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盗们把身强力壮的男人们又重新用用盐水浸过的绳子捆绑好,单独关押,老弱妇孺则是没有被捆绑,但也只能在强盗规定的区域内活动,在规定的时间干规定的事。
莱恩帮克里夫将自己的大哥扶到与道尔家连在一起的棚屋里的简易手术台上,虽然对于克里夫非常不信任,但是为了大哥,他咬了咬牙,在克里夫冷漠的眼神中,出了棚屋。
在这之前,因为人手不够,克里夫又叫来爱莎,交给她一瓶伤药,叫她先给约瑟夫和乔恩先把伤口洗干净,再上这个药,淤青的地方则是用冷敷……爱莎与老医生结婚多年,自然明白该怎么做,她沉默地点点头,端来一盆水,就开始忙碌。莱恩虽然对克里夫又叫来一个十分的不满,但最终也没有阻止。
他双手抱胸,靠在一边,冷漠地看着爱莎细细地清理着约瑟夫和乔恩的伤口。
但心里却无时无刻担心着门的另一边,他大哥的情况。
克里夫没有着急开始手术,而是将女孩带到一边,指着挂在墙上的一些形状奇怪的刀具和手术工具,问她:“这些工具的名字都还记得吧?”
女孩点了点头,在道尔家,女孩也会帮着克里夫爷爷保养这些工具。爷爷常说,希望永远有用不到它们的一天,但因为有可能用到它们,才要让它们一直保持在最佳的状态。
克里夫知道女孩聪明懂事,当即也不含糊,立即准备起来。
躺在手术台上的男人穿的是可以从前面解开的带扣子的衬衫,但克里夫还是怕在脱下男人衣服的时候会导致血管破裂造成二次伤害,于是他小心剪开男人的衣服。
映入眼帘的景象使他这个多年行医的医生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姑且不论其他大大小小已经结痂的伤口和男人身上深浅不一的疤痕,他腹部的那条长长的豁口让人感到触目惊心,豁口附近的血液已然凝固,但这么大的豁口显然无法靠人自身的自愈系统愈合,克里夫甚至觉得自己如果把手伸进去就可以摸到男人的内脏。
女孩虽然之前看到过一次男人受伤的腹部,但那次距离实在太远,这次近距离观看,才更觉得可怖。
强忍住心中的不适,女孩将手术用的器具用沾有稀释乙醇的毛巾擦过,又快速地过了一遍火,然后递给了克里夫。
感受着温温的金属器物在自己的腹部轻轻划过,男人额上淌下几滴豆大的汗珠。
他听见克里夫对自己说,
“你这伤口太大了,长时间也没得到很好的处理,伤口附近已经开始溃烂,我现在需要把那些溃烂的肉切下来,然后再把碎在你体内的骨头取出来,最后再把你的身上这道口子缝起来。但是我已经没有麻药了,所以为了手术能够正常进行,我需要把你绑起来,防止你因为疼痛而乱动。”
男人发白的嘴唇微微翕动。
“行。”
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别人都愿意救助自己了,到头来怀疑也没有用了,反而会失了果断。
克里夫从角落里找到稍微柔软些的布料,将男人的四肢和身体都牢牢地固定住。
“觉得疼的话可以叫出来,不寒碜。”老医生拿起长柄的小刀,顿了顿,又补充说:“如果实在不想叫出来,可以试试转移注意力,比如说——说说其他的事。”
男人虽然面色苍白,但坚毅的脸上没有任何退缩之意,他点点头。
“麻烦你了,医生。”
克里夫也不说话,拿起小刀就开始切割伤口周围的烂肉。
男人闷哼一声,粗粗地喘着气。
“老医生,你知道吗?”
他断断续续地说。
“我原来是韦尔辛斯北部一个边陲小镇的一个骑士,你听说过吗?塞西达纳,那里和蓝文德尔村一样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拥有美丽的湖泊,成片的榉木,以及温良可亲的居民……”
男人仿佛是想起了自己美丽的家乡,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脸上也没有了那么多的痛苦。
“后来韦尔辛斯和乌泽塔开始打仗,我是骑士,本来可以不用参军的。但是,但是,咳……当时发生了一些事,我就一气之下,离开了家,进入了军队。”
啊,战争,他想起了灰暗的,没有云的天空,干裂的嘴唇,煤黑色的,战友的脸,萦绕在鼻尖的血腥的气味。
乌泽塔的铁骑踩踏过战友的身体,他的兄弟被踩成了一摊肉末与血水。
不怕牺牲的韦尔辛斯好儿郎勇敢地朝敌军冲锋,他们不会退缩,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退路可言,他们的身后是他们亲爱的家国,那里有他们的父母、妻子、儿子女儿,所以任何人都没有退缩,即使敌军装备精良,但他们还是在马海尔堡坚持了一个月有余。
——可是,真正将他们打败的并不是敌军,而是那群位于高位的鬣狗,他们以韦尔辛斯北部发生天灾,冰雹打死了大多数农作物为由,拒绝给前线提供补给,那些高层惧怕乌泽塔铁骑的淫威,与乌泽塔签订了一系列不平坦条约,再将那些在前线的士兵送给乌泽塔军队来展示诚意。
真是可恨,明明再坚持半个月,乌泽塔军队就会因为严冬的到来,补给不足而被迫退兵。但是那些贵族满眼,满眼全是自己的利益,他们可不会管边疆将士的死活和普通的韦尔辛斯老百姓会因为他们懦弱的决定而吃不饱穿不暖。
他还记得在边境的最后一战,老将军哭泣着、怒吼着,他告诉所有保家卫国的战士。
“我们——被抛弃了!”
声嘶力竭。
他亲爱的战友,他没有血缘的幼弟,他看着这个原本懦弱的大男孩身上慢慢增加的一道道伤痕,这些血的勋章让他从一个男孩变成了一个男人。他的幼弟,在最后一战的前夕问他:“百夫长大哥,我们能回家吗?”
男人述说着发生在韦尔辛斯这个小国的荒唐的故事。
乌泽塔的军队单方面屠杀了失去战意的韦尔辛斯士兵,他受了重伤,他手下的那些士兵不顾他的反对,组成了一支小骑兵队伍,带着他往韦尔辛斯国内逃去。
他的幼弟负责殿后,永远留在了那场屠杀中,他到最后也没有退缩。
乌泽塔军队将留在马海尔堡的士兵尽数屠戮,即使有小规模的反抗势力,但也会很快被乌泽塔的铁骑冲散阵型,再一一杀死。
然后他们在马海尔堡进行了残忍的游戏,就班师回朝。
因为他们没有了补给,在这场战争中也获尽了利益,没有在这里待下去的必要了。
虽然男人和一些士兵回了国,但迎接他们的不是送给在前线苦苦镇守的英雄的鲜花和掌声,几乎是一进中心城,他们就被自己人给抓住了。
所有在前线活下来的士兵都被送上了军事法庭。
他们被扣上逃兵的帽子。
真是讽刺啊,不是吗?那些造成一切的元凶坐拥美酒美人,躲在帘子后面,看着将士们的丑态:而在沙场上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却只能蹲在一个笼子里,屈辱地听着站在高处的人们念诵着自己的一条条“罪行”。
他向正在仔细取出骨头碎片的克里夫问道。但老医生此刻正专心致志地进行着工作,没有余裕来回答男人的问题。
“擦汗。”
女孩不敢怠慢,忙拿起刚刚就准备好的毛巾,擦去克里夫额头上的汗珠。
男人吸着气,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男人将自己的积蓄全数掏出,变卖了一些父母留给他的家产,又借了些钱,才免去了牢狱之灾。
当一切终于结束,他提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欢欢喜喜地回到家时,看着积灰已久的家具,他才从邻居口中得知,自己的妻子在去年冬天染了疾病,身边又没人照顾,一个人病死在了家中。
灰色染满了他的世界。
但他并未绝望。
他的“前科”导致他被骑士协会除名。这导致他只能靠做些简单的生意来牟取微薄的收益。
但是,他将两个字咬得很重,伴随着夏天到来的是洪水。
他问道,你们见过洪水吗?那大水从河床中溢出来,灌进村庄里,把田地全部淹没。我记得很清楚,他说,一个农民跪在大水退去的田地里,他的泪水流在土地上,我还看见,他的身后站着几个孩子女人,他们都蓬头垢面,穿得破破烂烂。
可是我帮不了他们,
我连自己都自身难保。
地里颗粒未收,但上面的那些人可不会管你的死活,赋税依然严重,缺少粮食,导致不少商品涨价,人们难以支付价格翻番的日常用品,我自然也卖不出去,还有大批大批的商品堆积在仓库里,在洪水到来时,全部被淹废了。
我赔了一大笔钱!一大笔钱!
男人因为痛苦而大叫着,克里夫刚好夹出卡在他内脏里的一大块碎骨。
但疼痛过去后,他面色又渐渐恢复了平静。
男人没有办法,沉重的赋税、昂贵的食物、贫瘠的钱包……他在这个世界上寸步难行,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这一辈子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别人的事,为什么就要遭受如此不公的一生。他恨啊他恨啊,他们这些士兵平民的生命在贵族眼里犹如草芥,而那些贵族,从未在田里劳作,却得到了最多的粮食。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在上面享受他却在下面受苦!
克里夫拿起刚刚被火烤过的针,穿上线。
男人忍着痛,咬牙切齿地继续说下去。
但有相同遭遇的并不是他一人,北部的几个城镇、村庄都遭尽了世间的苦。他的这帮兄弟,大都是在战争中活下来的,他们在战争中,在繁重的赋税中,在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里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
在一起喝着最便宜的劣质酒的那天,他们一起痛哭,一起控诉世间的不公,从那天起,他决定不再为自己活,他要为了这帮兄弟,为了那些死去的人讨个说法。
他们都是无路可走的可怜人,我带着他们抢劫富人,救济贫民,从未伤害过任何一个无辜的人,这次因为狗贵族的暗箭,我伤得很重,他们急了,才会发展成这样……医生,他们都是些苦命的可怜人啊,请你们一定,一定要原谅他们今日的愚行。
男人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克里夫将沾有血的针和刀具丢进水桶里。
红色的血迅速在水里散开,很快染红了整桶清澈的水。
克里夫静静地看着因为脱力而昏睡过去的男人,久久不能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