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衡一直没有对外明说过自己的一个小秘密。
其实,说大也不大。
他自从有记事起,就经常梦到一些特别清晰、特别连贯的梦。
有时,他是穿着兽皮鞣制的衣服,在湖泽旁哭泣的中年男性;有时,他是仓惶难逃的衣冠少年;还有时,他是枯坐破屋,等待入殓的老者……
他的身份千差万别,但那些梦境总是伴随着非常完备的细节,没有寻常梦境那样支离破碎的情景、没有那些跳脱的发展,只有一些连贯清晰的片段。
最开始,他以为所有人的梦都是这样的。但随着交流和询问,他才知道,大多数人的梦都只是些疯狂的幻想,一些现实中事物的夸张组合,一些记忆和思维虚构出的无逻辑碎片。
只有他的梦是连贯清晰的。
也疑惑过自己为什么做了这样的梦,虞衡也向别人寻求过解释,但多数人都觉得他在夸大自己的噩梦,总是一笑置之。
久而久之,他也懒得对别人提及了。
在这些怪异的梦境中,虞衡也会意识到自己置身于梦境里。他会放下现实中的不悦,在梦中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体验这与众不同的人生。
随着他的年龄增长,这些梦境,也越来越长。从节选的段落变成完整的经历。
在他升入高中后,有时候,仅一个晚上,他就能见证一个人的一生。
而且,那些被他梦中附身的角色有个共同点——都姓虞,而且生于各个朝代的都有。
从先秦到汉唐,宋元直到民国,都未断绝过。
每个时代都有一位虞姓男子,成为他附身的对象。
难道,这些都是他的先祖?难道那些先祖的经历,通过血脉的联系,苏醒在了他的身上?
可惜,虞氏的族谱在建国前遗失过一次,所以后来的族谱是根据县志胡乱编写的,没法核对记录。所以,他也只能猜测。
他便没有多想,只是观察,感受这些先祖在梦境中经历的一切。
他们经历过最繁盛的盛世,也曾在乱世中流离失所。有人死于战乱,有人死于瘟疫,有人绝望自杀,有人则幸福安康终老……但不管他们的一生如何结尾,总会有虞姓的血脉传承下去。
在最古老,最遥远的一段梦境中,他变成了一位穿着怪异冕服的人。
借着这人的视角,虞衡感觉自己站立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湖泊旁,远方青翠的高山仿佛天边的高墙,围住了他。
身后站着一圈穿着非常正式的贵族——为首者身着冕冠玄服、朱红蔽膝,其余人则装扮略逊,服饰细节色泽略有不同,但也各个容光焕发,且各自操持着形如礼器的器皿和武器,显得无比庄重肃穆。
那似乎是先秦时天子诸侯们才有资格穿戴的服装,手持的也是古人祭祀天地时的礼器。
这些疑似是远古华夏先民统治者的人们,用腔调和现代大不相同的古音诉说着什么奇怪的话。
随后,装扮怪异的巫师神婆们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高呼起怪异的歌谣,哭泣又欢笑,呢喃又干嚎,围绕着虞衡所附身的人载歌载舞。
最后,巫师们退去了。那位天子终于开口,虞衡也听懂了他的话。
“去吧,”他用上古的雅言说道:“将你自己做为祭品奉献于【恒岁】,只有你才有资格作为给【恒岁】献上的礼物。”
于是,当虞衡回首后,他看到了一道白色的靓影,正站在远方蒸腾着水汽的湖面上。
她的雪白的头发像是披散的轻纱一样,在晨曦的微光中随着微风飘动。
那似乎就是他们称之为【恒岁】的存在。
天子和诸侯们畏惧那位湖泽中的身影,他们不断地催促虞衡,驱使他走向那边无边的湖泽。
于是,虞衡只好照做。
当他慢慢步入水下,沉入湖泊之中后,远处的白发靓影消失了。
她似乎是执掌着山海湖泽的神祇,在收取了虞衡这个祭品后,她便离去了。
身后的诸侯和天子们,也在视野中消失了。
虞衡本以为梦境会就此结束,自己是因为某个装神弄鬼的家伙,才被一群愚昧的上古先民当成了祭品的倒霉蛋。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那道白色的靓影从他身后抱住了他,将他从河水的深处托起,推出湖面,送到了一片白茫茫无边无际的平原之中。
随后,虞衡看到了她的脸,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和让他终生难忘的双眸。
再之后,虞衡就再也没能在梦境中附身在任何人身上,经历他们的一生了。
即使是进入梦乡,他也只能在那片无边无际的苍白平面上漫步,追逐那个远在地平线上的白色靓影。
他无法自杀,找不到脱离这片虚空的办法,只能在困厄中忍受绝望,以那个白发的美丽女子【恒岁】为目标,追逐着她。
他有很多想问那个【恒岁】的话。
在漫长的跋涉中,在这只有自己一人存在的虚空中,他总会自我怀疑,自我拷问,以至于越来越困惑和迷茫。
自己似乎永远也追不上那个【恒岁】,尽管她从未走远,一直就在自己肉眼可见的地方漫步,似乎在等待着自己追赶上她,可是就是追不上。
这种遥不可及的距离和徒劳的追逐,这亦真亦假的幻象,让他联想到了庄周梦蝶的典故。
他开始疑惑到底真假的边界在何处,到底那个拥有家人、生活在地球的虞衡是真的,还是这个漫步在无边虚空中的人是真的。
但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不论是追逐那个飘渺的人影,还是在地球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都很荒诞。
每次醒来后,虞衡都会觉得自己脑子坏了,或者是有什么心理疾病,才会做这种奇怪的怪梦。
但现实里,学业任务重、功课繁多,他也不想浪费时间去看什么心理医生,说出来也只会被老师和父母当作偷懒。
他更不想再给本就操心自己学业的老哥困扰,所以他一直没讲。
哪怕是在高中毕业之后,他也没告诉自己老哥自己的困惑。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这些只是他在现实中经历重压产生的心理疾病。
他认为,在自己进入大学后,放下那些压力和自我怀疑的痛苦,拥抱现实,那么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那些梦中的幻觉,也会离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