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哟——这次的量少掉不少啊。”
“…呒,快别提了,我的胳膊肘现在还疼着。”
一位体态宽硕,脑袋上裹着红黑混搭色布巾的中年男子,另一人也是男性,脸上是藏不住的疲惫。相较而言,这名疲惫男子的体格则显得更加干练些。
二人正合力将一摞摞的棕褐色牧草搬上一辆陈旧的木制手拉车,被摆放进去的牧草占据了大约7成的空间,似乎再坐上一个成年人都不是什么问题。
头戴裹布的男子动作娴熟,疲惫男子的动作看上去断断续续,这时,他停下动作,抬手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汗水,斜着方向昂起下巴,嘴唇微微分开,有气无力的两只手搭在腰间。
“咋了黎子,你家儿子昨天又打架了?”
“…不,没有的事,只是突然有些…茆先生,今年真是不太平的一年。”
疲惫男子的名字是黎升,在这个村子,只有这个男人一家是姓黎的。黎升和这位茆先生常有往来,而茆先生的年纪比黎升大,有时也会照顾黎升家。
茆先生没有名字,这个村并非所以人都确定自己的身世,其他认识茆先生的人还会用茆叔来称呼他。
茆先生利落地把所有牧草都放上了拉车,面色变得有些许红润,转过身拍掉粘在两手的泥和碎屑,走到黎升身旁,推了推他的肩膀说道,“事情办完后,小酌一杯如何,你家另一个小的总不愿意见着你这张臭脸吧。”
黎升皱起眉头来。
“她不喜欢酒味。”
——————
这里是泊来村。
地处偏僻的边境,三面被山林环绕,西面是一条宽阔江河,仅向东的一面路面和地势相对平缓,多少还能依靠拉车进行最低限度的物流活动。
说到这块土地与外界的联系,唯一能够称得上稳定的也就是往来于泊来村和最近城镇间的行商人了。
茆先生就是行商人的其中一人。
尽管是拖着这样宽硕的身子,他却是泊来村里经验最丰富的行商人。
因为要翻山越岭,同时需要记忆和判断安全的通行路线,整个村子包括茆先生在内,也只有3名行商人。
基本上,一年里行商人出行的次数不会超过5次。
而今天正是行商人茆先生前往城镇的日子,可以说他将作为泊来村的代表,将这贫穷村子里为数不多的产出带往城镇,以此换回少许的钱币。
黎升的那批牧草是最后一批,整装完成后,茆先生赶着驴从村口离开了。
见茆先生远去,黎升撇了撇嘴角,无奈地叹出一口气,穿过由零星的破损栅栏围成的村口回到村里。
“……”
直到这时候,黎升才注意到还有另一名沉默的彪形大汉正默默地抱胸靠在村口内侧的墙体上。
那面墙体仿佛因难以支撑大汉的身躯似的,或许正摇摇欲坠地发抖。
“在的话就出句话啊,保安官大叔。”
听到黎升的话,这名保安官如同接收到命令般的抬起眉头,那张脸上的纹路形同沟壑,十分具有威慑力,一条自额头开始斜贯左眼的可怖疤痕更是显眼。
“……”
保安官的反应仅限于此了。
黎升再次叹了口气。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今天第几次叹气了,接着继续朝保安官说。
“…我没有怪罪您的意思,愿意来这种偏僻村落的也只有您了,所以我一直很尊敬您…那什么,您也上了岁数,我们这村以后可还得指望您呢。”
“……”
大概是作为对黎升的回应,沉默的保安官大叔又沉下眉头,闭上了眼。
黎升挠了挠额头。
“真是的…”
——————
在泊来村的另一头,也就是与朝向东方的村口相对,在泊来村的西边,借着风声,能够听见几名孩童打闹的声响。
“耶!这下如何!”
吧唧。
年轻的小男孩弯下身,伸出手摸入仅仅没过脚踝的水下,抠出一团泥巴,朝一个方向丢去。
与此同时,边上另一个打着赤膊的小男孩也照做起来。
“…!”
两人的泥巴仅有一团命中了目标。
吧唧。
泥巴打在手臂上。
因为是用双手抱住脑袋蹲下,这才让脸部和头部免于沾上这团湿乎乎的泥巴。
“…不…”
“啊哈哈,叫什么呢,没听见!”
“对!没听见!”
“喂,你也一起来呀!”
似乎是带头的那个小男孩见目标只是抱住头蹲在那里,也不去甩掉手臂上的泥渍,便继续招呼第3个同伴。
这位“第3个同伴”也是个男孩子,年龄比起正在兴头的那2人似乎更小。他迟疑了一瞬,慢慢走了过去,倒着八字眉瞄了一眼蹲在更前面发着抖的目标小声向带头的男孩问,“羽、羽然哥,这样会不会太过…”
“等一下耗子!说了多少次要叫我贾大侠,你有什么想说的?”
也不晓得是如何无中生有给自己安上“贾大侠”的名号的,这个带头的男孩叫羽然。
“说得对!贾大哥!”
附和羽然的叫飞仔,是个胖乎乎的矮小鬼,总是跟在羽然后面,给他捧场。
最后这“第3个同伴”被羽然和飞仔称为耗子,因为他的身材很瘦小,父母更是在他小时候就得病去世,所以耗子是个孤儿。
哗啦。
水花和水波的声响重新拉回了羽然他们的注意。
他们定睛一瞧,他们的目标居然妄图逃跑。
“嘿,妖怪哪里逃!”
不知为何来了兴致的羽然再次搓出一团泥球,向他的目标——一个比他年纪小的黑发女孩扔去。
“噫…!”
这一回泥球不偏不倚地直接打在了女孩脑袋上,溅出的水令女孩的眼睛一下子感到不适,慌忙用手臂擦拭起来。
“哈哈!你们瞧她哭了,太好笑了!我们赢了!”
“赢了!”
“…赢、赢了。”
飞仔也愉快地附和,耗子则是小声地附和。
——————
泊来村西面靠近江河,这是条大江,村子里的人们从茆先生口中得知,这条江被称为漠灌江,江水水势汹涌。
不过这并非泊来村日常的用水来源。
自泊来村东北方向的山上流下一条山涧,流经村子,汇入漠灌江,这条由山涧形成的小河道才是泊来村最主要的水资源,可以说是泊来村的生命线。
距离泊来村不远的漠灌江沿岸存在浅滩和错综分布的多块湿地区域,生长着高大的禾草。由于水浅,还有禾草群作为天然的屏障,便成为泊来村里的孩童为数不多的安全游乐场所。
今天也像上一回一样,羽然作为3个小男孩团体的领头,强迫另一个女孩陪他们玩勇者打坏蛋的游戏。
“喂,不要老是蹲着!快点起来啦!”
男孩扒拉着哭泣的女孩,要让她站起来,否则游戏可没法进行下去。
“不要,不要打我…”
女孩的头发散乱成一团,脸上也因为沾到泥水变得脏兮兮。
“泥巴而已,又不痛,有什么好哭的!”
“就是啊!再哭也是没人要的怪胎!”
“我、我不是…!”
这时,猛烈的水花四溅的声音从村子方向传来。
“又是你们几个臭小子!今天看我不宰了你们——!”
充满怒气的话语惊得羽然几人一个哆嗦。
那个愤怒的来源正以惊人的气势踩着浅滩的泥水朝他们袭去,朝四面八方飞溅的泥巴和水胡乱地攀上那人的衣服和裤子,紧接着又被新溅起的泥水冲刷。
那是一个正值青年的男子,他甚至都没有脱掉鞋子,就直接跑进了满是烂泥的浅滩。
见势不妙,羽然果断选择撤退。
“大魔王来了!该溜了!”
“溜了!”
“啊哇哇哇——”
要说不愧是经常在浅滩和禾草堆玩耍的小鬼,待来者气势汹汹赶到之时,他们3个已经全然不知去向。
“你这笨妞怎么又被他们几个臭小子拉走了!”
“呜、我…呜…”
“…好了是哥哥不对,我今天就不该去帮阿伯的忙,等着,今天我一定要让几个家伙好看…!”
青年蹲下身一边轻轻擦拭女孩脸上的污渍和泪痕,一边用手不断安抚她的后背。
待女孩渐渐停止啜泣后,青年将女孩背到后背上,又慢慢踩着泥水走回村子。
——————
不久,青年和女孩两人回到泊来村的家中,相较于村子其他一些简陋的屋舍,其中更是有几个茅草房,青年和女孩的住所看上去还是要更加坚固和安全。
“…呼。”
“…哥哥…谢谢。”
女孩只有8岁,身材娇小,无论如何都没法和“重”这个词联系到一起。
青年则是16岁,说不上人高马大,好歹也有五尺以上。
不过,重量依旧存在,要背着这样一个女孩从浅滩返回家里,对于她的哥哥来说虽然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依旧造成了不小的负担,令他喘了好一会儿气。
青年看着满是泥印的女孩,女孩的衣服也因为今天的事情变湿了。
现在天气尚未有变冷的迹象,天空也未见黄昏色。父亲不知去了哪里,兴许是去了茆叔那里;母亲这会儿也应该还在阿伯家做着织线活。
“黎诺,我先帮你换件衣服,不然要着凉的。”
“…嗯。”
青年的妹妹黎诺点点头,听话地跟着哥哥进了家门。
黎诺的哥哥叫黎显圣。
他找来了一块毛巾,用一个大瓢从家里的水缸中盛出一瓢水来。
看着瓢里的水,黎显圣不快地啧了一声,接着便回到妹妹身边,用挤去水的毛巾把她的手臂、头发、脸庞上的污渍擦干净,随后从衣橱上取出一件干净的衣服。这件衣服比黎诺现在身上那件要更厚一点。
替妹妹换好了衣服,黎显圣决定等父亲或是母亲回来后再到河边去清洗脏了的毛巾和衣服,顺便还有自己和妹妹的鞋。
泊来村的每个人都只有一双鞋,有的人干脆就没有鞋。
黎兄妹两人坐在炕上,他们家的炕有棉床垫,因此在冬天的时候,即使不生火也不会太冷,这棉床垫就是父亲托茆叔从城里头买来的。原本泊来村有一户人家在种植棉花,可是一个人根本种不了那么多,也不懂制作的工序,何况还有虫害,因此那户人家后来也就放弃了。
黎显圣看着自己走进屋的一串泥脚印。
忽然妹妹黎诺缩着身子靠在黎显圣身上,黎显圣面露苦涩地摸摸黎诺的头。
“黎诺,爸妈还有我不是都嘱咐过,不管怎么样都别再搭理那三个混小子了吗。”
黎诺更加缩紧了身子。
“…因为,他说…耗子被江水…冲走了…”
黎显圣听到妹妹的回答后抿紧了嘴唇,深深吸了一口气,随着吐气,他的肩膀也耷拉似的下沉。
黎诺察觉到哥哥身上的这阵起伏,心里更加觉得对不起哥哥。
“…等爸妈回来后,我就去那3个的家里找他们算账。”
黎显圣胸口包着一团怒气,说出了这句话。
这是他第二次说出这句话了,上一次被妹妹的小手拉住了衣褶。
这一次,妹妹黎诺同样拉住了他。
黎显圣摇摇头,明明只要妹妹一个点头,他就可以为了妹妹冲进羽然的家里,痛扁他。
黎诺露出担心的眼神喃喃道,“羽然家…有大刀。”
羽然家是泊来村唯一养殖家猪的人家。
实际上黎显圣和父亲黎升曾经因羽然出格的行为而去找羽然家理论,但对方切了整只猪腿肉作为赔偿,并狠狠地皮肉教育了羽然,让他给黎诺道歉。
哪知现在又发生了这种事。
“可恶…!”
黎显圣在心里咒骂着,转头看着妹妹担心地眼神,便再次摸摸黎诺的头。
“没事了,没事了,我只是去外头吹吹风,你就在家里…累了就睡一会儿,有事情就叫我,哥哥我会随叫随到。”
黎显圣站起身离开炕头,让妹妹躺下后给她盖上被子,便轻轻推门出去了。
一边推门,一边低声自言自语,“…得想个办法…”
——————
哥哥离开了房间,整个屋子陷入了沉寂。虽然只是小小的房屋,此刻在黎诺的眼中,仿佛变得无比空旷、恐怖。
躺着的黎诺蜷缩起来,在被子里哭了。
哭着哭着,黎诺便睡去了。
睡梦里,黎诺的意识渐渐下沉。
不经意间,她察觉到自己突然身处在一片异样的空间中。
这片空间里,存在着大量的人,数量之多,远比她活到现在所见到过的人还要多得多。
哐当哐当响起,巨大的撞击声来自背后,黎诺的全身仿佛被电流穿过,整个人几乎向前弹起。
“咦?”
回过神来,刚才周围还那么多的人全都消失了。
“梦?”
黎诺下意识地问道,却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环顾四周,尽是些巨大的冰冷的建筑,是不存在黎诺记忆里任何一处的景象。
无法言喻的恐惧沿着背脊慢慢窜上黎诺的大脑。
下一秒,她注意到了那巨大撞击声的真相。
几根看上去非常重的柱状物体压倒了一个人。
那个人死状凄惨,脑袋的一部分似乎因为猛烈的冲击而陷了进去,不明的脂类物质混杂着已经干涸的血液,从这个人的七窍流出。
黎诺害怕得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
那个人的眼球咕噜地动了,偶然间和黎诺对上了眼。
然后,现实中蜷缩在被子里的黎诺同时睁开了眼。
她颤抖地用手触碰了自己的脸,大口呼吸空气,想要发出声音。
可惜,黎诺只觉得很渴,渴到喉咙如同在被美工刀切割似的。
“…美…工…刀…”
黎诺艰难支撑起身子,她感到很累,于是打算坐起来让头脑清醒清醒。
随着头脑的愈发清醒,黎诺的眼睛也出于莫名其妙的发展逐渐睁大。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唐突地占据了自己的脑袋。
“不要,不要,不要——”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自己或许就不再是自己了——黎诺如此判断。
“不——要——!”
“黎诺!黎诺!你怎么了!”
在用尽全身力气叫出最后一声后,黎诺的意识断了线,就像断了线的傀儡,瘫倒在了炕上,在最后听到的,是她的哥哥急迫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