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室里弥漫着消毒水清冽又略带刺激的气味。
杭伊织靠坐在病床上，额角裹着厚厚的白色纱布，边缘隐约透出一点淡红。
她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沉静，甚至比平时更亮些，像被水洗过的黑曜石。
林延轲站在床边，背脊挺得笔直，双手插在校服裤兜里，摆出一副想要说教的样子。
但看着杭伊织头上那刺眼的纱布，和纱布下她平静的脸，万千言语又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
果然他还是不擅长讲大道理……
“你不该去找她，”林延轲的声音绷得很紧，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尤其在她那种状态下。我跟你说过，离她远点。你知不知道那一下如果砸实了，或者撞的角度再偏一点，可能会……”
杭伊织没有躲闪他的目光，也没有解释或反驳。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安静地像个聋哑人。
“可能会怎么样？”正当林延轲低下头，准备换另一套说辞时，杭伊织突然发声问道。
“可能……我就再也看不见你了。”林延轲咬牙，回答道。
他想起了一些事情。
当初有个女孩的脸也是被鲜血覆盖大半，最后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不见，不知是死是活。
杭伊织忽然轻轻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疼痛的抽气，也不是无奈的苦笑，而是一种……仿佛发现了埋藏的秘密后的那副恍然和释然的浅笑。
笑意很淡，像是落入湖面的石子，只泛起一层涟漪。
杭伊织抬起那只没在输液的手，动作有些迟缓，却目标明确地伸向他的胸口。
在林延轲呆滞的视线中，她的指尖隔着薄薄的校服衬衫，轻轻抵在他心口的位置。
她闭上眼，温柔地好似一场晨间的秋风。
她能感受到，在那里，心跳正因未褪的余怒和后怕，敲击得有些急促有力。
“林延轲，”她开口，声音因为失血和疲惫有些轻哑，却异常清晰，“你在担心我吗？”
林延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看着她眼中那抹了然，甚至带着点狡黠的目光，心跳似乎漏跳了一拍。
“被砸傻了？”林延轲别开视线，语气硬邦邦的，耳根却有些发热，“我怎么可能不担心你？”
“可这也是我的感受啊，”她轻声说，目光柔和地望进他重新转回来的、带着困惑的眼睛里，“你选择自暴自弃，把自己变成靶子，一个人往所有人对立面走的时候……”
“我也是和你一样啊——心口被揪着，喘不过气。”
林延轲彻底愣住了。
他看着她依旧苍白却带着释然笑意的脸，看着她清澈眼底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一丝……“终于轮到我说你了”的微妙情绪。
所有准备好的说教，都在她这句轻飘飘的，却直击要害的反问面前，溃不成军。
他张了张嘴，想说“那不一样”，想说“我是迫不得已”，想说“我有我的计划”……但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在对上杭伊织那双仿佛能映出他所有伪装和挣扎的眼睛时，又全都哑然失声。
有什么东西，在他胸腔里轻轻塌陷了一块，紧接着又被更汹涌、更复杂的情绪填满。
是懊恼？是惭愧？还是某种被理解的悸动？
他说不清。
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额角的纱布，看着她唇边那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近乎无措的沉默。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闯入，带着希望打破了沉默，拯救了这个无措的少年。
“杭伊织！你怎么样了？”
“我们来看你了！”
医务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几个同班同学鱼贯而入，手里提着水果和饮料，脸上写满了关切。
骤然涌入的人声和视线打破了室内微妙凝滞的空气。
林延轲几乎是瞬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迅速直起身，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与杭伊织的距离。
他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淡漠，仿佛刚才那一刻的失态从未发生。
但他转身离开现场时，显得比平常还要仓促。
杭伊织只看见他脸上的那抹绯红，迅速爬上了他的耳根处，随后他便从人群中挤出去，像是残兵败将那般落荒而逃。
杭伊织唇角的笑意未散，眼底的光芒却柔和了下来。她移开目光，转向涌到床边的同学们。
“杭伊织，到底怎么回事啊？听说你在图书馆受伤了？”陈薇急切地问，目光担忧地扫过她头上的纱布。
“对啊，怎么这么不小心？严不严重？”
面对众人的询问，杭伊织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平和：“没事，不小心磕到了而已，已经处理好了。谢谢你们来看我。”
她选择了最简单的说法，将那一场充满悲悯和暴力的对峙，轻描淡写地归为“不小心”。
她不想扩大事端，也不想让同学们卷入更复杂的情绪漩涡。
同学们明显对这个解释将信将疑，但见她神色平静，不愿多谈，也不好再追问，只是七嘴八舌地叮嘱她好好休息。
就在这时，秦刻松也出现在了门口。
脸上带着惯常的沉稳，眼神却在触及杭伊织额角纱布时，沉了沉。
他走进来，对杭伊织微微欠身，语气诚恳而郑重：“杭伊织同学，我代表刘晗萱，也为我自己，向你郑重道歉。”
此话一出，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他。
秦刻松挺直脊背，目光坦然地迎视着杭伊织。
“作为刘晗萱的青梅竹马，我明明知道她对你有意见，近期情绪也不稳定，却没有及时察觉到危险，更没有有效阻止事情发生，导致你受到伤害，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秦刻松没有详述图书馆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那诚恳的态度和明确的归因，已经足够让在场的同学在心里勾勒出一个清晰的画面——
是刘晗萱的问题，而秦刻松在为未能阻止而自责。
“这件事，刘晗萱会亲自向你道歉并承担相应责任，希望你能好好养伤，不要因此影响心情和学习。”
一番话，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歉意，维护了公正，又进一步巩固了刘晗萱在此事中的“过错方”形象，无形中削弱了她在班级里原本就因近期变化而变得微妙的影响力。
秦刻松的到来和道歉，像给这件事暂时画上了一个官方的、带有定论性质的句号。
同学们看向杭伊织的眼神更多了同情，而对刘晗萱，则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疏远和审视。
但杭伊织却是皱起了眉头，用怀疑的目光看着秦刻松。可秦刻松依旧坦然自若地用目光回应着杭伊织，看上去没有半点虚假。
片刻后，杭伊织收回目光，垂目回道：“我知道了，谢谢班长。”
她想不明白，明明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足够了，但为什么秦刻松却依旧是不打算放过刘晗萱的样子？
疑问，从心中升起。但当着所有人的面，她只能认同，不想让整个计划功亏一篑。
之后众人又寒暄了几句，探病的同学们陆续离开。
秦刻松走在最后，离开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靠在床上的杭伊织，目光在她平静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带上了门。
医务室里重新安静下来。
而此刻，站在医务室门外的林延轲，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直到听见里面人群准备散去的声音，才缓缓站直身体，往楼梯口走去。
他刚才并没有真的离开，只是退到了门外。秦刻松的道歉和同学们的关切，他都听在耳里。
确认事态被控制在相对“安全”的范围内，他才稍稍放下心。
但随之涌上的，是一种更深的无力感。
杭伊织做了什么？她去找刘晗萱，结果换来了额头的伤口，换来了秦刻松一番诚恳的道歉。
她勇敢吗？或许。
她试图改变吗？是的。
但她又真正改变了什么呢？除了让双方收获新的伤口。
杭伊织什么都没能改变，只是让她自己添上一道伤口而已——
带着这样的想法，林延轲离开了医护室。
一直到第二天，运动会如期举行。
天空湛蓝，阳光热烈，操场彩旗飘扬，广播里激昂的音乐和加油声混杂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青春的躁动与汗水的气息。
男子3000米长跑即将开始。
看台上人声鼎沸，选手们或是紧张，或是兴奋。
林延轲站在起跑线后，做着简单的热身。他穿着简单的运动背心和短裤，额上系着黑色吸汗带，新换的眼镜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光。
他没有抬头去看本班的区域。过去几周的孤立、冷眼、议论，早已让他习惯性地将那片喧嚣隔绝在外。他站在这里，只是为了完成那个被“惩罚性”指派的任务，也为了给自己那场失败的“班长生涯”一个象征性的、孤独的交代。
发令员走上高台，举起发令枪。
“各就各位——”洪亮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赛场。
林延轲踩上起跑线，俯身，双手撑地，目光盯着前方赭红色的跑道。
周围的嘈杂似乎瞬间远去，世界只剩下自己心跳的声音，和即将响起的枪声。
“预备——”
就在这紧绷到极致、枪响前最后一秒的寂静里——
一个清亮到有些破音的女声，猛地从看台方向炸开，穿透了所有嘈杂：
“林延轲——加油——”
是杭伊织的声音。尽管隔着距离，有些失真，但他瞬间就认了出来。
紧接着，更大的声音如同被点燃的引信，轰然爆发，向他而来：
“林延轲加油！！！”
林延轲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猛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他们班级的看台区域，几乎全班同学都站了起来！
体委站在最前面，双手拢在嘴边，脸涨得通红，声嘶力竭地吼着；几个曾经对他怒目而视的男生，此刻也用力挥着手臂；女生们举着不知道哪里弄来的彩旗和加油棒，奋力敲打摇晃；就连平时最沉默的几个同学，也站了起来，目光紧紧追随着他。
而在那片沸腾的人海中央，杭伊织站在那里。她头上还缠着纱布，在阳光下白得醒目，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站得笔直。
她身边站着秦刻松。这位新任班长手中擎着班级的旗帜，见林延轲看过来，他用力将旗杆向空中一举，鲜红的旗帜在秋风和声浪中“呼啦”一声展开，猎猎作响！
“砰！”
发令枪响了，所有选手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林延轲胸腔里那股积压已久的沉闷似乎被这灼热的声浪冲开了一道缝隙。他没有犹豫，迈开双腿，猛地冲了出去，汇入奔跑的人流。
风在耳边呼啸，心跳如擂鼓，脚步踏在跑道上，坚实有力。额角的汗水滑落，阳光有些刺眼。
但他胸腔里胀满的，不再是孤身赴战般的悲壮或自嘲，而是一种滚烫到几乎要冲破胸膛的东西。
那是被需要的感觉。
是被原本以为失去的集体，再次接纳和呼唤的感觉。
虽然迟到，虽然笨拙，虽然可能依旧充满裂痕。
原来，杭伊织确实改变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