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娜缇听着雨滴敲在伞布上的声音,稍稍回味了一下昨晚的梦境。
她已经好些时日未曾做梦了,梦到那一天更是老黄历上的事儿。一头闷黑到天明的睡眠会带来饱满的精力,虽然精神并不会好多少。
薄绿色的眼睛,一汪清水,也许飘荡着小小的浮游生物。
这一点倒是未曾改变,不过会作出如是比喻的人已经许久未见——久到让她记不清脸。
天色在乌云堆的驱使下,比往常更早一些地暗了下来。
缠在身上的黑色大衣使得冷风还不足以彻透皮肉。露娜缇沉默地站在购买咖啡的队伍中,透过两层玻璃墙看见了对面快餐店里正对着服务员抓耳挠腮的青年。她认识这个人,几分钟前他刚刚在脸上挂着干笑,几乎是点头哈腰地从她的心理诊所里退出去。而现在,很显然,他还没把那堆可笑的皱纹从自己脸上拿开。
这不是个致力于搞笑的孩子,这可难以被称作是“有所好转”——他对自己的病情撒谎了,显然这也是因为他了无止境的紧张。
尽管适才在咨询室中已经确认过一番且在笔记本上留下了文字,露娜缇还是在心里再次确认了一遍。——要要求这个可怜人在仅仅每两周一次、每次一小时的心理咨询中医好自己的神经质,可以说是不可能的。
实际上,她觉得自己很难保证自己能够在看见他的父母的时候不上去狠狠踹他们两脚。
队伍有效率地移动着,很感人地没有横生枝节。露娜缇很快拿到了自己的一杯摩卡。
她喝了一口。敦士城潮湿的气候濡湿了她的发尖,明媚的粉色披上了一层似有似无的灰调。
档期排得并不满,今晚没有任何患者——实际上,露娜缇很少给自己揽夜间生意。日间的工作已经给她带来了足够的收入。
一阵难以忽视的模糊,咖啡的热气冲上了眼前的镜片。她将眼镜摘下。
现在是早春,可视野以内并没有春天的气息。
露娜缇收起雨伞,倚在街边的屋檐下,单手翻起德语的读本。来自旧德国的哲学,特里德里希。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选择这份职业的原因,——降雨带来的低气压总是会影响思考——这梦想起源于她7岁时某个不再普通的早晨,一个成熟但年轻的女人坐在她对面,带着一种使人安心的香氛。虽然现在的露娜缇已经知道,那只是她考虑到一位惊悸的小患者即将到访而提前布置的香薰,具有再普通不过的安神作用——但那种氛围感还是牢牢地和那名咨询师绑定在了一起,至少在露娜缇心里是这样。
那段时间,露娜缇几乎重新变得不再能那么好好说话了。彼时的她就像方才学语的幼儿,简单的叙事也具有了相当的难度。比那更糟糕的是,在回忆、感觉和讲述的途中,她时常会突然陷入颤栗,甚至是索性开始呕吐。——实际上,她在7岁以前都只是个普通的小女孩,至少在心智发育上是这样的;那场车祸也没能在物理上影响到她的神经系统,尽管受了不少皮肉伤乃至一些小骨折,也在医院得到了妥善的治疗。大概是坐在她正前方的驾驶座上的父亲,在最后的时刻想尽办法尽量保护了她吧。
那位女士轻柔地告诉那时的小露娜缇,她只是在车祸中受了惊悸,这不是她的错——以及,虽然穿了极具标志性的白大褂,但自己并不是医生,只是咨询师而已。她说自己不能治愈伤痛和疾病,对在血液中漂流的病菌一筹莫展,她的本事比医生低很多,她只是知道如何更好地战胜一些无形之物,从而能够帮助像小露娜缇这样被无病之病困扰着的人。
毫无疑问,这是露娜缇34年人生中罕见的正面角色。恐怕就是因为她,小露娜缇在长达8年的福利机构生活中显得并不合群——一般而言,福利机构内生活的儿童并不会给自己树立那么高的志向,还坚持数年之久。
一些雨丝顺风飘进屋檐下,在白衬衫的布料上流下淡淡的条形痕迹。
一把深蓝色的伞突然伸到露娜缇头顶,伞面上的积雨在和墙壁的摩擦中倾斜而下,精准地打湿了露娜缇的大衣。
“嘿,小姐。”
那是个青年,看起来二十出头,但心智上可能会更年轻点;他有棕色带金的卷发,以及比露娜缇高出大半头的身高——那大概能有175。看他的表情,大概正觉得自己今天穿的皮夹克很帅,尽管实际上看起来是有点蠢蠢的。
露娜缇意识到,她用来显显老气的红框眼镜正夹在她衬衫的胸前口袋上。这名年轻人恐怕就像其他人常有的那样,误会了“粉毛少女”的年龄。
他不嫌尴尬地wink了一下,随后继续带着有点过度自信的笑容——具体表现为挑着半边儿嘴角——向露娜缇说起话来。
“雨总也下个不停……还是把伞撑起来吧。”
露娜缇抬眼盯着他,等着他说到正题。
“其实……我的意思是,有兴趣和我共进晚餐吗,小姐?”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