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所以你一直拄拐杖就是因为这事啊……肌腱连同神经断裂,很严重的那种吗……”
酒精的气味弥漫在面积不大的公寓房间内。擦得锃亮的镊子夹着碘伏棉球,不时地闪烁着银光。被拉近的茶几上摆着家用应急药箱和从其中取出的瓶瓶罐罐,一时间的确有点医院的感觉。
露娜缇放松地躺在老化严重的沙发上,看上去轻松得一点也不像是刚刚受过重伤需要急救的患者,不安分的浅绿色双眼滴溜溜地四处乱转。
看这间公寓的样子,这位小医生确实是挺穷的。家具看起来都很旧的样子,大概租屋的时候没有余裕装扮房间吧。目光所及的用品看起来也都堪称品质低劣……啊不,这么讲的话,未免显得自己这个和人聊几次天就能获得成吨收入的家伙太凡尔赛了一点。不过至多也就只能说是“品质较差”了,估计是从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途径淘来的便宜货。毕竟是刚刚从大学毕业,就要走入工作和独立生活的阶段嘛~在这种时候遭遇影响名声程度的变故,也难怪她会觉得自己过不下去了。
哪怕酒精的味道源源不断地从棉球罐里冒出,轻轻在空气中嗅两嗅,还是能捕捉到久经使用的老旧家具散发出的特殊气味——所谓太阳公公的味道。
这里是螨虫的乱葬岗啊。
“啊……是的。毕竟只是一周半前发生的事,现在哪怕仅限表面上的愈合情况也不太乐观。”坐在沙发边的小板凳上,正帮横空出世的患者做着伤口的基本清洗工作的格蕾茵看起来比患者本人更加紧张,“虽然说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有一部分得要怪我自己没去医院……就这样拖下去的话,感觉演变成后遗症的概率非常高。毕竟没有医学干预,全凭身体自动搬瘢痕组织过去的话,肌腱和神经的恢复岌岌可危……倒也不是我不愿意去,毕竟这一带也不止我工作过的那所医院。只是现在没有了收入,存款也……。”
露娜缇漫不经心地看着阴沉着脸的格蕾茵。她那梳得不太齐整的深绿色发辫看起来像是一片破败的森林,和浑浊的眼神神奇地对上了风格。虽然这好像也是一种刻板印象,但那对金色的瞳仁原本应该有着明亮的光泽才对。
让她快速变得如此沮丧失意的不仅仅是一场医闹或者一次为息事宁人服务的失业。露娜缇眯起敏锐的双眼。她说过她缺乏自信,也不太敢大声说话,看得出来她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本就如此,就算是缺点也改无可改。这么来看她一直都就像一个怯懦属性的综合体,是个相当好欺负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这样的羸弱会惹人怜爱,但一味地保持瑟缩的状态不变的话,引起的将会是怀揣恶意者的注意。的确格蕾茵的履历不幸地给了那家医院一段稳若泰山的台阶,让他们如履平地地摆脱了失败的手术带来的风雨。然而格蕾茵本人看起来并不是不知世态炎凉的天真小女孩,她也并没有对院方这样的操作表现出明显的悲愤和不满。她甚至看起来像是平静地接受了这样不公的结果,哪怕这个结果在她眼里代表着断了她的生路。
格蕾茵……
露娜缇凝视着那张尽管阴郁却还是呈现出专注神情的脸,一度晃神。
究竟是什么让你懦弱至此?
又究竟是什么让你坚强至此?
格蕾茵因缺乏保养而略显粗糙的手指在露娜缇染血的身体上娴熟地翻飞着,很快完成了最后的敷药和包扎工作。她再次用脸盆里的清水将双手洗净,并在甩去水珠后捧起了刚才从露娜缇身上剪碎揭下的布片。
“虽然伤口我姑且还能稍微做点基础处理,但衣服我就修不了了……真是不好意思……”格蕾茵的话音按照惯例越来越轻。
“这倒没关系,只是衣服的话,我有很多。那堆破布就麻烦你帮我丢掉吧。”露娜缇抬起手看了看,除过菌的干净纱布代替了和血肉黏糊成一片的布料,至少在视觉效果上是赏心悦目了许多。
哼哼,倒也亏她家能拿出这么多应付受伤的药品啊。
露娜缇一个鲤鱼打挺,从不知该说是软过头还是有点不软的沙发上弹了起来,心说自己下辈子都不想再躺弹簧坏掉的沙发了,感觉和炸弹的伤背程度不相上下。
……………………
“诶……诶!你伤得那么重,而且才刚刚消毒包扎过,不能乱动啦……”刚去把血腥破布堆用大号厨房垃圾袋打包好归来的格蕾茵看见已经从沙发上一路蹦到了厨房还毫无礼貌可言地拿了一包巧克力曲奇饼就开吃了的露娜缇,发出了音调奇怪的惊叫。
露娜缇稍垂下眼睑,盯着慌张爬了满脸的格蕾茵。
“没关系。在沙发上躺了足以让你清洗包扎完所有伤口的时间,我感觉活力已经回来许多了。”露娜缇的视线在格蕾茵的身上游来荡去,“只是基本的走动的话我觉得没什么问题。”
“好……好吧……我也不该指望从不知哪里飞到了5层公寓顶楼还活着的人像一般的患者那样有气无力地躺它几个月……”格蕾茵倒退了几步,仿佛是为了避开洞悉力极强的目光,“总之……我、我接下来要去买些东西!你就……你就请自便吧。”
啊,跑到房间里去了。
看起来她通常都是用那种刚开始就挺小,而且还越说越小的声音讲话的。因此而很不习惯发出较大的声音吗……声音很小的人不在少数,但是她的情况好像也算是比较严重的了,想来应该是有原因的。她在家里准备着海量的伤药和包扎药品,但是从雾透的药箱看,内里应对感冒伤寒或者其他情况的药也就只是一般的储备量,唯独创可贴倒是齐齐整整地买了两大盒,还都是防水款,而且全部刻意放在了上层一打开就能够到的地方;同理,碘伏和酒精等消毒液也是一大瓶一大瓶地摆在药箱底部,棉球棉签也各有一大包。虽然由于箱子是雾透的,只有从上方才能观察准确,下部的药盒只能通过透出的颜色依稀判断,并不能排除因为药品的不同品牌而产生错会的可能性,但结合她在发声方面的窘迫和影响日常生活程度的胆怯,这样的储备方式就显得很有意思。而且,哪怕就要活不下去,她看起来也没有向家里要钱的打算;而且在提到收入问题时,她很明显地刻意戛然而止了。尽管她生性怯懦,露娜缇觉得自己和她才刚刚在天台上以奇怪的方式幸得一面之缘,格蕾茵看起来也没有很强的讨好型人格迹象,不如说是在有些地方显现出了超乎预料的坚毅——她自称为失败的手术感到极度沮丧,但实际上就在后续一周内她都没有任何工作上的失误,如果有的话凭她的性格不会强行说自己是作为舆论的牺牲品被辞退,所以实际上她的抗压能力比看起来强很多——仅仅萍水相逢程度的交情,应该不足以支撑她在可有可无的闲谈中以对方的感受为中心行事,她宁可显得突兀奇怪也要把话头硬生生地靠单纯的缄默收回去,可见她自己并不怎么想提起她顺着这一引子联想到的东西。一般针对“没有钱”这一情况,第一反应去寻求的援助方就是家庭或者等同于家庭的事物。人通常并不会忌讳对外人提起自己生命中幸福的部分,而格蕾茵作为一名才毕业工作没多久的小医生,应该不会有被便衣特务抓走的顾虑,也就没有客观的保密需要——所以答案很浅显,她和家里人的关系恐怕不是一般的差。这也完美地解释了她在被作为舆论道具辞退时完全没有人出来为她撑腰,而在失业后她还留在这市区边陲的出租屋里花着仅剩的存款。这间屋子虽然旧但并不算挤挨,大概她满怀希望地用最后向家里拿的一笔钱租下它时,怎么也想不到仅仅不足一年后她就会沦落到认为自己没有活路的地步吧。
她并非来自一个真正贫穷的家庭,否则她不会租下如此宽敞的房屋。她是来自一个充满了精神问题、占有欲和暴力的可怜的家庭。
“那个……露娜缇小姐……?我进屋的时候你也这么盯着我,我现在换好衣服出来了你还是这么盯着我,是干什么呢……”
露娜缇扫视着换上了休闲装的格蕾茵,浅色的绒卫衣和绿格裙配上肉色厚丝袜,并不意外地是很可爱的搭配呢……该说不愧是会穿小黄鸡拖鞋的女人吗?
不过……
露娜缇一个箭步向前,右手钳住格蕾茵慌慌张张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总之是先抬起来了的双臂,左手迅速拉开了搭在百褶裙边的贴身小包,从内里抽出了一张颜色熟悉的卡扬到空中。
精神卫生疗养中心。
不出所料,在一群精神病入膏肓的家人中,病得最轻的那个在获得一名外科医生的收入后,果断选择了作为全家第一人踏上治疗的漫长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