆找我就行,整个下午和晚自习我都会在那里。”
“好的!谢谢你!”女生眼睛一亮,接过东西,感激地笑了笑,抱着书先离开了。
“不客气。”杭伊织目送她走远,脸上的平静没有变化。
她看了一眼教室后方,刘晗萱的座位已经空了。最近几天,刘晗萱总是最早离开教室的几个之一,身影显得匆匆,很少再像过去那样游刃有余地参与课间的闲聊圈。
杭伊织背上帆布袋,独自走向图书馆。
秋日的阳光透过走廊窗户,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斜长的光影。
图书馆里很安静,除语文老师坐在前台处理着工作以外再无一人。等杭伊织来到此接替协助后,她便会离开去处理其他事情。
“杭伊织,最近怎么样?”见杭伊织到来后,语文老师微笑着向她点头示意。
杭伊织也点头回应她,并回答:“发生了很多事情。”
“好事还是坏事呢?”
“还是那么一成不变的糟糕。”
杭伊织先将归还的书籍按编号分类,推着小车,穿梭在高大的书架之间,一本本将它们送回原位。动作熟练,几乎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
对于老师的这番问话,她没有太细想,但依旧是用自己的感受来回答。每一次和老师见面,她都会这么问,只不过杭伊织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否在认真回答。
大概从遇到林延轲之后,事情就不知不觉地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可她依旧看不见往后人生的光亮,依旧不清楚自己该对未来抱着怎样的期盼。
想活下去的想法和为什么而活下去的想法之间产生难以费解的矛盾。
即使是有着深刻的人生目标,但追寻的途中依旧会很迷茫。
再加上近期发生的事情,让杭伊织更加茫然。
如果自己不在,林延轲是不是就不会被卷入这些风波?他或许还是那个虽然吃力、但至少表面平和的班长,不会成为众矢之的,不会被迫卸任,不会被孤立,也不用在甜品店里扮演一个“陌生人”。
杭伊织将最后一本书归位,轻轻推着空了的推车回到前台。语文老师已经收拾好东西,对她温和地笑了笑:“辛苦了,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晚上离开前记得检查门窗。”
“好的,老师再见。”
老师离开后,图书馆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和远处操场隐约的喧嚣。
夕阳开始西斜,金红色的光线透过高大的窗户,将一排排书架染上暖色调,在地上投下长长的阴影,空气里漂浮着纸张和木头的沉静气息。
杭伊织走到靠窗的哲学类书架区,开始例行擦拭阅览桌椅。她的动作不疾不徐,抹布擦过光滑的木质桌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呵……”她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空旷安静的图书馆里几乎听不见,带着浓浓的自嘲。
迷茫像图书馆里日益积聚的尘埃,无声无息,却覆盖了每一个角落。
就在她对着窗外逐渐暗淡的天光出神时,一个身影无声地从两排书架间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刘晗萱。
她站在那里,没有像往常那样精心打理的头发发柔顺地披在肩头,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透明,嘴唇紧抿着。
她手里没拿书,只是空着手,指尖却微微蜷缩着,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防御的姿势。
她看着杭伊织,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有审视,有压抑的怒火,有一闪而过的恐慌,还有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面对她的目光,杭伊织只是转过身,平静地回视她。
她们似乎又回到了最开始杭伊织想尝试和她搭话的时候,抬起头便能看见那本《跟谁都能搭上话》。
真巧啊,又回到这里了。
然而这次并不需要刘晗萱帮忙将那本书拿下来了。
“你和胡悦,很熟吗?”刘晗萱的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尖利,像薄冰碎裂的边缘。
“你为什么会怕她呢……”杭伊织沉默片刻,轻声问道。
刘晗萱听到这话长呼了一口气,但下一刻,杭伊织的话却让她瞳孔猛缩——
“明明你才是那个受害者。”
杭伊织毫无情绪地对刘晗萱说。
刘晗萱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瞳孔因震惊和某种被赤裸裸揭穿的恐惧而剧烈收缩。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却撞到了身后的书架,发出轻微的声响。
杭伊织没有移开目光,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出刘晗萱的惊惶失措。
“初中三年级,十月的一个晚上,在一条没有路灯的窄巷。三个女生围住你,剪坏了你的校服,把上衣衣服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胡悦正是其中之一。”
杭伊织的叙述没有起伏,像是在复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但每个细节都像重锤敲在刘晗萱心上。
那些在刘晗萱脑海里刻意尘封的画面,随着杭伊织的每一句话,无比清晰地翻涌上来——
粗鲁的谩骂声,布料撕剪的脆响,皮肤接触到夜晚冰冷空气的战栗,垃圾桶刺鼻的酸臭味,还有那种淹没一切的孤立无援。
“你为什么会知道……”她的声音破碎不堪。
杭伊织并未解释,她看着刘晗萱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惧,心中那片沉重的迷茫里,莫名涌出一丝悲哀。
“当初的你,喜欢用人际关系操控别人,以此满足自己的操控欲望,刻意孤立那些不受自己控制的人。自认为只要在规则之内,就能保证自己安然无恙。”
“但你没有想到,有人是不遵守规则的。她们宁愿自己被退学处分,也要从你身上咬下一块肉。”
杭伊织的声音里没有指责,只是以一种一种近乎悲哀的语气评价道:
“真可怜啊……”
“你住口!”刘晗萱浑身发抖,眼泪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混合着愤怒和巨大的恐慌,“你凭什么分析我?!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是个没爹没妈,靠别人可怜才能活下去的——”
恶毒的话语即将冲口而出,却在触及杭伊织依然平静的眼神时,诡异地卡住了。
杭伊织的脸上没有出现她预想中的受伤或愤怒,甚至连一丝波动都没有。她的平静,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照出了刘晗萱此刻的丑陋和失态。
“说下去啊,”杭伊织的声音依旧很轻,甚至带着一丝疲惫,“没爹没妈,可怜,需要特殊照顾……这些,不都是事实吗?”
“都是值得可怜的人,为什么你却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可怜之处呢?”
杭伊织往前走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之间最后的距离。
夕阳的最后一线余晖正好从侧面照过来,将她额角的碎发和半边脸颊染成温暖的橙色,而另一半脸则隐在渐浓的暮色阴影里。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针,刺穿了刘晗萱最后的心防。她感到耳内一片尖锐的嗡鸣,杭伊织的脸在眼前晃动、变形,仿佛与记忆中那些狞笑的面孔重叠。
视线狂乱地扫视,落在旁边那本厚重的《现代汉语词典》上——硬壳,方正,边缘锋利,像一块砖,像所有沉重得能砸碎一切美好的东西。
没有思考,只有要将那面照出自己所有不堪的镜子彻底砸碎的冲动。
她抓起词典,用尽全身力气砸了过去。
杭伊织明显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出手,就像刚才她所说的那样,杭伊织自己都没有想到对方会不遵守规则。
沉重的词典带着风声砸在她脑侧,挥出的力道带得刘晗萱自己也一个踉跄。
“砰!”
杭伊织失去了重心,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径直撞在了一旁冰冷坚硬的铁制书架边缘。
杭伊织眼前一黑,剧烈的钝痛从额角太阳穴附近炸开。温热的液体立刻涌出,顺着额角、鬓边迅速流淌下来,模糊了左眼的视线,滴落在她的肩膀和浅色的衣服上。
铁锈味和血腥味混合着涌入鼻腔。
她靠着书架滑坐下去,一手下意识地捂住剧痛的额角,黏腻温热的触感瞬间浸透了手指。
视线有些模糊,但还能看到刘晗萱也因反作用力跌坐在地,正呆呆地看着自己沾了灰尘的双手,然后又猛地抬头看向她,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彻底的空洞。
就在这时——
“杭伊织!我们来了!那道题……天啊!!!”
图书馆门口传来熟悉的女声,紧接着是短促的惊呼和东西落地的声响。
来者是那个请教物理题的女生,她身后还跟着另外两个同学。三人手里拿着书和一块小蛋糕,用印着红色花边纸盒装好。
他们僵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哲学区这骇人的一幕。
“血……好多血!”
“刘晗萱!你对杭伊织做了什么?!”
“快!快叫老师!叫校医啊!!!”
女生们的尖叫和呼喊瞬间打破了死寂。有人冲向杭伊织,有人惊恐地看着刘晗萱,有人转身向外狂奔呼救。
杭伊织挣扎着想起身,向众人解释自己只是不小心摔倒。但双手却相当无力,不受自己控制。
她尝试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后脱力向后倒下。
一道身影从人群中冲出,几乎是瞬间就跨过了半个阅览区,将杭伊织扶住。
林延轲像一只发怒的狮子,脸上的每一寸线条都绷得极紧,眼神沉重地有些吓人。
“让开!”
林延轲低喝一声,抱着杭伊织朝门口冲出去。
“大家快让开!”秦刻松将刚要进门的众人拦住,方便林延轲通行。
转眼,他就消失在众人视线里,只留下一地狼藉和呆若木鸡的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