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觉得这几天所有的事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约瑟夫已经醒了,虽然还不能下床,但精神明显好了很多。
那个占据村庄的讨厌强盗头子却因为发烧有些萎靡不振,女孩觉得是他活该。
但克里夫爷爷似乎不这么想,看到男人虚弱的样子他总是眉头紧蹙。
女孩也隐隐觉得可能男人死了,强盗们失去了头领对村民们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她还是作为医生的助手尽心尽力地照顾这个麻烦的病人。
刚换了一盆水,女孩坐在旁边略作休息。
“小姑娘。”
啊,是那个强盗头子不知在什么时候醒了。
“每次看到你,我都会想起我的女儿,如果她还在的话,似乎也是你这般大小,十二、三岁的样子,正是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纪。”
女孩不说话,她静静听着男人的讲述,她难免对于男人口中与同年纪的女孩子感到好奇。
“嗯,在她很小的时候,大概就比我的膝盖高一点点的时候吧,我的朋友送给了我一个蓝文德尔村的手制香囊,我送给了她,她当时,用两只小小的肉乎乎的手捧着那只香囊,笑着叫我‘爸爸’的时候,我的心都要化了。”
可是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有一次我带她出去玩,我叫她站在原地不要动,但当我回去的时候,那个地方只剩下了一个香囊。我发了疯似的找她,可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我把她弄丢了。
“我和妻子因为这件事大吵了一架,然后我一气之下就去参了军,直到战争开始,我都没有回过一次家。我将自己封闭在了只有训练的日子里,因为那样我就可以不用思考,可以逃避。”
可是人总是逃不过的。
“那一次吵架成了我和妻子的最后一次对话。”
女孩突然觉得很难受,但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气氛就这样沉默了下去。
直到男人再次开口。
“抱歉,我话有点多了。人到中年,总是会伤春悲秋。”
忘了刚才我的话吧,那只是一个失意男人的过去。
男人如是说道。
刚刚结束手术那几天男人有所恢复的现象仿佛只是镜花水月般的假象,自男人发了烧之后,病情就开始极速恶化,对女孩说的一番话也仿佛只是垂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他快不行了。
莱恩眼圈红红的,他听了克里夫下的定论,生气地抓着老人的衣领将年迈的医生提起来。
“你怎么没治好他!?”
“你怎么不治好他!?”
他像发怒的野兽,一遍遍重复他的问题,把老医生越提越高。
“够了!”
嘶哑的声音从屋内传来,紧接着是剧烈的咳嗽声。
莱恩赶忙把克里夫丢在一旁,慌慌张张地跑进了里室。
男人虚弱地坐在床边,掩面咳嗽着,当他把手拿下来的时候,满手竟都是鲜红的血,如同彼岸盛开的曼珠沙华。
“大哥。”
莱恩哭着喊他。
男人耷拉着的眼皮微微张开。
“我感觉我快不行了,莱恩,爱莲她,她好像在呼唤我。”
“你会没事的,大哥,你很快就会好的,你只是生了些小病,很快就能痊愈。”
莱恩还想说些什么来佐证他的话,但是男人打断了他。
“听着,莱恩,我死后,你把我的尸体火化了,找一个好地方,把我的骨灰洒在那,种上一点白色的桔梗啊茉莉啊都行,爱莲她,最喜欢这些白色的花了。”
莱恩哭成了泪人,他紧紧握着男人的手,不想这根风中的残烛熄灭。
“还有,不要为难村民们,他们都是些无辜的人,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
好累啊,
男人想。
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夏天,爱莲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她浅栗色的长发和熔断宝石般灰色的眼睛都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她捧起一大束白色的花朝这边看来。随即迈着轻盈的步伐小跑过来,左手捧花,右手伸出牵住他的手。
“你在干什么呢,阿诺德?”
银铃般的笑声响起。
青涩的青年被她拉住,木木地“啊”了一声,脸颊升起两朵红云。
“我们快走吧。”
“嗯。”
他们牵着手一起朝太阳跑去,朝一片什么都看不清的白光跑去。
男人的呼吸停止了,克里夫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莱恩的后面。
“节哀顺变。”
他沉默了一会,说。
“节哀?”
“节哀?”
莱恩反复喃喃这个简短的单词。
他突然暴起,掐住克里夫的脖子。
“你让我怎么节哀!”
爱莎惊叫着想要来帮忙,却被莱恩一脚踹开,她的头磕到了桌角,鲜血从头上的创口汩汩流出。
“放开克里夫爷爷。”
女孩用力挥舞拳头打着莱恩,但她的力气太小,根本不足以与成年男性抗衡。
莱恩只是微微侧身,就把女孩挤倒在地上。
克里夫因为窒息,脸色变成了酱紫色。
“不......不要做......错事,孩子。”
强忍着痛苦,克里夫艰难地从嘴里挤出这几个字来。
可是巨大的悲伤和对于此事无能为力的愤怒已经染红了莱恩的双眼,他已经听不进任何话语了。
突然间,捏住克里夫脖子的手毫无预兆地松开,克里夫顺势滑落,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莱恩瞪大血红的双眼,慢慢低下头去。只见刀锋从他的腹部穿过,嫣红的血液从刀口处滴落,溅落于地,变成了一朵朵娇艳的花。
他向前走了两步,闷哼一声,硬生生将刀从腹部抽出。
大滴大滴的鲜血像不要钱似的往下流,汇聚成河。
他转过身去。
双手握着那把沾满血的马刀,纽特全身颤抖着。
马刀脱手,“哐当”一声落在地上,纽特刚刚因为熟人被伤害而突然升起的勇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他害怕极了,一屁股坐到地上。
莱恩腹部还滴着血,但他似乎浑然不觉。
他神色麻木地朝纽特一步步走去。
纽特闭上双眼,表情因为复杂的心理活动而扭曲。似乎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他突然大喝一声,猛地将莱恩撞倒在地。
“快跑!小伊!”
女孩一个激灵,忙从地上爬起来,把克里夫爷爷拉起,快速掠过在地上扭打的两个男人,又拉起了爱莎奶奶,他们忙往房间外跑去。
女孩害怕地跑着,但也关心纽特叔叔的安危,她在出门的瞬间回头一望,她看见纽特对她笑了一下,嘴唇微动,做了几个口型,却立即被莱恩几拳打在了脸上,然后翻身被压在了身下。
女孩双眼忍不住流下了泪水,她看清了纽特的唇形,他最后在说:
“我做到了呢,小伊。”
莱恩觉得眼睛像是被一片血雾蒙住一般视野血红,腹部像是被岩浆灼伤一般炙热难耐,他把纽特压在身下,一拳一拳砸在纽特的脸上,直到他不再挣扎。
身下的男人停止了呼吸,莱恩喘着气,从他身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
刚好遇上了了破门而入的汤姆。
汤姆看见他浑身是血,腹部的创口还在往外冒着血,被吓了一大跳。
“二哥,你这是咋了?”
莱恩一个不稳滩在汤姆身上。
这个身高接近一米九的大男人嗫嚅着:
“大哥他,他死了——!”
“大哥死了?”
汤姆有些难以置信地重复道。
“真的?”
“千真万确!我亲眼看见大哥在我面前停止了呼吸,我却,却什么也做不到——唔呃——!”
莱恩感受到一个坚硬的东西再次刺入自己的创口,在里面狠狠地搅动。
他猛然推开汤姆。
引入眼帘的,是汤姆那张写满了疯狂之意的脸,他的眼里是自己熟悉的贪婪。
“对不起了,二哥,大哥既然已经死了,作为他言听计从的狗腿子的你也活不得了。说实话,我挺讨厌大哥那些伪善的做派的,大家平时在外面风餐露宿的,平时找到个村庄,也不让抢劫,你说,他是做给谁看呢?”
汤姆飞起一脚踢在仰躺在地,双眼失焦的莱恩身上。
“不过别担心,我会带领兄弟们过上好日子的,你和大哥也永远是他们心目中敬爱的大哥和二哥。”
汤姆将纽特的马刀拿起,在莱恩渐渐失去体温的身体上又捅了几刀,然后将马刀放在纽特手里,自己又拿匕首在纽特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创口。
做好这一切后,他看了看凌乱的室内,嘴角微微上挑,然后他冲出道尔家的房子,装出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撕心裂肺地大声喊道:“大哥和二哥,都被这群狡猾的村民给害死了!”
强盗们立即骚动起来。
发生了什么,紧紧握着拳头,女孩帮缓过来的克里夫爷爷和爱莎奶奶搀扶着还难以下床行动的乔恩,约瑟夫拄着一根拐杖,他勉强能自行活动。房子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但他们都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我们得赶快离开这!”
克里夫爷爷脖子上还留着鲜红的指痕,他哑着嗓子说。
“真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乔恩低着头,看着自己不能自如行动的双脚,惭愧地道着歉。
克里夫拍了拍他的肩。
“不用自责,这不是你的错——当务之急是赶快逃出去,他们的头儿死了,这群强盗失去了约束力,很难想象这种情况下他们会做出什么事。”
几人搀扶着,小心翼翼地往外走去。
一出门就看到一个手拿长剑的强盗。
约瑟夫反应最快,他将拐杖当作武器,向强盗抽去。
克里夫反应也不慢,老医生紧握双拳朝强盗冲撞而去。
强盗拿铁剑抵抗住了约瑟夫的进攻,却被克里夫撞倒在地。
“他们在这!”
强盗大声喊着,吸引同伴的注意。
哐当——
是重物坠地的声音,之间那强盗头一歪,直接被钝物砸晕了过去。
女孩还停留着将木箱子脱手前的动作。
“对......对不起。”
她双腿颤抖,生涩地道着歉。
外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从这里出去已然成为不可能。
克里夫心下一横,捡起强盗的长剑。
“老婆子,你带孩子们去那里。”
“什么!你什么意思?你呢!?”
脚步声愈来愈清晰,甚至可以听到强盗之间的对话。
“没有时间了!快走!”
爱莎咬了咬牙,她连忙扶起乔恩。
没想到乔恩却摆摆手,自己扶着墙站了起来。
“和女人和孩子们一起躲起来终究不是我的作风。道尔婶婶,非常感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我是蓝文德尔的男丁,守护村子是我的职责。”
所以我要在这里战斗。
“傻孩子。”
爱莎眼里溢出泪水。
但她不会阻止这个她看着长大的青年。因为这是他自己所做出的选择。虽然不舍,但她为他感到骄傲,整个蓝文德尔村都会为他感到骄傲。
爱莎强忍住哭意。
“小伊,约瑟夫,我们走!”
女孩使劲地跑着,她听到乔恩的怒吼,听到冰冷的铁器相碰的声音,听到肉体相撞而发出的闷声。
“你们这是要去哪?”
背后传来汤姆戏谑的声音。
怎么有人追上来了,该死——!
约瑟夫瞳孔一缩,他将拐杖当做剑,摆出了防御的架势。
稳住,约瑟夫,他对自己说。
“你们先走?”
“约瑟夫?!”
“不用担心我,我只是拖延一点时间,马上就会追上来。”
女孩貌似还是很担心,但她最后只是说了一句:“不要勉强。”
爱莎颇为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但也没有说什么。
确认两人已经离开。
约瑟夫长舒一口气。
现在是属于他的战争!
“真是令人感动,你喜欢那个女孩吧?你说,如果我们把她抓住会做些什么呢?在乌泽塔,奴隶贸易是合法的呢!虽然是野蛮的国家,但这一点就非常棒,人口贸易可是很值钱的!”
“你——你敢!”
男孩手背上青筋暴起,虽然愤怒于汤姆想把女孩卖作奴隶的算盘,但他深知急躁会误事,切不可自乱阵脚。
吐出一口浊气,男孩仔细观察着汤姆的动向。
汤姆并不急躁,他知道女孩和爱莎逃跑的方向是死路,现在他只需要跨过这个男孩的尸体,就可以将那个价值不菲的商品拿到手。
他眼里瞬间燃起贪婪的光。
“闲话到此结束。”
汤姆抽出马刀。
他并未学过剑技或者刀法,他所拥有的只是在一场场战斗中积累起的经验,他无论是经验还是体魄都强过男孩,所以他们的对决,结果是显而易见。
“死吧——!”
他挥刀向男孩斩去。
约瑟夫一直在等一个机会,他深知自己的身体条件比起汤姆来说,是处于绝对的劣势,所以他要抓住那唯一的一瞬的机会——汤姆将刀高高举起,这个动作能利用离心力,让他的砍击更为凶猛,如果砍在身上,必定是皮开肉绽。
但是,这个动作也使他门户大开,换言之,这是约瑟夫制胜的唯一机会。
就是现在!
约瑟夫提起木棍,以极快的动作刺出。
这是骑士的基本剑技——刺击,以快速迅猛著称,是每个骑士都会的最基本最实用的剑技,也是约瑟夫在那个小树林里练习了无数次的招式。
肌肉的记忆不会欺骗主人,努力的汗水也终将成为回报。
这一击又快又准,直直朝汤姆的小腹刺去,在他的刀落下之前,这记刺击就已经戳到了他的肚子。
他被这一下刺得倒退两步,口中喷出鲜血。
如果约瑟夫手中的不是木棍,而是一柄锋利的刺剑,说不定他已经受了致命的贯穿伤,死在一个孩童的手里!
汤姆不由得大怒。
约瑟夫双臂颤抖,这并不是因为他害怕,而是刚刚那一击用光了他全部的力气,他的双臂也承受不了的大力使他一只手脱了臼。
急促的凌乱的脚步声传来,几个强盗站在了汤姆身后,警惕地看着他。
双腿因为之前的伤还没有好而感到发软。
但是他没有退路,他是她的骑士,现在她需要他,他自然要守护到底。
他用那只能懂得手提起木棍,义无反顾地朝强盗们挥去。
爱莎牵着女孩的手来到了她们的目的地,这是道尔家偏僻的杂物室,虽然不常用,但是里面没有积灰,可以看得出爱莎奶奶平时扫除时也没有放过这个地方。
爱莎迅速地将稻草扒开,之下隐藏的赫然是一扇活叶门。
“快下去!”
女孩听话地攀着楼梯来到了这个细长的小室,她刚想招呼爱莎奶奶下来时,她听见爱莎奶奶说。
“小伊,不要说话,在里面乖乖待着,之后奶奶会来接你的。”
“不——!”
女孩像是预料到了什么,她心中警铃大作,忙想爬上去。
但爱莎奶奶猛然盖上了活叶门。
世界归于一片黑暗。
这样还不够,他们发现小伊不见了,肯定会四处寻找,早晚都会发现这个地下室,唯一的方法只有一个——爱莎冷静地思考着,迅速地得出了答案。
杂物室实际上多年未用,虽然有好好打扫,实际上上它石质的墙面已经非常不稳,她需要一个力,一个足够把这面墙推倒的力。
她转头,引入眼帘的是一个长杆形的东西,那是一柄锄头。
借助杠杆的力量,爱莎将自己全身的体重都压在锄头的一段,而另一端则是撬动着那原本就很松垮的石墙。
石头肉眼可见地被撬动,然后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一面石墙都哗啦啦地向下倒塌,石料散了一地,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活叶门,如果不把石头全部搬开,势必是无法发现活叶门的。而强盗们恐怕没有什么闲心来搬这些石块。
爱莎偏头看去,汤姆正站在杂物室的门口,目惊口呆地看着这面突然消失的墙。
爱莎回过头来,跨过地上散乱着堆叠的石料,飞速向外跑去,刺骨的寒风割着她青春不再的脸。
她现在要做的,是误导那些强盗,让他们以为,小伊已经逃出去了。
明明还没有到晚上,天色却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零零散散的黑色的云占据着这个充满血腥味的村庄的天空,几道闪电在天边划过,紧接着是闷闷的雷声。
最开始只有几滴雨,但很快,瓢泼的大雨就淋湿了爱莎的全身。
她的脸浸在泥水里。
在呼吸快要停止的那一刻,她突然想起父辈对于雨的说法——“雨是苍天流下的泪水。”
“神明是在为蓝文德尔村不幸的遭遇哭泣吗?”她想:“既然神明看到了在蓝文德尔发生的一切,为什么不帮一帮可怜的村民们呢?”
可惜她已经永远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