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滚滚红尘,争名逐利成群,喧闹浮华瞬逝,过往皆化烟云,我心凝然住空,只为一介闲人。
这是赵老板家中客厅背景墙上挂的一幅书法诗作,观其墨色走势,蔚为大观,锋锐潇洒异常,迥然一体,气势却又有几分雄浑,区别于他作大家,令人眼前一亮,忍不住将心神投入其中一处处细心地揣摩欣赏。
不知什么时候,当他从观赏里脱离时才发现赵老板已经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慢慢喝起茶来了。
易行便赶忙道歉道:“赵老板,真是不好意思啊,我一时看入迷了,这可真是一幅好字啊!不知是谁的佳作呢?”
赵老板的眼神也停留在书作上一会儿后才飘忽的转过来看我,面无表情的脸上扯出一个笑容,缓缓开口道:“这幅是我从南衙街上一家卖笔墨的店中偶然间在货架旮旯里翻到的,店家也早已忘了从哪里得来的,纸上只有这光光的几行字,不过这书法自成一派,颇具大家风范,想必是某个不为人知,偶然留下字迹的今时墨客吧。”
“那可太是遗憾了,如今还能写出这样好书法的恐怕已是凤毛麟角,少中之少了。”
“可不是嘛,咱这以前历史文化里留传下来的东西往后还能存下来多少我是持悲观态度的,几代人的时光下去便都尽遗忘废弃归于尘土了,到时候新的文化未生,如今勉强靠着支撑的残破传统也消亡了,民族文化的独立独特性没了,国人的灵魂又何处安放呢?”
易行想了想后道:“这些东西现在都可以数字存储了,总会保存下去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问题会想办法解决的,您也用不着过于担心吧。”
赵老板指了指侧面架子上摆放的一应瓷器古玩,声音一下子拔高急促起来,连忙道:“易小兄弟,数字的再怎么也比不过实物的好啊,光保存大部分人都不了解又有什么用呢?就说我那一对儿女,对这些东西还知道什么,我这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家底,后继无人,明珠蒙尘啊。你说,这捐了我舍不得,留下来吧又怕会被糟蹋了,思来想去还是找个爱的人接手最是好。可这却也难寻啊,真真令人头疼。”
易行听了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毕竟赵老板是做这行当的,两人立场不同。
“算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话了,还是赶紧看看你要的东西,行不行吧。”
易行听罢把目光转移到茶几上的一个盒子,上面雕着五灵祥瑞图的紫漆木头小匣子,样子和款式一看就是南城官工坊近几年大批量生产的专供这行交易的包装产品,还别说,对提升档次还是挺有用的。
赵老板打开盒子,小心翼翼地把东西取出来放在桌上,敞开交叠的围布,将里面的事物显露出来。
那是一个非常少见的大约四寸高的高脚广口黑瓷杯,釉面沁着薄薄一层暗沉的血红色,透亮莹润如脂玉,壁壳弯弧隐隐,有一种圆润可爱之感。
杯内底部有一片圆形的明亮湖蓝色,边缘呈现丝雾絮络状向黑色处延伸较远,由粗到细,由蓝至白,像是黑玉石中浅浅生长浮现的细小血管,鲜跃与厚沉,灵动与宁萃,希望与默然,两种感觉融合圆满而又相互依存成就,每一笔都难以更改,可谓绝巧之盛品,契机之偶作,天然而然,造化功就。
易行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喜与激动,连声大赞。
赵老板在旁边看着笑而不语,如今能有同道且有欣赏水准的人本就是值得喜悦的一件事。
易行观赏好久之后才依依不舍的把它放下,转头盯着赵老板道:“这是我想要买下的,但确如你先前所说,我看不出这杯子的年代,找不出时光的痕迹,乃至于觉得这竟是一件新品!赵老板你怎么看?”
“这也是令我感到疑惑的,这杯子无任何印记和图案,这形制风格也无确切的判断依据,且就像是完全新的一样,很难说它是古物。但现今华夏按理说已经没有能造出如此黑瓷宝作的瓷坊,最重要的是,它的来源是我从一位信得过的八拜之交‘倒手’那里同其他器物一块儿收来的,出自同一座大墓,这确是千真万确,铁定错不了的。令人匪夷所思啊!”
听罢,易行无言,愣愣地出神,思绪飘飞。
赵老板也只盯着杯子发呆。
空气寂静许久,两人对视,各自苦笑,全然没了办法。
“那赵老板您先交个底吧,想多少卖给我?”
赵老板低头沉思片刻,语气迟疑道:“这东西到底是个难得的宝贝,价钱按理说是不能够低的,否则那不是辱没了吗!但出处存疑,我也不想坏了这好名声,就便宜给了你,不过前提是你要帮我寻几个真心愿意接手我这么多宝贝的人给我,怎么样?”
易行听完想了一下就高兴道:“行,行,那好极了!”
“赵老板你出个具体的数吧!”
“那就五个金乾元怎么样?”
“好,那就今天成交吧,我想直接带回去仔细把玩把玩,至于介绍收家,下星期日前我给你消息。”
赵老板站起身来把杯子重新严密的装好,而易行则把钱转账给他。
在继续喝茶闲谈许久后,相互客套了几句,易行便带着装有杯子的匣子,乘着夜色开车告辞回家了。
易行居住的地方在江夏市菱湾区的一个旧小区内,是他父母遗留给他的房产之一,也是他上中学时期的主要住处,因为离学校较近,方便上下学。
如今,他住在这里的原因倒是因为热闹,因为一些烟火气,让人觉得生命还是有蓬勃的气息的,生活还是有热力的,那会使你的心脏不那么僵硬,不那么死气沉沉,变成架子与盒子里的古物那恒久的沉默那样。
当然,这是以前了,如今,一切已然不同。
杯子,美丽的杯子,奇妙的杯子,我该如何称呼的杯子,我从那冰冷的黑色,从那鲜艳的血红里竟感受到了汹涌的生命力,如此澎湃荡漾,激动人心!那种抽象的,虚幻的,本质的,直觉的,无与伦比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无来由也无需来由的混乱悸动简直要蠢蠢欲动着刺破我的理性,唤醒最为原始的生物本能,带给纯粹难言的快乐,温暖的满足以及洋溢的幸福,就像胎儿在羊水,孩子在母亲怀抱依偎安眠,一切烦恼皆远离,皆远离...,呼~呼...。
易行已经抱着盒子,躺倒在沙发上,进入那香甜的梦乡了,好像、好像,他梦到了一轮大大的月亮,一轮红色的满月,上面有着一座庭院矗立的圆月,洒落着朦胧的红色月光,覆盖所有,包容所有,落满所有之地。
光芒从阳台照进来,将一片金色投射在易行的身上,驱散淡淡的阴翳,让毛孔舒张,使红润回归,将他的梦境场景变成温暖的金红海洋,然后缓缓眨动睫毛,适应光线,将思绪从潜意识海抽离清醒,这样,就可以说,欢迎,回归白日人间。
啊咧,易行想了想,这好像是哪部作品的台词,是哪部呢?算啦,那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起身坐好,看向双手紧紧攥着的匣子,重要的是,这个拥有着难言魅力与魔力的杯子,我想,我找到了我要寻找的目标。
易行将匣子打开,取出杯子,来到阳台,对着太阳光芒仔细的欣赏,将那每一处地方都透过眼睛珍爱的烙印进脑海,牢牢不变,然而不管他如何渴求,如何焦躁,那种感觉却并没有出现在他心里。
是需要某种未知的契机?夜晚?月亮?某种词汇?
易行只好先将它小心翼翼的擦拭干净,重新放进匣子,把它放置在书架右上角最隐秘的角落里,再用书本遮蔽掉它。
等等,易行看着他隐藏的位置,忽的产生了一个念头,我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呢?为了不被别人看见,我又为什么不能让别人看见它呢?我害怕它被其他人夺走,或者说我害怕离开它。
一种强烈的占有欲?依附欲?是自我的缩小,杯子的放大,弱仰视强,奴隶低头主人所带来的么?我的欲望什么时候如此强烈,我的自我何时如此卑弱,杯子何时已经无限高大而凌驾于上者。
我开始感到一种恐惧,一种微微渗入骨髓的恐惧,让我想要开始颤栗发...抖?奇怪,我为什么要说这个字呢?奇怪,我刚才想到的是什么?怎么想不起来了,易行抓了抓脑袋,可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是好像挺在意的,究竟是什么呢?
算了,五脏庙已经有点儿饿了,还是吃饭去吧。
易行下了楼,走过一条街,来到一个和老板相熟味道不错的面馆,这个点侯人不多,叫上了一份面配上几道凉佐菜,坐在角落里,空调的凉气嗖嗖的吹,将这在夏日大太阳底下热出的汗蒸发,悠闲的慢慢填饱肚子和味蕾的生理需求,听着其他人的谈话和电视上播的新闻,是件极惬意舒服的事情。
不经意间,新闻里的一道声音被易行给注意到了。
电视上的女主持人说,“今天凌晨时分,本市有人偶然间拍到了月亮变为红色的奇特景观,持续时间大约半分钟,本台经过对所提供拍摄视频的检查,并无造假情况,而这一现象产生的原因暂时未知,我们正在搜寻其他地域是否有类似证据,希望广大人民朋友若有相关线索及时与我们取得联系。”
红月?半分钟?易行有些纳闷得想,近期也没听到什么相关的天文消息,这确实挺罕见的。若是最后找不到原因,估计也会演变成新的一桩都市怪谈和超自然未解之谜吧。
这世界上的未知之事还是挺多的,隔三岔五的就会蹦出一两个不知真假的特殊事件,即便是科学这座人类近代才开始攀登的高山,也依旧好似隔着一层大雾,使人隐隐约约的看不真切面貌,在不安的感觉里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而不能知其全境。
不过这些东西好像跟普通众人的距离太遥远了,总觉得不会碰上,也不会关系到自己,只会在规则下的和平社会里上学、工作、成家立业直到老死,按着人们认为正常的、所应该的路径上过完一生,然而,那不过是长久生活和平所带来的虚幻假象。
易行心想,不,算不上长久,真正和平也不过区区百年,几代人的时间罢了,人果真是善忘的,浅陋的,只会对亲自感受到的事情产生认同,在威胁已顶住脑袋时才会激发动力。
这个世界本来残酷,也没有什么所谓制定好的路可以走,天然的就能让你走的更轻松愉悦,有的只是需要你以较好状态去参与并付出的社会分工之贡献。
也就是说,这不是我们自己选择并应该走的路,而是社会出于对你的需要所赋予你的选择。永远被迫,永远逐流,去换取安稳老死的生活,更可悲的是还有许多人不以为之怪,将其奉为理所当然与最好的选择,每向轨道外跨出一步就惶惶不可终日,赶忙缩回去,自圈自牢,说教下一代。
而当残酷到来之时,就像一群温顺沉默的绵羊,只瑟缩发抖着等待死亡的降临,糊里糊涂,不明不白。有益于社会整体运转和大部分,而以损害少数个体选择为代价,这样的做法我想出于道德,出于大局,大多数人都会认为正确,但当个体是你自己时,便只能无力的愤怒咒骂而等待悲惨命运了,这也怨不了旁人,因为你从前也是这样选择或是沉默的集体利益的一员,直至分离,而不幸的是,这分离更多时候会是随机且在意料之外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