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刷的墙面斑驳得像张布满皱纹的脸,几处塌落的豁口露出水泥的墙皮。
油灯里的火焰仍在微弱的跳动着。
钟欣瑶坐在钢琴前,仿佛时间在她身上静止了一样,侧脸被火光映得半明半暗,睫毛投下的阴影像蝶翅停在眼睑上。
塌陷的钢琴琴键下露出朽坏的木茬,混杂着低落的血渍,肆意的扩散着。
屋里静得能听见灯油烧得滋滋响,何秋的心跳声在此刻也是清晰可闻,二者交织间酿出股说不出的诡异。
“何秋,到底什么样的人生,才是有意义的?”
钟欣瑶冷冷的话语像突如其来的利剑,扎在何秋的胸口,让他心脏都跟着紧缩一下。
到底她想问什么?
何秋现在连一丁点儿的线索都没有。
安慰?还是解释?
好像哪一种都显得过于苍白无力了些。
越是简单的问题越是难回答。
正因为什么都有意义,所以无论回答什么答案,都显得毫无意义。
尤其是对于一个失忆的人来说,这哪里是提问,这分明是要命。
但是,终归还是得说点什么。
对上钟欣瑶那双深邃的眼睛,那里面映照出来的只有何秋自己的影子。
所以,什么才是正确答案。
本该有的二十年人生阅历在此刻竟产生不了一点作用。
何秋试图吐出几个字,但是对上钟欣瑶的眼睛,他还是退缩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
何秋只能吐出这几个字,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向谁道歉。
钟欣瑶像是有些失望了似的,移开了视线,接着从钢琴的侧面打开了一个小盒子,里面全是奖状。
“我以前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只要努力,就会得到回报。所以我拼了命的学习。”
钟欣瑶一边说着,一边将奖状上面的夹子取了下来。
“数学第一,物理第一,化学第一,班级第一,年级第一……等我回过头的时候,我才发现,我身边已经没有人了。事实上,这些东西,并没有什么用,和废纸,没什么区别。”
钟欣瑶一边说着,一边将这些奖状抛向了半空,任凭它们四散纷飞。
“我曾经以为,只要足够努力,我父亲就会稍微回头看我一眼。小孩子嘛,总是希望家人的目光多停留在自己身上一点。事到如今看来,他压根就没把我当回事。我的那些期许最开始就不可能存在回应。”
钟欣瑶发出一声自嘲般的笑。
“何秋,你也是,无论你再怎么努力生活,结局还是一样的。农民的孩子,怎么努力也当不上总统。烟草局的局长也不可能是一个籍籍无名之辈的孩子。我们从一出生,就活在上一代人的影子下面。我们总是喜欢找特例,但是那种概率和刮彩票没什么区别。就算是彩票,其实也存在内幕。”
钟欣瑶从床边摸了一盒布满了灰尘的烟,从里面取出一支。
打火机的火焰跳动了几下,将烟头染成橙色,最后又消失不见。
钟欣瑶轻启她那不带血色的嘴唇,将烟含住,深吸了一口。
烟雾顺着她的喉咙缓缓进入肺部,随后从她的口鼻中袅袅升腾而出,仿佛是她内心深处的思绪在缓缓飘散。
“我们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总是忍不住想,想来想去,想来想去,自己钻牛角尖。”
她指尖夹着的香烟燃到中段,灰白的烟灰积了小半截,在昏暗光线下像一捧易碎的雪。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说。我们相遇的那天,我准备喝完酒,第二天就去自杀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在遇到你以后,我真的以为自己也能和你一样,怀抱着某种信念活下去。老实说,我把我自己都骗了。”
钟欣瑶露出嘲弄的笑容。
“我努力的把自己表现得像一个姐姐,一个成熟,稳重,成功,温柔的大姐姐,就是想在你身边多待上一会。我居然……居然开始期待明天了。”
钟欣瑶说罢,又是深深吸了一口烟,冰冷的空气裹着呛人的尼古丁猛地钻进喉咙,像有细小的冰碴刮过黏膜,带着尖锐的刺痛一路冲进肺里。
她的胸腔先是一紧,随即漫开麻痹般的沉滞感。
何秋沉默着,咀嚼着钟欣瑶的话语。
“所以,你是在害怕,对吗?”
何秋的话让钟欣瑶的手不禁停顿了下来。
“既害怕活着,又害怕失去。”
何秋眼眸动了动,观察着钟欣瑶的表情。
“你又懂我什么?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钟欣瑶有些烦躁的把烟头丢到了脚下,反复踩了两脚,接着起身去一边的柜橱里取了一支针管。
只是这次还不等她将针头刺进身体,何秋便先一步夺走了那支针剂,接着远远的抛向了房间的角落。
“是啊,我不懂,我什么都不懂。搞不懂你那些复杂的想法,也不想搞懂你那些奇怪的想法。”
何秋一边说着,一边从钟欣瑶身后抱住了她。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药,但是胡乱的扎了那么多针,何秋担心她的身体会承受不了。
然而钟欣瑶并不愿意接受这种拥抱,所以她开始挣扎,试图摆脱这个并不理解她的人。
“那你就松手啊!既然你什么都不懂,那就和我分开!”
钟欣瑶浑身都在发抖,不知道是因为情绪激动,还是因为缺少药物的抑制,眼底尽是歇斯底里。
但是她的身体已经没有办法提供她更多的力量挣脱何秋的怀抱。
“活着,真的就那么让人感到痛苦吗?还是说,因为你病了,所以才感到痛苦?”
“当然是因为……是因为我自己感受到了痛苦。”
钟欣瑶嘴唇都在发抖,但是在这一瞬间,她也感到了迷茫。
“但是你病了,瑶姐。”
何秋的话清晰的传到钟欣瑶的耳朵里。
“我没病!我没病!这和我生病有什么关系!活着就是痛苦的!这是客观事实!”
“那要怎么办?你有办法吗?还是说,干脆就不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死亡一定会带来所有问题的答案?死亡就是最好的归宿?我们活着就是为了去死?怎么样?要我陪着你一块吗?”
何秋一边说着,一边松开了抱着钟欣瑶的手,接着从柜子里拿出了他看到的煤油桶。
“有句话你说的很对,人活着,就是在不停的失去,失去就会让人痛苦。那么失去更多也未尝不可吧?如果人生的意义就是失去呢?你愿意接受这种说法吗?”
一边说着,何秋一边把煤油倒在了自己身上,接着转身走向了钢琴,将煤油倒在了上面,接着是床,地面的奖状,自行车……
“来吧,只要你愿意,你还可以失去更多。打火机就在你的右手边口袋里。你随时有能力让所有的一切都跟着灰飞烟灭,包括我。”
何秋望着背对着自己钟欣瑶,眼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
“钟欣瑶!你随时可以毁掉一切。你的房子,你的理想,你的努力。你可以把你所有所有的一切都贬低的一文不值,然后把它们统统丢进垃圾桶。你甚至可以把你所有的一切都归咎到你的疾病,你的冲动上。”
何秋一边说着,一边把脚边的煤油桶踢得老远。
“你可以认为所有和你有关系的人都是傻子,认为没人在意你,认为明天只会更烂,不会更好。你怎么想都行。只要没从别人那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就说其他人都是一丘之貉,这也没问题。”
何秋一边说着,一边拉住了钟欣瑶的手,接着从她口袋里先一步取出了打火机。
“我救不了你。我连我自己是谁我都不知道。我也保证不了今天从这间房子里出去之后,我能给出你更好的答案,明天会更好,我什么都保证不了。但是有一件事我能做到,就是把这条命交在你的手上。”
指尖的打火机咔嗒响了几下才勉强燃起一簇火苗,随后何秋缓缓松手,把选择权留给了钟欣瑶。
“我……还有一个答案。”
打火机跌落在浸透油脂的地板上,像往滚油里丢了根火柴。
先是一道蓝盈盈的火线贴着地面窜开,像毒蛇吐着信子,瞬间舔过墙角堆积的破布、桌上的空瓶,那些被煤油泡透的物件应声而起,腾起半尺高的黄焰。
火苗像是得了指令的野兽,顺着墙壁上的油痕往上爬,墙纸卷着黑烟蜷成焦黑的碎片,木框在噼啪声里扭曲变形。
那间矮趴趴的平房像被扔进了烧红的炉膛,木格窗棂先是映出橘黄的光,转瞬就被火舌舔成黑炭,噼啪作响地往屋外坠。
远处,一辆车正飞速的向着这边驶来。
“大小姐,那边好像有房子失火了。”
柚子额间满是冷汗,怔怔地望着那火光冲天的方向。
姜珊珊攥紧了手指,手机上何秋的定位已经很久没动过了,但是她什么也做不到,只能在心底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