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短暂的一天】
硝烟伴随清晨弥雾自弹坑与灰堆中涌漫,它们聚集一团,将爪牙缭绕伸出壕沟线,直迫早已被拆做废墟的建筑群街角。交杂鸦声与残钟不规则颤鸣,使得整片平静氛围逐渐被诡异与恐怖包围。
粉尘浮沫间,偶然闪过几片藏蓝色阴影,木屑和泥浆被践踏之声引得砖隙硕鼠搬行奔逃;明晃晃刺刀群不时探出堑壕,在探望镜面下咄咄叫嚣。
在不远处的高楼上,两道渺小身形悄悄隐蔽于天台栏杆后。和音竭紧贴其上,双手举捧单筒望远镜仔细观察军队部署;而寿屋谣则悠闲地盯着腕部系带怀表,直至时、分、秒针恰巧与某点完全重合。
“喏,时间到了,”她将怀表解开,递还给对方,“今天最早的一班车已经驶离中立区,即使最远射程的炮火也不可能伤其分毫。”
“嗯哼,刚好这边也准备差不多啦,”和音竭放下仪器装回工具箱中,“那么……就此诀别吧,这段时间真是谢谢你啦!”
“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才对吧~好啦,祝贺你们——长州藩能够大获全胜,人偶、机娘与人类和平相处的时代终将到来!”
“嗯……!”
……
真的会到来么?
和音竭看向自己的双腿,仅仅几分钟后她就将失去它们,取而代之则是庞大「最终武器」的神经触发绞合轮。与鸢尾姐妹一同将萨摩藩保守派的前线蹂躏粉碎……
然后……就能获得和平么?
寿屋谣苦笑地摇摇头,温顺乖巧可爱的服务性人偶渐渐成为人类生活享受之一,以至于未遭炮火数十年的他们早已忘记曾经那些「战争人偶」所带来的恐怖。而即将袭至的更密集更残忍枪弹又会使得一切宁静重归深渊……可是,即便如此——
真的就能摆脱歧视与束缚么?
无法回答,无法知晓。
不去想,不能理解。
清晨首缕阳光依旧如往常般照射入车窗,冰冷整晚的座椅也努力吸足暖份,只是此时若轻轻对玻璃旁呵气,却仍然可以玩弄棱花。
只是,人偶做不到而已。
安室桜默默贴靠于窗前,硫花玻璃不会因硅胶脸颊所起褶皱,反过来去亦如此。杉树丛群一排又一排地用倒影不停拍打车厢,弄得孩童哭闹连连,睡困眠息都一扫而空。
回去之后还能做什么呢?收发信件的工作被转交至纸牌屋,同时也没有继续赚钱的必要。或许可以将之前织好的围巾重新拆开,稍微延长些许就足够自己来使用了;家里储备的茶具如今也略显多余,是否应该拿不再需要的部分去换盒茶叶……这样思考下去,反而更加繁忙呀……
电车与轨道交汇之处“吱嘎”作响,邻座孩童因早餐哭闹,疾风切擦过玻璃窗、树叶如雨般拍打着翅膀……一切曾被她所牵挂并羡慕之事,此刻全部转化为噪音狠狠地折磨她的耳蜗。
安室桜将双手从怀中取出,紧紧捂住听觉系统,可一簇极其微小的声音还是悄悄钻入其中——
“喂?啊……已经开始了?!”
什么开始了?
“他们刚刚闯进城市中心?天哪……我要赶紧算算多远……”
城市中心?距离……?
她不经意地抬起头来,转身看向窗外。一道似闪电状的陨石呼啸着伴随电车驰行,长长轨线从后方未知名处呈抛物线样式漫延至车前,仿佛彩虹桥般跨越扑面而来、层层叠叠的杉树群。
最后它慢悠悠地在一座山庄内落下,升腾起一朵纸灰烟团,随即瞬间被甩抛于身后,再也消失不见了。
她倏然站起,弄得周围人都吓了一跳。安室桜径直走到司机身旁,抬手将电话一把夺下。
颠来倒去检查半天,可是除去握柄间的公司名称,其他部分连半点文字都未看到。望着司机诧异眼神,她只好重新将话筒塞回对方手里,然后用略显客气地询问道:
“刚刚……您都看到些什么呢?”
“路啊!”司机用愤怒而焦躁的表情直抒胸臆地表达出内心想法,“快别挡着我!他们马上就要追过来啦!”
“他们?他们是指……”
“炮弹啊!那些藏青色野兽和装作人类模样的机械怪物马上就要攻过来了!你当真以为那里是所谓「中立区」啊!根本就是战争缓冲区吧!”
司机大喘一口气,用力将油门踩至底,叫骂声亦随之提高八度不止:
“和平日子生活习惯的年轻人连基本保命意识都没有吗?!经历过数十年前战争的人们都知道那里究竟埋葬多少四肢不全的尸体,当时被称为「世界第一人偶」的杀戮妖魅挥舞着钢刀左右一划,那些可能还不足十五岁的可怜孩子们哟,仿佛豆腐般被切成五脏不全碎块……当时我就躲在战壕里瑟瑟发抖,妖魅跳下来,一刀就将左边的小家伙自上而下劈作两段。然后她振刀弹血,缓缓转过头来,我至今都无法忘记那张面容……等下,你是——”
———
密集炮火似鼓点状重重敲击整片市区,砖瓦碎片在声浪中化作风暴,伴随着如潮水般一遍又一遍涌来的萨摩藩军队,沉重而无力地枯萎于陆地巨舰的甲板上。
和音竭伫立圆形穹顶之下,象征圣洁的十字架高耸入云霄,骄傲地仰头向民众宣誓其无与伦比的力量。但是在高层所无法窥视处,黑暗而残暴的履带正恶狠狠吞噬由秩序所建立之街坊,摧枯拉朽地碾碎胆敢阻扰的一切。萨摩藩士兵们端起刺刀,悲嚎口号冲锋,然后消逝于滚滚浓烟笼罩间,哀叹与惨相亦若浮尘般升腾,可惜仅在半腰时便被折断,化作废气再难寻踪迹。
“5点钟方向,约15度。”
瞭望台中心,锈病鸢尾高速拨弄打字机与机械计算器,很快射击参数“噼噼啵啵”踊跃入纸间,再被转递至指挥仪。和音竭接过报告,一边仔细确认一边接连点头,随后她举起旗帜,对准设定目标区域用力挥去:
“目标,目标……纸牌屋,开火!”
咻———!
声势宛若战列舰主炮齐射之景,气浪瞬间将几名躲闪不及的士兵吹飞。一道赤红色亮线以肉眼可见速度缓慢砸落下去,徒留一抹云烟缭绕于焦黑色墓碑旁,久久无法离散。
教堂坦克与白熊信徒们继续匍匐翻滚前进,半首笠异端亦不甘示弱地挥剑抵抗。时钟指针几乎已经旋转一半,可太阳却仍未高悬于正上方,清晨白雾逐渐被火药硝末与建筑粉尘取代,将整座城市笼罩至水泄不通。
枪炮声与爆炸音频率慢慢下降,只存留余响仍在远处回荡。教堂坦克默默直行,穿过无数空荡荡楼阁与碉塔,仿若进入无人森林般安静诡异。
“喂!3点钟方向!空中!”
和音竭猛然抬头向那里望去,一只黑点正飞速逼近坦克,随着距离接近,影子渐渐显出身形——机娘0178,背负重油翅翼,单肩被改装为连装炮,满脸冷漠地对她们冲过来。
教堂坦克并未安装任何防空装置,可正当她们手足无措之时,一发不知何处来袭的穿甲弹正中0178侧翼,机娘仅仅喃喃哼叫几声便改变飞行轨迹向楼房坠去……但连装炮亦同步开火,一长串曳光弹拖着彗尾整整齐齐切下,将底层履带打得粉碎。
“喂!坦克动不了啦!”和音竭弯腰对下面大喊道,“快去把履带修好。”
“……”
没有人回答她。
“喂……!”
“……”
踏、踏、踏……
忽然间,一阵奇怪的脚步声从耳边……不,是从记忆芯片……不,是从内心深处响起。
踏、踏、踏……
安室桜轻轻抚扶栏杆,尽量不让木屐与石板发生摩擦,一步一步顺着楼梯盘旋至天台。她推开门,高耸挺拔的十字架恰巧碰触白绽脚尖。
世界第一人偶慢慢躬身,微屈膝盖,双手分别握持于刀柄和刀鞘,仿佛一只竖抖羽翼的御鸦,安静地等待报丧钟敲响。
“呵……”和音竭叹了一口气,“至少现在,你的瞳孔中只有我一人身影,也算是——”
嚓。
安室桜小心翼翼悬落至对岸天台,一个物体悄无声息地从教堂顶端坠落,摔进不见五指的深渊。几秒后,一枚胆怯的炮弹颤巍巍地敲击圣洁之门,随后是十枚,一百枚……
战争结束了。
樱花瓣悠闲自得地绽放飘散于春风中,将化作养料之泥土铺盖一层薄薄轻纱,明年它们会更加灿烂。一小抹粉点无意间点缀于纤细指尖,顺势慢慢上升,映射在宛如玻璃球的眼眸里。
精致近乎人偶般少女仔细地将花瓣系染发梢间,她拾起明晃晃的钢刀来欣赏妆容,可却怎样都无法回避掉刀刃上那抹尚未干涸的殷红血迹,仿佛针刺似扎眼。
“喂!安……妖魅,站住别动!”
军医气喘吁吁从废墟底部爬至天台顶,弄得满身灰泥。来不及擦手,他便怒气冲冲地低嚷起来:
“你这家伙……!忘记退役时签订的协议啦?!如果被敌人发现之后制造出更强大的人偶怎么办,想要被军事法庭审判?”
“协议中不是原地枪决吗?”
“还敢顶嘴!!!”
军医几乎快将牙腔砸碎,皮肤间青筋连连暴起……但也仅此而已,整理好衣领,他谨慎低沉地快速说道:
“从今日起你就是人类了,不许提起旧时身份,现在把你的佩刀给我。”
安室桜将木鞘从腰间取下,两者合作一体,随手朝对方抛去。
他接过佩刀,头也不回离开了。
望着军医逐渐渺小背影,安室桜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也慢慢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哇,呵,哈、哈、哈……终于找到了,你还活着呀,真是太好了……”
寿屋谣一边用力捶击背椎,一边磕磕绊绊地朝天台跑来。她的衣服比前者更加皱乱,简直像是被酸雨反复淋湿十余次似的。
“非常抱歉!”她满怀愧疚地深鞠一躬,“纸牌屋遭遇了严重炮击,所有信件全部烧毁为烬啦……所以——”
“没关系,”安室桜淡淡回答道,“我全都记下来了。”
“啊?真的……废话!谁都能记下来,不就是“凭此证即可兑换补偿金”……”
“我指的是名字。”
“……你难道准备亲自上门……你知道里面有多少人是被「世界第一人偶」杀死的吗?!”
“但是我想——”
“安室桜!!!寿屋谣!!!把姐姐还给我!!!!!”
忽然间,白绢鸢尾不知何时出现从废墟中冲出,她手持双剑,穿梭过零散的枪线,笔直地朝向目标斩去。
砰。
爆破巨鸣令听觉系统短暂失灵,弹药余息慢慢由呛变扰。被撕成两半的躯体一份砸进淤泥中,另一份燃烧着黑烟,摇摇晃晃滚落至她俩鞋尖。
“呼……”寿屋谣心有余悸地擦拭枪口,一脚将焦炭踢开,“还好今天提前准备了K弹和穿甲弹,不然又要回医院卧床许多天咯……诶?你的表情好像不太正常,被吓傻了?”
“没有……只是我在想……她的名字,叫做什么呢……?”
“啊?呵、呵哈哈哈哈……世界第一人偶,完美工艺品,作为“生命”的判断界限,现在却有些接近人类了哦……”
“人偶本身也是根据人类期望所设计的吧,二者本应为一体……”
“是呀,但此时此刻,若我这样发起提问:人偶和人类,你更想以哪种身份存在呢?”
寿屋谣将铜壳卸下,重新塞入一枚新弹,上膛,端起,缓缓对准安室桜的背后。
“现在,请告诉我。”
“人类。”
“人类不会悲伤。”
“人偶。”
“人偶不会哭泣。”
“……花呢?转瞬即逝的樱花。”
砰。