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衡和虞尧出身于一个中部省份的地级市。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里一直怎么发展过,又穷又土,在省里地位一直非常尴尬。
直到虞衡出生后,这里的经济才有点起色。
土灰色的廉价公寓和砖房,逐渐被形状千奇百怪的高楼大厦替代;廉价的手工作坊变成了现代化的流水工厂,龙蛇混杂的创业公司不断出现又倒闭。
曾经糟糕的泊油路被四车道的水泥大路覆盖,肮脏的路边摊贩变成了干净整洁的摊铺,街头流浪的乞丐能送回老家的都得到了妥善的处置,无家可归的则被连夜扔送到乡下的疗养院。
这座城市每年都有巨大的变化。随着经济的发展,一同增长的还有人们的工资,当地的房价,以及越来越高昂的教育费用。
后两者显然增速比较快。
这对兄弟的父母亲戚,都是寻常的个体户、公职人员和在编职员。
有些积蓄,但不多。但他们都对子女期望甚重,投入巨大。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也要为子女博得一个所谓幸福的未来。哪怕夫妻间情感早已淡漠,甚至有些疏离,也要为子女做出辛勤的付出。
毕竟,人们都相信在这个竞争激烈的现代社会,父母的一场大病,自身的一次意外就会把本就脆弱无比的中产家庭打入无产阶级,只有不断向上攀爬,不断努力读书,改变自己的身份地位,才能在这个无比残酷的社会立足,才能应对随时可能爆发在自己身上的意外。
于是教育就成了这些家庭的重头。
也不记得那些疯狂的补习和繁重的课业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反正自虞衡有记忆起,大家就在卷了。
他就读的高中坐落于城市郊区。出校门左手边还有一座不高不矮的荒山,山上有棵特别高大的枯树。
人们都开玩笑说:读不好的毕业后可以去那棵书上吊死,就像崇祯皇帝一样。
出校门,右手边的廉租房区域八成都被学生的父母租下,变成了陪读备战的前线。
大多数学生,都是早上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慢悠悠地离开租房,不情不愿地走向学校,开始一天的学业。
高一时是一周上课五天,除周六外每天都有至少三个小时的晚自习用作作业和考试;
高二开始是一周上课六天,增加了周六一天的考试,也就是说除了周六晚上和周日白天都得在学校待着;
高三甚至个别时候会出现一周上课七天的极端情况。
“至少我们也在陪着你们受罪。”面对学生的抱怨,在晚自习时上课的老师是这么说的,他们也对这种疯狂的工作表非常不满,但没办法,工作就是如此。
在这种不是上课就是考试的高压无聊生活中,用于应付教育局检查才得以创办的学校社团名存实亡,体育课时,大家也忙着赶作业写卷子,没人有空玩耍。
繁重的学业让学生戾气十足,他们主要的放松时间就是上午三十多分钟的课间休息,以及晚饭后,晚自习开始前的课前休息。
在禁止使用手机,禁止恋爱的高中,最常见的放松方式就是各种球类运动与三三两两的唠嗑。
在通往运动场,种满红叶石楠的道路上,在石楠花每逢夏日就散发出惊人恶臭的热风中,经常夹杂着学生们骂骂咧咧的脏话。
所有学校宣传海报上有名有姓的领导都被学生们问候了一遍又一遍。
上课铃响起时的抱怨和哀叹声全校可闻。
尤其是晚自习开始的时候,骂娘声不绝于耳。
在这样戾气十足的生活环境里,虞衡对未来朦胧的期许,也被学业压制,以至于无暇细思那些自己真正渴望的事物是什么。
他只是机械地学习,考试,等待结果,然后根据自己的成绩,展露出或喜或悲的表情。
他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什么想法,毕竟,他有一个很可靠的兄长在先。只要效仿他就行了。
虞尧,作为父母的长子、虞衡长兄,没有谁会比他更称职了。
在父母情感破裂时,他会挺身而出,用尽一切方法弥合夫妻感情的裂痕;
作为孙辈,当祖父在病床上度过最后时光时,也是他在其他亲戚不能床前尽孝时,一边在病床边熬夜复习,一边留意老者夜间微弱的喘息;
作为兄长,他会在虞衡小时候犯错时帮他揽下过失,并在事后为虞衡闯下的祸做好善后。
他会在虞衡被学校的恶霸欺负时,像每个孩子期待的大哥一样站出来,帮自己的弟弟打架,让所有敢欺负他的人滚蛋;
他会拿出自己的奖学金,记住每一个重要的日子,给家中的父母老人购买礼物;
会留心父母工作上的不顺,在他们争吵时默默做好饭菜,让出自己的床铺让父亲过夜,让他们不会因赌气而饥肠辘辘地苦熬到天明……
也是在他虞衡感到最困难的高三时,每天都会打电话询问虞衡的情况,并用手机传来他准备的复习课件,提醒虞衡注意歇息。
那时,虞衡家中的祖父母都早已去世,外祖父去年也走了,外祖母因胃癌躺在病床上,父母正在冷战,他的压力非常大。
有了虞尧,虞衡才能扛过高三上学期成绩严重下滑的迷茫期,在高考中稳定发挥,考入自己兄长所在的北方军工大学,和兄长报考同样的专业。
所以,虞衡一直非常敬佩自己的大哥,希望能成为和他一样让别人信赖、不辜负他人期望的人。
看到自己的高考成绩出炉,他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些年的努力没有白费,更没有让虞尧的努力白费,自己算是追上了虞尧的脚步。
当他拿着自己的录取通知书,递给病床上的外祖母时,这位在病床上躺了一年多的癌症晚期患者,也总算放心了。
在开学前一周的时候,两位兄弟将外祖母的骨灰盒放入了公墓,摆上了一盆假花,相顾无言地离开了亲戚们围成的人堆,走到公墓区边缘的山坡上,看着郊外郁郁葱葱的森林出神。
虞尧察觉到虞衡情绪非常低落。
“别太伤心。外婆也八十多了,这是喜丧。”他安慰道:“你看,这么多亲戚都在呢。你在她临走前也拿出了个好成绩,她不会难过的。”
“其实也没那么难过……毕竟之前就哭过几次了。”虞衡有些疲惫:“只是忽然发现自己没有目标了,有些迷茫。”
“怎么迷茫?”
“我以后该做什么?读大学,毕业,找个好工作,对吗?”
“对啊。”
“然后呢?”
“然后……看你喽。你如果觉得孤独,可以找个伴侣结婚生子,如果想一个人独处,那就单身。攒够钱,买房……就这样。”
虞衡:“听着有点无聊。”
虞尧:“那你想做什么实现人生价值的事吗?我们这专业就业面也挺广的,我记得你挺喜欢军舰和火箭,可以考虑去航空所或者考军队文职,或者去研究所。
“本科阶段多参加竞赛和实习,拿些奖学金,以后就能顺利了——放心,不难的,我今年也混到了个奖学金,还认识了很多靠谱的朋友,等你入学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有个叫赵紫虚的,他明年打算组人参加全国大学生编程竞赛,到时候带你一个。这些事情都很有意义。”
虞衡摇了摇头:“……我说的意义不是这些……我说的是人生的意义。老哥,我只是觉得有点无趣。小时候,我不想学习,觉得学习没意义,爸妈就骂我;在高中,我感到困惑的时候,老师会找我谈话,给我灌鸡汤,告诉我学成靠进大学才能有意义……
“所以我一直忍着不问,但我现在终于有时间思考了。我都想了两个月了,我还是没想通——我觉得我活着没有任何动力,找不到目标。我越想越觉得无聊。”
虞尧:“那就别想。不要自我拷问,也不要老钻牛角尖。那么多哲学家都解释不了的问题,你越想只会越困惑。最后总会变成虚无主义者。给自己找点短暂目标吧。你入学后,我们申请办个社团,找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给自己找些事做,你就会忘了这些困扰的。”
虞衡还想说什么,但虞尧拍了怕他的肩膀:“别多想,只是外婆去世,你内心难过,一时间接受不了,内心出于自我保护,才胡思乱想的。我们都会死的,坦然接受生死的轮回,享受生命中短暂美好的部分,就够了。
“别纠结这些。再艰难的时刻也总会过去的。”
听着老哥的安慰,虞衡点了点头,把忍了很久的秘密重新憋回了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