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森白骨从地底钻出。
他们各自拥有不同的形体,泥土附着在他们身上,逐渐化作零散的血肉,如泡沫般从骨骼深处生长出来,并以全然不遵从生物学的方式,让他们长出或膨胀或干瘪的肢体。
他们大多体态臃肿,或是上半身膨胀得像个气球而下半身干瘦如柴,或是左半边的手臂粗壮得更打死牛,右半边却被重量压垮,走起路来歪斜别扭。
唯一相同的是,他们临时拼凑出的脸上,五官皆被泥土堵住,放眼望去,俨然是一个个无面之人。
面对这群加起来凑不齐一张脸的诡邪之物,诺亚仅仅是愣了几秒,就立刻做出反应。
他毫不犹豫地解下腰间的安娜牌腰带。
没等安娜反应过来,诺亚已经抓住安娜牌腰带的末端,飞快地以鞭甩的方式,朝距离最近的一位无面人凌厉抽去!
这是来自一位虔诚信徒的鞭笞。
啪!
凌空鞭笞出的扭曲瞬间诞生,又瞬间湮灭,把无面人的上半身吞没,只留下一具瑟瑟颤抖的下半身,噗通地跪在地上。
“这么脆?”
诺亚有些惊讶。
从他的视角来看,无面人仅仅是被抽击了一下,就脆弱地四散开来。
诺亚不由得挑了挑眉头,感慨这些无面人竟然只是外强中干,随便抽个一鞭子就能散架成这副模样。
然而在安娜眼中的情景却截然不同。
她作为腰带,被诺亚鞭甩出去以后,在撞上无面人的前一刻,无面人四周的空间骤然压缩,进而生成一片虚无地带,宛如黑洞般的压力将无面人的上身碾碎,自己则其实是挥了个空。
再联想到先前诺亚冲破冥湖,抵达冥湖之底的壮举……
饶是安娜此时也渐渐明白过来。
自己可能复活了一位不得了的人物。
……
鞭笞声仍在继续。
诺亚挥舞着安娜——虽然这么说很奇怪,但事实确实如此。
他操控着自己的灵体,把安娜当做长鞭,不断地快速清扫着四周的无面人。
它们仿佛没有智慧。
无论它们看见同伴的死状多么凄惨,它们依然会义无反顾地冲上来。
它们或许没有灵魂,但似乎全都受到某种意志的牵引,对“阻止一切外物侵入此地”拥有非比寻常的执念。
诺亚甚至看见有几根被抽到折断的骸骨仍在地面上蠕动——仿佛宁死不屈的战士,从最开始就是为了守护此地而存在。
然而黑暗与安宁终究是一切的归宿。
所有骸骨都被粉碎,所有无面人皆归于土壤。
等到最后一位无面人被碾成齑粉,死亡女神的胸腔内再无其他身影。
诺亚长吁口气,正准备把安娜重新盘在腰上。
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似乎已经耗费了不少时间。
淡淡星光没过腰际,证明诺亚再过一段时间,就要被迫离开冥湖,结束这场难得的升天之旅。
无可奈何之下,诺亚只能把安娜卷成围巾,套在脖子上。
让诺亚感到奇怪的是,安娜居然少见地没有异议。
不如说这姑娘从刚刚开始就变得很安静,和她跳脱的性格不符。
“你怎么了?”诺亚还是愿意去关心这位公会里的法师,小声嘀咕起来,“刚才没收住力,你脑袋被砸晕了?”
“没有,但也快了。”
安娜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你试试看被当成鞭子甩来甩去?你要是再甩一会儿,估计就算我没被砸晕,多少也要吐你一身。”
诺亚好奇道:“你现在就是团雾,也会晕?”
“不灭者的特性,你懂的。”
也对。
爱莉雅变成骸骨后还能说话呢。
安娜此时变成雾后会吐会晕好像也挺正常的。
看来对不灭者来说,许多生物学常识是不存在的。
见到诺亚没有继续追问,安娜内心松了口气。
她沉默的理由当然不是因为晕眩,而是因为在思考关于诺亚的事情。
这位新任会长来历显然不凡,他或许不止有【调停者之父】这一个身份。
然而诺亚至始至终都对此毫无自觉,仿佛一切理所当然。
这就引出两种可能。
要么诺亚有问题。
要么自己疯了。
安娜曾经听说过,很多邪异者都是堕落的疯子。
他们之中多数人尝试窥探神明的智慧,又无法理解其中奥妙,最终常识混乱,逻辑崩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疯子,进而成为了邪异者。
在来到阿尔文小镇之前,安娜曾见过一位邪异者。
他神神叨叨,走路飘忽,总是低着头注视脚下大地,而他四散的,不受控制的力量蛮横地宛如长枪,捅破他面前的一切阻碍,接连摧毁了数座城镇,最后才被神圣第三教会的一位红衣主教净化。
诺亚和邪异者相差太多。
起码这位新任会长做事很有逻辑,而且料理手段高超。
会做菜洗菜打扫厨房的邪异者……应该没有吧。
“安娜,安娜。”
沉思之际,诺亚拍了拍脖子上的安娜。
“啊?怎么了?”安娜醒过神来,一惊一乍的,“又发生啥了?”
诺亚感觉今天的安娜有点古怪,但此时容不得他多想。
因为他似乎已经看到了此次升天之旅的最终目的地。
“你看那里。”诺亚伸出手,朝某个方向指去。
在黑暗与冥湖海水的最深处。
死亡女神胸腔空间的最深处。
一座由断骨铸成的宝座,正死寂无声地伫立着。
骸骨王座之中。
一具骷髅正端坐其中,仿佛远远地注视着他们。
……
……
无形的压迫感席卷而来。
世界在此刻仿佛受到挤压。
诺亚颇有股深潜后受海底压强影响的感觉——他呼吸困难,气息紊乱,只觉有股阴森诡邪的风灌入体内。
同样是骸骨,但先前遇到无面人时,诺亚从未有过类似的感受!
而此时仅仅是注视这具骸骨,他就好似受到窥探神秘之物的惩罚。
如果说那副巨大的肋骨是死亡女神。
那么连死亡女神都能直视,都能靠近的诺亚,此时又是遇到了怎样一尊存在,所以才会感到窒息,感到越来越痛苦?
这具骸骨它到底……
下一秒,诺亚恍然大悟,终于明白痛苦的来源——
“安娜你他娘地勒那么紧干嘛?”
脖子上的安娜这会儿正主动收缩,勒得诺亚差点没喘上气。
他就说怎么有股窒息感呢!
“不、不好意思。”
安娜稍微放松下来,满是歉意地说道,“我这不是被吓了一跳嘛?而且谁让你把我缠脖子上的……我现在是团雾,一紧张就会收缩,一放松就会膨胀,这我也控制不了啊。”
诺亚把安娜扯了下来,换了个方式,重新绑在手臂上,顺便说道:“你说你没事紧张个什么劲?这具骷髅很特别?”
“是很特别。”
安娜没有否认诺亚的猜想,“我记得我们教派的传说里有这么一号人物来着。”
传说人物?
诺亚心底升起几丝兴趣,暂时不去计较刚才安娜差点把自己勒死的事情。
他一边缓缓靠近骸骨王座,一边问道:“说说看,它是谁?”
“具体的我也记不清。”
安娜注视前方骸骨王座里的骷髅,稍作沉思,“好像是初代教皇还是什么的……反正有个特别唬人的称号,一听就能把人吓晕过去那种。”
诺亚就知道这姑娘靠不住,忍不住道:“你不是向来自称虔诚吗?教义都背不明白?”
安娜仍然一副义正严词的腔调:“我的虔诚是放在心里的,不是流于表面的,况且那些教义写得都不准,真希望那些老顽固都来冥湖看看,这样他们才知道教义里写的东西到底有多离谱。”
诺亚摇了摇头:“我觉得他们和你不一样——他们下去就回不来了。”
话说到这里,诺亚停下了漂浮的动作。
他已然来到骸骨王座前方。
腹部开始消失,说明他的时间越来越紧迫。
但诺亚还是保持着足够的镇定,耐心观察起面前这具骸骨。
它静静地在骸骨王座,度过了不知多少个年头。
它姿态端正,骨骼雪白,没有留下任何伤及骨头的外伤,体型看起来并不宽大,属于恰到好处,看不出男女的程度。
先前诺亚感到窒息,是因为安娜太紧张,缠住了他的脖子。
窒息感是假的,但压迫感是真的。
尤其是当诺亚真正来到这具骸骨面前时,他切实地感觉到对方散发着某种强而有力的压迫感。
它分明已经死了。
但它依然如国王一般,拥有在王座上发号施令的权威。
诺亚盯着它又看了几秒,忽然想到某种可能,问道:“你说……会不会它才是真正的死亡女神?”
毕竟外面的大排骨怎么看都更像宫殿,而不像神明本身。
“不可能。”
安娜却对此持相反意见:“它身上确实有死亡女神的气息,而且很浓,但它肯定不会是死亡女神。”
“为什么?”诺亚想知道安娜为何如此笃定。
“因为这是个男人。”安娜淡淡地说道,“所以它不会是死亡女神,撑死了算个死亡男神。”
“……”
诺亚怔了怔,发现自己无法反驳这个逻辑。
他本来想问问安娜怎么看出来的。
转念一想,这姑娘隔三差五就自杀,估计自己的骨头早就看过无数次,而通过盆骨可以大概判断出性别,这对安娜来说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时间无情地流逝。
星光蔓延至胸口。
诺亚没有更多的时间去观察和思考。
他已经在考虑要不要直接把这具骸骨扛走——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回去。
可就在诺亚伸出手,靠近骸骨时。
它毫无征兆地张开嘴,暴露出口腔,好似在等待诺亚把什么东西放置进去。
“我觉得它好像个插槽。”
安娜和诺亚想法一致,冷静分析道:“或许是需要我们把什么东西放进去。”
诺亚低头看了安娜一眼:“你的教义里有没有记载相关的物件?”
安娜想了想:“嗯……有……还是没有呢?”
果然。
这姑娘就没个靠谱的时候。
“不过就算记载了也没用。”
诺亚默默地把安娜从胳膊上解开:“毕竟我们手头就一样东西。”
“对啊,就一样……嗯?”
安娜意识到不对劲。
她可记得诺亚手里空空如也,哪儿来的东西?
而安娜是个聪明的姑娘。
起码比雪莉聪明得多。
所以她马上就明白诺亚在说什么,下意识想要拒绝:“卧槽会长你好狠的心……”
话音未落。
诺亚把安娜塞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