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父亲的葬礼。
一所房子换来一方坟地。
“他死了。”
陌生的手掌放在她的脑袋上,遮住阴沉天气里的最后一缕阳光。几个人往坑里填土。被铲子劈成两段的蚯蚓在墓碑旁拼命挣扎,很快就不再动弹了。
“什么是死?”雪莉问。
“咱们永远也没法明白。”
“什么是永远?”
没有回答。
她看到棺材躺在泥巴里。父亲躺在棺材里面。有人让雪莉去看那副样子。她害怕,只远远地望着。
等到墓坑被填平,人墙轰然倒塌。几捆干瘪的花束留在那边。
“雪莉·莫里哀?”
下雨了。叼着烟斗的征募军官姗姗来迟。
“今天下午的火车。”
军官撑开伞,催促道。
墓园泥泞的小路上很多碎石,稍不注意就会摔跟头。雪莉小心翼翼地从一块安全的地面转移到另一块,像跳房子。
“你的家人?”军官随口问道。
雪莉点点头。
“做什么生意的?”
“织毯匠。”
“联邦不缺挂毯,但魔导师从来都是稀缺资源。”
雪莉摇摇头,“我不明白。”
经过萧瑟的铁桥,左手边是落叶湾火车站。
开战的阴霾飘到了港湾。雪莉见过那群在被封锁的车站附近值班的民兵。民兵很少按时收到薪水,口袋里总是塞满糖果。有些时候,他们像圣人一样在宵禁前的街道上给孩子们发糖。
“达纳维亚万岁,亲爱的。”
老何塞今天值班。他是雪莉认识的最和蔼的圣人,一个有趣的邻居。老人年轻时讨伐群岛海妖被授予十字勋章,多年来他从未将它摘下。
这天,老何塞这么说着,将摩挲得滑溜溜的勋章挂到雪莉胸前。
“如果东方人想要火与剑,请告诉他们,我们决不妥协。”他说。
军官摘下帽子,替雪莉敬礼。
那枚勋章光彩照人。雪莉以为自己能够妥善保管它。
雪莉走进火车站。地砖落满灰尘,候车室的椅子上有着成堆的脚印。这条线路现在用来运输军用物资。
车厢外,军官用腰间的自动手枪和几句脏话将他们送上月台。尽管如此,多疑的车长依旧使劲摇头。
“长官,咳……俺可担心你们的安全。最近过去的路大多不太平,魔兽在迁徙,咳……还有那些更要命的东西,俺们这好多年没出现过……”
车长的肺有问题,而且口音浓厚。军官没多说话。
军官将一枚女王时期的铸币漏出口袋。见此情景,肺痨瞪大双眼,使唤起铲煤工,同时连忙俯下身子寻找那枚银色的玩意。
“平时只有龙有资格接送特别的魔导师胚子。”军官说着,拿烟斗敲了敲车厢外壳,“请你理解。”
“达纳维亚万岁,长官。”
雪莉敬礼道。
雪莉踏入车厢。里面黑暗,闷热,像在夏天用被子蒙住脑袋。雪莉躺在一箱腌椰菜上面,幻想自己躺在鼹鼠过冬的地穴里。列车开始运行。
雪莉想到躺在棺材里的父亲。或许父亲现在的处境和她差不多。这辆颠簸的棺材正送她远离故乡。
她准备打开棺材盖透透气。
“你想干什么?!”
雪莉刚握住把手,她的身后响起一阵刻意压低的声音。
货运车厢里混进了其他人。
怪异的短管枪支,枪身遍布紫水仙雕花,这把枪正顶着雪莉的脑袋。
“听好了,C·莫里哀。那位长官的征募与我无关。我不是坏人,只想搭个顺风车,明白吗?”
持枪女孩搜出雪莉的临时学员证,她将证书扔到地上。
听到了枪支扳动击锤的声音,雪莉点点头。
女孩缓慢后退。
她换了一只手持枪,依靠指尖的火星点亮一盏煤油灯。期间黑洞洞的枪口没有偏离雪莉的脑袋一丝一毫。
借着昏黄的亮光,雪莉发现眼前的女孩不过十来岁,跟自己年纪相仿。泥浆和油污印在她的卡其色羊毛披肩上,形成浪人独有的面料纹样。
雪莉捡回证件,“你是谁?”
“来猜猜?”女孩有些恼怒,“演员的孩子,天生的下等人,一个本该成为魔导师的人!某位有钱人偷走我的资质证明,但忘了付钱。”
她作势扣动扳机,“我会让那家伙想起来,就用这把魔铳。”
“魔铳……”
“魔铳。我从博物馆里偷的,看着怎么样?”女孩得意地说。
“你叫什么名字?”雪莉问。
“C·莫里哀,问题真多。”
“叫雪莉就好。”
女孩冷哼一声,“听你的,莫里哀。叫我阿纳巴斯,这名字怎么样?不想吃枪子就安静点儿!”
“我有巧克力,阿纳巴斯。”
雪莉指了指自己的口袋。她没直接伸手进去,以免吃枪子。
……
“谢了。”
旅伴揉着填饱的肚子。
“雪莉是个好名字。”
“谢谢你。”
雪莉想起参加测试时的事情。那位负责魔力测试的考官,同时也是今天的征募军官,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就算成为魔导师,平民出身只能上战场。我很讨厌他们。喂,你为什么要当魔导师?”
有趣的问题。
雪莉摩挲着胸前的勋章,“我觉得战争是必要的。”
“为了达纳维亚?”旅伴轻蔑一笑。
雪莉点点头。“你从哪来?”
雪莉·莫里哀掰断她那份巧克力,递到旅伴面前,被对方摆手拒绝。
旅伴提起放在脚边的背包,拉链头上成串的不同种类的汽水瓶盖瀑布一样哗啦啦响着。
“吉伦特州。除了赌博,那儿的人一无所长,一无所有。”
旅伴从包里搜出一对骰子。
“我不会赌……”
雪莉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旅伴翻了个白眼,“别当真。人生有的是需要运气的时候,偶尔让它决定你的命运也不错。”
旅伴随手掷出骰子。两个13。
“我不相信命运。”雪莉说。
旅伴摆摆手,抛出一张快艇骰子的计分表,躺倒在软绵绵的面粉袋上。
雪莉捡起骰子,为自己找了个方便和命运争斗的角落。
列车颠簸。她很快睡着了。
那对骰子还在她的梦境中旋转。
雪莉·莫里哀是被雨点敲打铁皮的声音吵醒的。她睁开眼,发现周围一片狼藉。她摸了摸鲜血淋漓的额头,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一段时间。
火车在离一片枥树不远的岔路口脱轨了。火车周边是繁密的灌木,在暴雨中跳着二拍子的舞步。
车门敞开。旅伴从门边滑下来。
雪莉看向那张脸。
那张脸被雨浸透了,泛着铁青色,没有温度。嘴巴张得很大,舌头向外伸出夸张的长度耷拉在嘴唇上。
“阿纳巴斯?”
没有回应。
几只怪异的生物死在车厢旁。雪莉立即想到“魔兽”二字。
被雨水冲刷泛白的肉片还在蠕动。一道纯洁的闪电落在山岗上,灼伤雪莉的视网膜。
山岗另一侧传来零星的枪声。
雪莉担忧地望着逐渐增大的雨势,裹紧身上的外套。她尝试点亮煤油灯,没能成功。
旅伴的枪掉在地上。
尽管不懂枪的使用,雪莉将它攥在手里,至少能增添安全感。
她望着闪烁幽幽绿光的树林深处,那里传来沉重的踢踏声。有什么东西正朝她过来……
“雪莉?亲爱的,是你吗?”
父亲的声音。
绿光忽明忽暗,像在眨眼。许多树枝从树干脱离,像一条条聚拢的小蛇,堆砌出佝偻的影子。
雪莉跨出车厢。
靴子踏过水坑的声音沿铁路响起。军队来了。这些人全副武装,他们潮湿帽檐下面的眼睛里充满恐惧。
那位征募军官也在其中。他在列车脱轨时负了伤,被士兵搀扶着。
有人朝树林里开枪。埃蒂安步枪的枪焰短暂点亮了这个傍晚,而后被雨水和军官的训斥扑灭。
“转过身!闭上眼!不要看,听见没有?雪莉,到这边来!”
一瘸一拐的军官拼命喊道。
影子开始不安地扭动并发生变化。绿光汇聚成线,弯曲形成弧度,呈现出一张盎然的脸。
雪莉·莫里哀咬破舌头,让铁腥味和疼痛充满脑袋。不是做梦。鲜血混合雨水流进她沙哑的喉咙。
然后,她尖叫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